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纪(二)
东北的四季是很分明的。黑龙江的四季更分明,只不过是冬天长、夏天短,而春天和秋天就更短,短到如果气温不是很正常的年份,春天刚来就突然热起来或者秋天霜期早突然就冷起来,好多过渡的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春天和秋天就过去了。
呼兰河的四季分明起来是温柔一点的。呼兰河的春天是从冬天里一点点溶化出来的,就像蚕抽丝一样。“春打六九头”、“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冬天里有九个“九”天,就像夏天里有七个“伏”天一样——可见春是在冬天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已经滋生着了。“雨水延河边”,这个“延”字的含义,只有住在河边儿上的人是最了解的。先是在“打春”后阳光好的日子里,晌午时河边儿上的的薄冰开始闪起水光,等到晚上或者突然冷了的时候又冻上了,如此反复数日,那冰的边缘就开始向冰河的一方回缩,而且一天天脱离开岸边的泥沙,呈现出锯齿的曲线伸展开去,那泥沙也显出了湿润的颜色。
上一年如果水大,开河的时候是要跑冰排的:女儿在小学的时候曾经这样描写过冰排:像看不见的一群小矮人撑着带音乐的小船在河上赛跑——那时候女儿很有想象力,现在写文章反倒八股起来。
记得我上高二的时候,学校在植树节组织学生去拉哈山上栽树,结束的时候大家沿着山脊往回走,我跟同学偷偷跑到河边去,用挖树坑用的铁锹去够从北向南顺流而下的冰排里大大小小的冰块,并且打捞上来堆在河边,听着冰块互相撞击、河水冲击冰块的如交响乐一样叮叮淙淙的声音,就忘记了时间,等听到了喊声突然回头,发现班任老师在山上挥着帽子不知道已经喊了多久,老师小小的黑色身影后,太阳也已经在初春灰色的暮霭下落下山去了。等我们跑到老师跟前,才发现他已经大怒:什么时候跑出来的?还以为你们掉河里了!然后就带着我们往回走、也就是往西走、也就是往下走——学校的大部队想已经到家了吧,老师是走到半路才发现我们丢了跑回来找的。黑龙江的初春,天还是很短,下午六点多就已经黑起来,等我们走到县城——县城离河口要有大约四公里——已经是万家灯火了。
跑过冰排之后春天可就真的来了。这儿的春天是从水开始的——冰雪消融了、江河开了、下雨了甚或是雨夹雪但不是雪花飞舞了。冰雪是一点点消融的,拉哈山上的雪是先在朝阳的地方化开的:先是反反复复地化成块儿 ,这像雪又像冰的大块小块逐渐在缩小和减少,露出面积越来越大的的山石黑色的土层,等几场春雨过后,山上的高高低低的杨树、榆树,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树,它们的树干开始裉去了冬天的干枯和黑白照片一样的颜色,泛起青来;树枝上成串的叶苞也会在突然的好天气里炸裂开来,远远望去一片轻轻的绿色,轻到像烟一样。从白变黑的大地上、山坡上,也在朝着阳光的地方成片成片绿起来——有野草和野菜在越来越温暖的阳光的招唤下,从黄色的衰草中突围出来,越长越多、越长越大,这时候,山坡上、田地边,就会有人来挖蒲公英——我们这儿叫婆婆丁,小时候还会挖“拉拉贯儿”——是一种根儿细长的小植物,上面有不大的缨儿可以拉住慢慢地拔起来,那根儿是白色的可以吃,辣辣的,那时候觉得很好吃,挖得多了会揣在衣兜里做零食。
“立夏鹅毛住”,这里说的是立夏的时候就不再刮大风了还是不再下雪了?如果 “鹅毛住”是说鹅毛不再随风飘舞了,我倒觉得,是杨花、柳絮“住”而不是鹅毛,因为立夏跟立春一样,是在上一季节里包含着的——春天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杨花和柳絮如下雪般漫天漫地。可问一位来办事的农民,他却说:“立夏鹅毛住,石头磙子刮上树”。但是不管怎样,这儿的春天是要刮很大的风的,刮到沙粒都会跟着跑起来,如果顺风走小孩子也会跟着跑起来,骑自行车想停下来都会推着车子跑几步才行。顶风走就会很艰难,还会被风沙迷了眼睛。坐在车子里沙子会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但车里的人就不会有一点感觉了,只看到外面的人在吃力地行走,看到顶着风骑自行车的人会在上坡或者蹬累了的时候下来猫着腰推着车走,看到天空都混浊起来,就会说:天都刮黄了。可是这风是热的,沙粒打在脸上和雪粒打在脸上是不一样的,因为正午的太阳是一天天地高起来,阳光一天天金黄起来,照在房墙上、脸上、衣服上,似乎都有了阳光暖暖的甚至焦煳的味道。农民在有风或者没风的日子种地了。种上玉米、黄豆、高粱的时候,麦子就已经长出来了,刮大风的时候会一面倒地有着小小的起伏,麦子被吹伏露着麦叶背面时就不会那样绿而是有一点灰,这样变换着颜色可以看出风的方向和大小,感觉风是在麦田里忽忽忽地游走一样,不会起一点沙土,站在地边儿味蕾里全是麦子甜甜的味道。
黑龙江四季的温差是很大的,什么时候河水变温了,夏天也就来了。晴天里正午或者下午的时候,河边的人们可以下河洗澡了。如果下过几场大雨,河水就会涨起来,“浮溜浮溜”的,有时会漫过河岸,涨到河边的沙滩和柳条通上来,如果再大一点,还会淹到河东的庄稼地。有一年(好像是1985年)河水竟然从连接河西和河东的大桥上漫过,河东低洼村子里的人们就坐船来县城里投亲靠友,当时住在河东的大姐一家四口也回娘家来了。但这样的大水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一次而已。呼兰河不是凶猛的河,她很朴实,她喜欢默默无闻自由自在。
黑龙江的夏天并不会因为纬度高而少了一点点的热烈。相反的,因为对比冬天的寒冷和漫长,它更显得浓烈和馥郁。最热的中午也会达到零上三十几度,只不过不会像几大“火炉”一样一直热,它会在傍晚太阳落山以后或是雨后凉爽一些,初夏和夏末的时候一天的温差还会更大,因此农学硕士的弟弟说东北农作物的品质最好。气候有点突然的变暖会使各种动植物极其茂盛地生长和繁衍起来:树木枝繁叶茂甚或遮天蔽日、庄稼好像害怕来不及成熟似地快速生长,拉哈山上再也看不见土层,花花草草互相拥挤着缠绕着蓬勃向上。麦子在盛夏里成熟了,金黄的一片片镶嵌在绿色的青纱帐里,割了麦子只有种上白菜才来得及长大;白色的土豆花、黄色的倭瓜花、紫色的茄子花等等都开起来了,还有各种颜色都在变浓变厚,像饱蘸了颜料一样;河上和河边儿的草丛里会有种种水鸟和水獭等等出没了;呼兰河边人们的肤色也在变红变黑,不管是捕鱼、挖沙子还是什么,因为要在河边、河里劳作,男人们一般都会赤着上身穿着半裤光着脚,露出的部分便泾渭分明般油黑起来。
“立秋”是很明显的。好多年前我在河边疗养院当食堂保管员,因为立秋要吃饺子,很早就起来开库房,无意间向窗外一望,看到住在后院的看山人正从山下上来,身上居然披了棉袄!突然想起妈妈的一句话:真应节气——从此我就觉得立秋是最应节气了。立秋以后,即使是在阳光最明媚的天气,一早一晚也要多穿点儿了。就算是晌午的阳光也如同被高远的天空稀释了、被秋风吹淡了。清晨沿着石阶上山或者从林中的小道下山,石阶和草坡都会滑滑的,因为被露水打湿了,走过去,鞋子甚至裤脚儿都会被露水打湿了,凉凉的。入秋的露水打在脚踝上很凉,如果被蒿草再划下,会有一点痛——蒿草在变硬了,疗养院的师傅会在清早或晌午或傍晚不做饭的时候一片片地割倒高一点的蒿子,成排地晾在那里留着冬天当柴火。其实夏天的时候露水大概会更多,草叶上、花瓣上、树叶上,阳光一耀就一长一短地闪着光线,一碰就会骨碌碌掉下来无声地破碎,高的植物上的掉在矮的植物上就都一起碎在地上了,不碎掉的也很快就随着太阳的升起蒸发了。入夜的时候山上天边会忽闪闪地打起“露水闪”,对比着夜晚山上黑黢黢高大的杨树还有别的树,天空竟黎明一样泛着青色了。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紫色的小小的玲兰花在开放了——玲兰是在秋天才开放的花,一串串的,风刮来也听不到铃声,似乎也没有香气,但是它开在那里就是写在秋天山坡上一小行一小行的诗句了。山上的树、蒿子和草都在加深着颜色,到了晚秋,墨绿的、金黄的、桔色的、红色的……斑斑驳驳、层层叠叠地错综着;河东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在晴朗的天空下静静地加速着成熟——我们这儿叫“灌桨”。天空是又高又蓝,倒映在呼兰河就凝成宝石一样湛蓝的颜色,发着冷艳的光,河水就这样静默又随意地弯曲在这平原上,却如画龙点睛一样让这片土地有了灵动的气息。视线所能及的这一方土地,仿佛一张巨幅的色彩灿烂的油画已经完成,正等着晾干,冬天来时,就要全部收起来,等从明年春天开始再重新一笔一笔地画,一层一层地变化颜色。燕子们在冬天来临前会音符一样成串儿地落在电线上、树枝上、房檐上“开会”了。它们要飘洋过海飞去遥远的南方,一路上的艰险可想而知,所以要成群结队才行。这不易也让我们这儿的人们对它们倍加珍惜。小时候大人们总是警告说:祸害小燕儿是要瞎眼睛的。它们在屋檐下甚至屋内的房梁上垒窝也绝不会遭到嫌弃。它们是春天的使者,它们来时春天便来了,它们走时冬天却来了。
秋天不仅是露水凉,下了雨也会一场凉过一场,“八月冷九月温,十月里有个小阳春”;“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其实是在霜降之前就已经降过无数次霜了。而八月冷(指的是农历)倒是真的。“一场秋雨一场寒”,真的是冷到彻骨。冷暖过于反复和大落差的变化让人无法躲藏——早上还要穿秋衣,中午出门就会晒到受不了,等脱掉外衣,晚上太阳一落就猛然冷起来;昨天还阳光普照,晚上一场“关门雨”就把空气和大地浇了个透心凉。而所谓的“温”和“小阳春”,我认为是人们的心理感觉而已:刚一冷当然觉得冷,习惯一点之后,觉得毕竟冬天还没有完全到来,一点点地加厚着衣裳,午间站在避风又朝阳地方晒晒太阳就觉得很满足了。
等雨再变成雨夹雪最后变成雪的时候,冬天可就要来了。呼兰河里大大小小的船只都靠了岸,横七竖八地躺卧在大桥两侧靠近河口镇的一岸,也就是西岸。大的铁的船被拖上岸,用粗的铁链连着铁锥牢牢地钉进在沙滩里;小的船,也有铁的也有木的,仰躺着或者倒覆着就在河边,结冰的时候一小半或者一大半就冻在河里了。
封河像开河一样,不是一下子就能完得成的。总是结上了一薄层又化开,化开了的冰碴又冻在一块儿,而且也是先从河边儿开始向中间冻结,蓝色的河水就起着波鳞在中间流淌,有时候也会跑冰排——上游先冻了冲下来的。听说过“凌汛”,但呼兰河上是不会有的,它是一直从冷的地方流过来的。后来冰层就越结越厚没有了缝隙,水就从冰下面流过,但开始还不能踩上去,它会裂开把人或车掉下去,河边的人都知道这个,所以极少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反复的期间还会下雪,有时甚至会下雨,因此河面上并不会像镜子一样光滑 ,极严寒的天气来临时还会冻裂出纹路(在大地上叫“地裂子”)甚至微鼓起来。露出冰来的河面是微微地泛着蓝色,很透明很透明。河边的人会凿冰窟窿来取水或者捕鱼,县城里要做大型一点的冰灯有时也来这里采冰……
树叶落尽了、衰草一层层地被雪覆盖,拉哈山就那样露出了本来的面貌,一动不动地蜿蜒在那里。如果远看山体会泛着浅蓝色,阴影的部分蓝色还会更深一些。而山里人家的炊烟却是白白的暖暖地升起来。天空不再湛蓝,下雪时更是灰蒙蒙的,很少会有蓝天白云的景象了。平原上除了村庄和树林,都被雪像盖被子一样严严实实地覆盖了。久没注意到的麻雀像候鸟一样似乎突然间多起来——其实它们是一直都存在的,只不过在所有的生命都过于旺盛的季节它们被忽略掉了。它们缩着脖儿缩着细细的脚,把羽毛膨起来,显得圆圆的,成堆儿成伙儿地蹲(其实是“站”)在树林或者空地上;或者从这棵树飞向那棵树,从这个树梢飞到那个树梢;或者在地上跳来跳去,人和车一过就全部飞起来再回到树上,但它们已经很难找到一块不被雪盖住的庄稼地来寻觅收割遗落的粮食。乌鸦在树杈上用枯枝干草建起了窝,倒成了灰色树林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了,就如同国画里弄拙成巧加重的笔墨。
冬天实在是太长了,长到只有安心地准备好过冬需要的东西,不要想着可以捱过去。住在平房就要准备好煤和柴,住在楼房要交六个月的取暖费。“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这是箫红对黑龙江冬天一句独到的描写。“三九”天里最低温度会达到零下三十几度,“滴水成冰”在这儿可不是文学里夸张的词汇。人们出门时无论是呼吸还是说话,都会吐着白气,站在冻硬了甚至冻裂了的大地上,一会儿就会不自觉地跺起脚来。凛冽的风雪敲打在楼角或者窗棂上会发出呼啸,会驱撵着归家的脚步,雪夜里一团昏黄的灯火就会让人心上一暖——没有经过这样的寒冷就不会深刻感知“温暖”的含义吧,所以,我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总是抱怨为什么生在了这里而不是生在“四季如春”的地方——如果真的有那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