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半夜被头疼疼醒的,昏昏沉沉看手机,凌晨五点。
疲倦感若有实质,像厚重的被子压在身上,疼痛却更挥之不去。我瞪着眼,凝望黑夜,黑夜并不静谧,我听见房间里鱼缸过滤的汩汩水声,感觉到小猫来找我撒娇,小爪子踩在被子上,一点点向我靠近,我却没有力气伸手抚摸它。小猫跳上床头窝着,又没了声响。
——于是又恢复并不静谧中的平稳,我和黑夜、和疲倦、和疼痛缠斗,没有尽头。
又是怎么昏睡过去,怎么疼痛着醒来,我丧失了所有的时间观念,一会儿觉得时间好快,闭眼睁眼之间,一两个小时就过去了。一会儿却又觉得时间漫长,夜晚真是难捱。天亮了却又还是想睡,没想到白天时间更奇怪、身体更疲惫,却只能睡半小时,又醒,又昏睡。
那时我并没有办法测量体温,也没有反应过来是发烧,但知道自己不太舒服,挣扎着起床烧水,不敢烧太多,实在没力气举起水壶。等外卖送药来,想睡觉,还是疼的睡不着。
迷迷糊糊的,我做了好多噩梦,试着梦里挣着,我又想到了奶奶。
她最后那段日子里,也是思绪不怎么清楚了,长久的病痛折磨,让一个唠叨、爱玩、贪吃的奶奶总是沉默的躺在病床上,说到处都在痛,我听着,我心里也痛,却没有办法。
两三个月里,我每天都睡在她旁边,中间隔着的桌子上摆满了药,奶奶每天总共要吃好多药。房间里的小电视基本没有关过,放的都是看了好几遍的电视剧,晚上奶奶会自己换台。
我回忆那些日子,每天为奶奶穿衣服,推轮椅出房间吃饭,扶她上厕所,换成人纸尿裤…没有辛苦,全是在想,为什么人会老,会生病,我一出生就得到的奶奶的爱,恍若天赐,奶奶是最亲密的家人,奶奶天生就会给我爱。但好像在长大后,时间又一点点从我手里抢走这天赐——奶奶已经没有力气爱我了。
好像是初三的时候,奶奶又生了一场大病,正逢我有一场蛮重要的考试,我知道奶奶在住院,却好像没有去看过她。隔了一段时间,我懵懵的看着床上虚弱的奶奶,好像在做一个平静却可怕的噩梦——无所不能的奶奶,躺在病床上,虚弱的躺在病床上。
她却颤颤巍巍的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橘子,我以为她想吃,自然的接过来开始扒拉橘子皮,扒拉好了犹豫奶奶能不能吃的时候,奶奶却说:“皓皓,你吃,你吃。”
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雨虽大,我也没有躲,却一滴都没落在我身上,而雨雾却缠绕我,在我头发丝上,我衣服上,我手心里,化作我眼睛里的泪。
人世间最短的咒语是对亲人的称呼,每一声应答都是咒语生效。
“奶奶,给您拜年啦!”“好,给皓皓压岁钱。”
“奶奶,我新学了课文,老师让我读给你听。”“好,读完了给你签字。”
“奶奶,我作业做完了。我想下楼跳皮筋。”“好,不要出大门,我喊你回来吃饭要回来。”
…...
奶奶总能让小时候的我在念出咒语时生效,我长大后却没有能力实现奶奶的咒语。
“皓皓,我想吃肥肉。”“奶奶,医生说你不能吃太多肥肉。”
“皓皓,我肚子疼。”“奶奶,我给你去买止痛药。”
…...
奶奶的最后一句咒语,是这样的:
“皓皓,你爸送我去医院,你回去先吃饭。”我看着坐在老爸车后座上的奶奶,病恹恹的,却还是像多年前让我吃橘子一样,强打精神对我挥手,那时我就在家楼下的小学实习,我知道奶奶身体又不太好,去医院是早晚的事,中午我刚上完课回来,看到老爸终于要带奶奶去医院了,也向奶奶挥挥手,回到家吃饭。
我不知道那是奶奶最后清醒的一句话,现在回忆起来,心里还是坠坠的痛,仿佛这下坠永无尽头。
我还能从病痛里清醒,发烧的时候再难受,思绪再混乱,黑夜再漫长,不过是两天里的事,但奶奶,被病痛缠绕了好久好久的奶奶,在不清醒的好多好多个黑夜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提问的人可以清醒,但唯一可以回答的人却已不在时间之河里,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