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的辈分

辈分是种很奇妙的社会关系,自小生活在城市中的你或许对此很陌生,但对于农村长大的孩子,却再熟悉不过。

城市里生活的人大多是以个体为单位,与身边的事物保持某种固定的距离,用微笑或平淡营造特殊磁场,人人貌似随和却不可亲近,农村则迥异。故乡至今仍然如同原始氏族,以血缘和亲情为基础,以辈分为纽带,将每个人紧密相连。

我的故乡娘娘庄,相传是明朝永乐王妃的生长之地。村庄最早只有三户人家,有着不同的姓氏,张、刘、窦氏,各自开枝散叶,又互相联姻,所以后代繁盛,有了今天如此人丁兴旺的村庄。大家基本属于一脉相承,追溯起来,人人都可以做得亲戚,并不分亲疏远近,都是世代居住于此的村民,相处起来和睦又舒服,是真实的桃花源,怡然自乐。

于是便很自然的有了辈分,不论年龄的辈分。

幼时起,我开始对这一奇怪的纽带形式感到好奇,家里的辈分较大,有很多同年龄或成年人要称我为“姑姑”,甚至是“姑奶”,这让初有意识的我感到迷惑,也并不喜这样的称谓,只不过是几岁的孩童,小小心灵有些逆反,被叫时颇不自然。相反,父辈们却做的相当随意,认为那只是普遍且亲密的表达方式,是自然规律,如同瓜熟蒂落。

见面时亲热的呼唤一声,嗓门敞亮,心意直爽,所有的生活坎坷艰辛便化解在尘世的相互理解和扶持中。北方人大多是这样,没有缜密的心思和优雅的礼节,只有内心涌起的欢喜热度和大大咧咧,认为生活的许多烦琐可以忽略,独看重人情,冰天雪地中不减热情。是豁达乐观的生活态度。

辈分的高低,由每人的名字可以分辨。同一辈分的人,名字中的第二个字必是相同的,那是标志,是不约而同自然形成的印记,老人们极其看重,都严谨而郑重的沿袭。当然这只适用于男子,女子的名字就相对随意一些,没有固定约束,并非是重男轻女,那只是一种长期以来形成的对旧观念的误解。

村里人懂得美丽芬芳的珍贵,所以赋予了女孩子各自不同的称谓来争奇斗艳。只不过,由于知识的欠缺,文明的落后,再怎样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也只是“花”“芳”“红”之类的字眼,站在龙王庙,高呼“小红”,恐怕会一呼百应,从白头老太到扎角孩童,无一不缺,遍地都是。

那代表辈分的标志,也多是吉祥的字眼。老人们都希望后代能够富贵平安,封妻荫子,心意在名字中得以体现。我不曾见过族谱,了解的宗族文化并不多,只知道祖父那一代是“懿”字辈,父亲是“贵”字辈,在往下是“少”字辈,村中很多被我称为哥哥的壮年男子,多是“少”字中人。所以知道了某个人的名字,也就明白了该怎样称呼,倒也简单方便,是传统文明中的一部分,凝聚着世代的智慧和希冀。

如今村中“懿”字辈的老人多已作古,包括外祖父。他去世时,我尚不满五岁,意识模糊,只记得那个晚上下了好大的雨,雷声很响,家中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呜咽声一片,悲痛气息充斥着夏天,我与同辈的哥哥姐姐们聚集在西厢的土炕上,她们教我玩打手板的游戏,是一群五六岁的孩童,不了解失去亲人的苦痛,看见人群拥挤,心底竟有丝欢喜,觉得那样的聚集,只有看戏时才有。

长大后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他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位祖辈男子,平生见过的唯一一个,我却回忆不起他的模样。他去世时,我沉浸在新学会的游戏之中,新奇欢喜,不曾有任何悲痛和眼泪,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男子牵着我的手去集市吃过豆腐脑,那是我心底最眷恋的食物,有着最柔软的遗憾,我也再也不愿意去喧闹的集市。

某一年回家,看见家里坐着位老太,满头银发,瘦骨嶙峋,驼背,她摸着外婆的手老泪纵横,她说村里的老人都走了,都走了,她自己也快了,不晓得以后会怎样。言语之间,诸多感伤,外婆也随着流泪,不久后,老太真的走了,那次谈话成为人生的最后一回。佛家说,生命是循环的,生命的不可思议,以及死亡的纠结,让我对世界有了新的认识。而如今,外婆也去世了。

如今生活的城市,有着貌似强大的文明,人与人之间没有过多交流,更没有稳固辈分,孩子们见到生人,脱口的是千篇一律的叔叔阿姨,这是一种进步,我不予否定。但理智左右着我的判断,却未能左右我的怀念。

人情的逐步淡漠,古文明的退化,是不可阻挡的遗憾,如同洪水过后的荒凉。村庄那稳固的亲缘秩序,也并非固若金汤,走出来的人多了,越来越异化,自觉不自觉的改变着自己的观念和行为,陷入自己编织的巨大精神陷阱,不自知,并且鄙夷过去,逐渐走向陌生,直至忘记再见。

恰恰此时,我们都有回不去的故乡,却又都有剪不断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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