在父亲离开的日子里,我不经意的会想起他,当走过街口的时候偶尔看见一位消瘦的老人我会有些恍惚,当我从一位步履缓慢有些佝偻的老人身边走过我会禁不住回头去望一下,虽然我知道他已不会再回来,但我总是禁不住会去看看。我有时在想是什么让我们成为父子,让我们一起走过这几十年,让我接受他默默付出几十年。
父亲是位普通农民,他们兄弟五人再加上一个妹妹,父亲排行老四,除了父亲其他几位叔叔姑姑都在城里或经商或务工,只有父亲留在乡下,自然也是经济条件最差的,而奶奶则一直与父亲生活在一起,赡养奶奶的责任一直是父亲在承担。父亲算不得是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和谋生之道的人,经济条件不好结婚也是很晚,当时迎娶妈妈时也是妈妈的病刚刚治好,在农村两人都算是大龄青年了。婚后父亲在乡里的打石场工作,主要工作是把石头从山上炸出来再用锤子凿子雕琢成产品,虽然这个工作很辛苦,但好在年轻的父亲有一身好力气,这工作也还做的来。不想在生下弟弟没三个月,一次山上炸石头时候发生事故,父亲被炸飞的巨石压在了石头下面,当所有人都以为父亲生命危险了,幸运的是撬开石头后父亲生命无忧,只是一条腿被砸折,父亲被送进了医院,我清楚的记得当时年幼的我和姐姐无助的在我姥姥家等候,妈妈抱着襁褓中的弟弟去医院照看父亲。出院后父亲的腿留下了残疾,虽然不影响走路,但每到了阴雨天就会疼,让他痛苦不已。不能在石场工作了,但还得养家,父亲这也算是工伤,最后被安排到了乡里的道班工作。我们那道班是分两种的,一种是吃红本粮全民道班,那是国家发工资的,子女是可以考技校接班的;一种就是父亲这种的集体道班,工资是乡里发,工资待遇福利差人家一大截,而且工资会拖上三年五载的。尽管大家干的都是一样的活,但待遇是截然不同的。父亲在道班工作,好在家里的农活也能照顾着。父亲不管干什么活都会尽心竭力,做的完美。他养护的路面是最平整的,夏天每次下过大雨,路面变得坑坑洼洼时他都会及时填平路面。但父亲不擅处理关系,下班了就赶紧回家,不会和同事们喝喝酒吃吃饭,所以父亲直到从道班离开也还是普通工人一个。
小时候我们家里加上奶奶一共六人,由于家里没有马车等生产工具,而且妈妈的身体也不好我们孩子也都小,最后我们只种了口粮田,这样不用再交公粮。但这样种的地又很少,父亲就在早上上班前,天不亮就出发,到山上开荒,自已又弄了几块小开荒,这样粮食又能多种点了。每次家里种地的时候,别人家都是年轻力壮的干活,我们家则是全家上阵,除了奶奶我们都出去,我从五六岁开始下地干活一直到读大学离开家,在干活的问题上我们每个人没有特权,不论读书上学还是什么原因。而到了天黑的时候还得让妈妈先回去做晚饭,而父亲在忙完这些后还得收拾扫尾为新一天准备。
当我上学五六年级的时候父亲找到了一个能改善生活的办法,就是冬天去城里卖粘火烧——东北的一种以红豆为馅的粘饼。父亲把家里妈妈烙好的粘火烧用大兜子带上,坐着客车去抚顺市里的的市场上卖掉,然后再坐车赶回来。两大兜的粘火烧有一百多斤,对父亲是个不小的挑战,当时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背着这一百多斤要上长途客车,到市里再换公交车,最后再到市场上,一路辗转来到市场,以每斤一块钱卖掉。其实扣掉路费和成本,每次也挣不上几十块钱,但这对父亲已是很满意,用它来改善家里生活已是难得。我依然记得每次去要赶早上最早6:30出发的客车,这样才能早点到市场,去晚了就没位置了。而我家离车站有六里地,这段路只有靠自行车推过去了。于是冬天的黎明,不到五点,外面还是繁星点点,母亲就已经起来做了热乎乎的饭菜,父亲把姐姐叫醒,等姐姐上师范后就叫醒我送他去车站。冬天的早上天真冷啊,出口气就能冻成冰,父亲前面推着自行车,我在后面推着车货架。如果赶上头天下过雪,地上积雪一层,真是一步一趔趄,步步艰辛,耳边吹着刺骨的寒风,头发眉毛都变成了雪白。送到车站帮父亲把两兜粘火烧抬上车,我再骑车去学校。如果运气好,父亲当天卖掉就能乘晚班客车回来,如果卖的不好,父亲还得在姑姑家借住一晚,睡惯了热炕的父亲常会因暖气不够热而腿疼半夜醒来。第二天回来,他已是非常疲惫。就这样在我小学到初中那几年冬天他连续卖了几年的粘火烧,只是后来年纪大了,实在是折腾不动了才作罢。
作为家里的长子,父亲对我的期待要多一点。我清楚的记得小学毕业后,我和父亲一起去邻村的磨坊磨面,磨坊主的儿子初中毕业上了高中,父亲对此很是羡慕,虽然没对我说什么。在我而言好好学习考上高中也算是当时的目标了。于是初中的每个周末我会背着包跑到学校,虽然也浪费了很多时间打篮球,但也算看了点书,初中最后我以全校第一保送上了高中,这在父亲是非常高兴的,开学时送我一起去了高中。从高中起我就开始住校,能看到父亲的只有每月末的时候,当我坐着回家的大巴在村口的小桥下车的时候,父亲都会在那里等着我,无论有多晚。经常大巴到的时候天色已晚,远远的我会看见一个人影在村头的小桥伫立,我知道那就是父亲。下了车,父亲会接过我手里的行李,陪着我走回家。有时候到了冬天,零下二十几度的大冷天他会穿着他那件大棉衣在桥头燃起一堆火,下车时候我会先烤烤火再走。回到家再吃上妈妈做的热乎乎的饭菜,心里对家的眷恋更是增加几分。直到我参加工作的头几年,当坐客车回家时,他还是会在那等着我。一位老人在村口桥头守候的场景已经刻入了我的脑海,是我一生都不会忘却的记忆。
高中每次回家一来是休息,二来就是取生活费了。每次返校前父亲都会把生活费给我准备好,让我觉得很自然,只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姐姐上师范、弟弟上初中家里也没什么余钱的,有时是父亲提前把钱借好,然后为我准备好。为了怕我分心,不让我有心理负担,他从不会跟我说这些。
虽然上了高中,但干活时候父亲对我的标准一点也没降低,高一上半年我感冒支气管发炎,体力非常差,结果放寒假上山把砍好的柴禾拖下山,我实在是拖不动了,结果父亲还把我一顿骂。同样是对待妈妈他的标准也很高,经常会表现出他的不满意,于是从小到大我们孩子的心中我们是更偏向妈妈的。后来我也渐渐理解了父亲,他是个好强的人,虽然他在各个方面都是极其普通的,但他仍然很要强。比如种地时,看到别人家种完了,他会着急。这其实也是他在证明自己的一种方式。
迄今为止我最欣赏父亲的是他对我们子女在上学上的态度。不论家里条件怎样艰苦,他对我们上学的支持是坚定不移的。那年姐姐中考没考中,本来姐姐已经放弃了,但是父亲却让姐姐去报名又复读了一年,于是姐姐在第二年考上了师范,她的命运就此改变。父亲没有因姐姐是女孩或是家里经济压力而剥夺其上学的机会,而在当时的农村因经济原因让女孩子辍学事情比比皆是。
三年高中后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当时的父亲本想送我的,但是要去很远的路考虑父亲的身体,我没有同意。父亲送我到沈阳火车站,离别的瞬间我看到他老泪纵横。在火车上一直播陈星的那首《流浪歌》,听着歌,望着窗外,想着家里的父母心中顿觉潸然。
等到我后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终于能够自己挣到工资帮助家里改善条件,才知道家里已经欠了几万的外债。我劝父亲歇歇,我已经上班这些外债都不是问题。但父亲没有做享清福,他还是在劳作。而在那几年,我也同样没有停止折腾,本来毕业后能够到北京工作对我已是幸运,可我偏不满足,我又开始了考研,而这一切都是在没有告诉父母的情况下进行的,我怕他们知道了会担心,那时过年回家心中都满是忐忑,等到二年后我考上时父亲已是六十六岁。在我们那农村,老人到了六十六是要操办庆祝一下的。在父亲六十六岁生日那天我从北京赶回来,当我把这几年的经历告诉父亲时,父亲再次流下了眼泪。其实对父母而言,他们本不对子女抱有太高期待,只要子女有份稳定工作健康平安家庭和睦,他们已是足够满足。可是年轻的我们一心只想往前赶,对父母的感受考虑并没有考虑那么深。而每次我回家父亲常会在只有我们父子单独在一起时跟我说说家里的事,说说他的想法,我是长子,已经长大成人,他对我有更多期待,也更尊重我的想法,与我的交流也是在听取我的想法。其实家里现在也没什么大事了,我希望的就是父亲母亲能别再像以前那样极度的节省,操劳一辈子了得适当享受生活,经济上家里已经没什么压力了,把自己身体保养好,健康平安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研究生毕业工作后我和弟弟姐姐一起决定出钱给家里重新盖了房子,家里的两间老房子已经住了有三十多年,早已破旧不堪,我和弟弟虽然已经留京但一时还不能把父母接过来,新房子可以在当下改善他们的生活。当高大宽敞的新房子盖起来后,我不禁想起儿时一件趣事:当年父亲曾想把隔壁的房子买下作为将来给两个儿子成家之用,可惜最后没买成,结果两个儿子都走出了农村考了大学读了研究生留在了北京,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吧!
毕业后经过了近十年我和弟弟都在北京安了家,想着把父亲和母亲接过来住上一段日子,可是他们每次他们过来都待不上几天。每次来到我家,父亲待上不到一周就张罗着要走,他们在农村已经生活习惯了,住在楼房里远离地面,对他们来说离开土地就像离开了水的鱼,行动多有不便。在农村他们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呼吸自由行动,身边都是熟识了几十年的老伙伴,家长里短海宽天空,可以自由交流。可是在城市里,他们除了我们他们谁都不认识,出去了就像个孩子,要我们带着走。虽然不用再劳作了,可是对于一辈子都在干活的他们来说,他们几乎也不会享什么清福。住在城里,他还惦记着家里的菜园,惦记着地里的庄稼,惦记着山上的树林。白天我们都去上班,也不能陪他们,他们也就能看看电视,他们没有城市生活的经验,城市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几天过去能感觉到他的精神变得有点低迷了,这时候我也不再坚持让他们长住,我想或许在家里对他们更自在更适合。于是兴冲冲把他们迎来,又要依依不舍的把他们送走。在北京站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大厅里送他们的时候,我会想起父亲每次在村头的小桥送我离开的场景,面带欢笑内心却很伤感,不知道他们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会过来。
每次过年回家,怕我们冻着,他都会在吃完晚饭后再去给我们烧炕,拿个小板凳,坐在灶坑前,给灶坑里添柴,锅里的水烧开,冒出蒸气,厨房里水汽缭绕,视线也变得模糊。
我一直觉得父亲的身体很好,很结实,我从来不觉得父亲会病倒。可是在去年年初我刚刚出差回来,在办公室收到了弟弟的电话,问我为什么没接姐姐的电话,我才注意到手机上的未接来电。我忙问怎么了,弟弟的声音低沉了很多,他说爸爸最近身体不舒服姐姐送他去检查,初步诊断是肝癌!我顿觉五雷轰顶,怎么会?!我无法保持平静,赶紧给姐姐拨通了电话,在姐姐的口中我再次被告知是肝癌。我立刻请了假,赶回家,在路上我把消息告诉了妻子,本来打算坐火车回家,妻子坚持开车回去,这样回家还能方便点。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就从家开车出发,一路上妻子开车,我坐在副驾上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泪水无法抑制的从眼角流下,倔强的父亲怎么会患上这样的病呢?妻子开着车,安慰着我。一路狂奔,在下午的时候我们回到了铁岭。父亲还在县医院,姐姐没有告诉父亲真相,只是说检查下。我到了县医院上了楼,这样突然出现在父亲面前担心父亲会怀疑,我只有含着泪偷偷在门外远远的看着父亲,父亲不知道儿子就近在咫尺,还在和同病房的病友们聊天呢!我见了主治医生,询问了病情,医生对检查结果比较确定,告诉我剩余只有三到六个月的时间了,但我仍抱着幻想或许是误诊呢!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和妻子决定去沈阳肿瘤医院再去咨询下。拿着父亲的X光片子,不论是肿瘤医院还是医大一附院的医生都给出了较为肯定的结论,可我们还是不死心,又通过高价票贩子给父亲预定了派特CT。然后我和妻子回到铁岭,出现父亲面前,父亲很奇怪,我们就说是出来去长白山玩,顺便回家看看,知道父亲住院了来看他。我们坚持带父亲去沈阳做做检查,父亲觉得没有必要,可还是听从了我们的安排。派特CT的结果出来,没有奇迹发生,肝癌晚期,肺部已有扩散。拿到结果的一刻我和姐姐禁不住泪流满面。
父亲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他对自己的病情仍一无所知。经过商量,我们一致决定,暂不告诉父亲病情。2016年的春节,我和弟弟一家都回到父亲这过年。父亲见我们都回来,非常高兴,还像以往一样为我们烧炕,为我们生炉子。除夕的白天我们照了全家福,除夕夜,我们还像一直以来的习惯,先是在院子里放烟花,然后煮饺子,在吃饺子前我们都给父母拜年,一家人这样在一起父亲很开心。
过完年我回到北京,我也请国外的朋友帮咨询靶向药物,妻子又去协和医院咨询,有医生说可以尝试做局部微创手术,或许有效。于是,姐姐带着父亲又来到北京,可是在从协和检查回来后看着父亲苍白的脸,我们取消了再手术的想法。父亲已经76岁,这样的年龄再去手术,肝癌已是晚期,或许只会加速他的病情,或许保守的服用药物是更适合他的选择。于是我们告诉父亲协和的检查也没什么事,父亲也很放心的回家了。
五一放假的时候我回了家,父亲更瘦了,精神也比以前萎靡,一些体力活已经不能做了,但见我们回来还是很高兴。当我告诉他我和妻子已经有了我们的小孩时,他用手捂住了脸,良久才声音哽咽说好好好。离开家的时候,父亲仍像多年前一样,到村头的县道上送我们等大巴车。多少年来,从我上高中开始,他一直是这样在这里送我,只是这一次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上了车看着窗外的父亲仍现在那里,久久不离去,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等端午节我再回家时父亲已经住进了市医院,我和弟弟去医院看他,看起来更瘦了,当我离开的时候他已经虚弱的不能送我走多远,只是在房间门口朝我摆了摆手。
7月份我再回来看父亲,父亲已经不能自己走路了,他坐上了轮椅,我推着他去河边看着别人聊天打牌,他只是静静的看着。
到了7月底,父亲连轮椅也做不了了,只能静静的躺在炕上,不论是进食还是便溺都只能靠别人才行。当我为他喂饭或清理大小便时,我都会想到在我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为我做着这些,如今这样是不是一种轮回呢!
8月20日这天是他的生日,我前一天出差回来较晚,这条早上差一点没起来错过火车,当我坐上车在朋友圈调侃着自己的赶车经历时,我不知道如果我错过这趟车我该有多么遗憾。这一天我和弟弟、姐姐一家人,都赶回家给父亲过生日。下午见到父亲,他的眼睛已经变得不那么明亮,他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来,我只能静静的握着那满是老茧的大手。傍晚的时候,就在我们准备上桌吃饭的时候,姐姐照例去看看父亲,发现父亲已经停止了呼吸。
父亲在自己生日这一天安然离去,他的生命已经衰竭,可他还是在坚持,等到了他远在外地的孩子回到他的身边看到了最后一眼。
父亲已经离开我一年了,在这一年中我的孩子来到了这个世界,父亲没能看到自己的孙女这是一个遗憾,我的女儿没能看到自己的爷爷更是遗憾。作为千千万中国最底层最普通的农民中的一员,他用自己的臂膀扛起了一家人的生活,他没有什么豪言壮语理想情怀,他常对我说人不能偷懒,得用自己的双手去劳动创造生活。他用自己的言行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我们,他供三个孩子读书,让三个孩子走出农村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他只是奉献不求回报,从无任何不良的生活习惯,在做事做人方面为我们树立了榜样。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遇到我的父亲母亲,在这个虽然不富裕但温暖的家中自由成长。在千千万众生中,他是普通卑微的一员,于我而言,他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我生命的起源成长的依赖。在这个日子里我更加怀念父亲,怀念有他陪伴的那些日子,怀念他曾为我所做过的一切,怀念他说过的那些话,怀念我们曾一起走过的路!
2017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