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他在等小禾。这种等待,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每多等一天,他心里的焦躁和不安就多一分。
白天时,小禾对他彬彬有礼,客气有加。完全不像之前那般歇斯底里,哭哭啼啼,容易情绪波动了。
苏牧回想,小禾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应该是两个月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老家的大哥一大早突然打来电话。
那时,苏牧和小禾七年支零破碎的婚姻要走到头了。
心烦疲惫的他向小禾提出了离婚。小禾听闻后,痛哭流涕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看上去情绪恢复了,也同意了离婚。
正当两人坐下来准备商谈孩子和财产怎么分配时,便接到了大哥的电话。
大哥说,母亲昨天晚上昏倒在麻将桌上,医生说情况可能不妙,让他赶紧回老家一趟。
接到电话时,苏牧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母亲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情况紧急,和小禾离婚的事便暂且搁置了下来。
前晚哭肿了眼的小禾没有多说什么,只让他先回老家去忙,等母亲的事处理好了回来再说。苏牧临出门时,小禾说,别担心家里和孩子,她会照顾好的。这句话,结婚了几年,她就说了几年。她大约已经说习惯了吧,苏牧想。
苏牧清楚的记得,在医院看见母亲被蒙上白布的那一刻,他心里如同被掏了一个窟窿,再也补不上了。
悲痛万分时,他给小禾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母亲在下午17:37分抢救无效,走了。小禾,今天以后,我再没有妈了。”
电话里传来小禾的声音,“苏牧,难受就哭出来吧……别忘了,你还有贝贝,还有大哥。现在,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苏牧说,“你带着贝贝尽快赶回来吧。后事料理上添个人手。葬礼时,你们也要出席的。”
“好,我们这就赶回去。”
苏牧觉得母亲的这一生,就没享过几天幸福。
从记事起,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就不好,对母亲很少体谅关心,多是指责。但懦弱的母亲也就这么在父亲的嫌弃中,仍坚守在这个家里,抚养着大哥和自己长大。
直到哥哥和他相继长大,先后有了自己的事业,也有了给母亲撑腰的底气和资本,母亲才开始了舒心的日子。
那时,母亲欢喜的逢人就说,自己儿子有多么好多么孝顺,自己有福气。
然而,很快,母亲舒心的好日子就被击破了。
大哥和大嫂结婚后,大嫂和母亲生活习惯、性格不合,家里常常是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那时,苏牧还没和小禾结婚。只得让母亲和大哥大嫂分开来过。
苏牧盼望着小禾不会像大嫂那样,能体谅母亲的不容易,也是对自己的体谅,不要发生类似的婆媳矛盾。
然现实总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
婚后刚开始,母亲和小禾相处还算融洽。在女儿贝贝出生后,矛盾就爆发了。
起因是,两年前大哥大嫂所生的就是一个女孩,母亲本盼着自己和小禾能生个男孩,为苏家延续香火,没想到又是一个女孩。母亲失望至极,言行上就对小禾有所刻薄。
老一辈人观念重,骨子里的东西怕是一时半会也改不了,苏牧能理解母亲。所以,在母亲听闻大嫂又怀孕了,这胎可能是男孩时,便毫不客气的扔下还在月子中的小禾和贝贝,回老家去了时,苏牧也并没有埋怨母亲。
后来,大哥家二胎果然是个男孩,母亲开心的不得了,只是和大嫂关系还是时好时坏,也再没有提过来看过贝贝。
因为这事,小禾和母亲的关系急转直下,生了很深的间隙。
现在回想这事,一是母亲骨子里的观念作祟,做的不妥,小禾觉得委屈,能理解。二是,自己一味的替母亲说好话,没有站在小禾的位置照顾她的委屈和情绪,是自己的过失。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夫妻两人曾经如胶似漆的感情,逐渐的被争吵、冷战、分居代替,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步。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苏牧,感到了一股人到中年的沧桑和失落。
那日,和小禾提出离婚,不是出于苏牧的本意。只是,那个时候的他,对俩人糟糕的婚姻常态失望极了,又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与其两个人都过的不开心,受煎熬,不如就此彼此放过。当时的他,就是这么想的。
只是母亲的突然去世后,让苏牧再次久违的感受到小禾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
虽然小禾和母亲心生隔阂,并不亲近。但是这次丧事上忙前忙后,并不懈怠。他本以为,俩人都到了要离婚的境地了,小禾大可不必如此付出。母亲生前并没有怎么疼爱贝贝,可女儿却仍是一副乖巧懂事、礼貌有加的小模样。这让苏牧心里生出无限温暖。她们都丝毫没有借这个关键时候,发泄自己的情绪。妻女能表现的这般懂事知礼节,主要还是出于对自己的尊重和理解吧。
丧事过后,大哥曾把苏牧叫到一边,谈了谈母亲这次发病的前因后果,及俩人的婚姻。
也许是和两个媳妇相处都不融洽意兴阑珊,也许是受村里风气的影响,两年前,闲来无事的母亲突然迷上了打麻将,一发不可收拾。母亲能有自己的爱好,虽然并不是多好的爱好,但考虑到母亲这一生也没有好好的享受过生活,苏牧和大哥也就随着她了。而且,看着母亲在开始打麻将后,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笑容多了,苏牧和大哥都是欣慰的。
然,好景不长。一年前,一日,母亲突然觉得右手发麻,使不上劲。大哥带母亲去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母亲有脑血栓前兆,建议她平时多运动锻炼,不要老坐着。
这事引起了苏牧和大哥的格外注意,身边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有这个毛病。轻者手脚发麻,重者中风瘫痪,突发脑溢血去世也不是没有的。
在苏牧和大哥反复劝说母亲后,母亲终于答应以后尽量少玩,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整日围着麻将桌转了。平时不能陪着身边的苏牧,一是叮嘱大哥大嫂多留意母亲,二是几乎每日都会给母亲打电话提醒她要运动。
没想到,这几天一来由于自己和小禾的关系紧张,没顾上给母亲电话,二来大哥大嫂正忙于给侄女办升学的事,忙前忙后疏忽了对母亲的看管。母亲就放纵自己在麻将桌玩了一整天,晚上时突然晕倒在麻将桌上…母亲得如此结果,苏牧和大哥既心痛又无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说完母亲,大哥又说起俩人的婚姻、家庭。大哥说,小牧啊,我们从小目睹了母亲和父亲吵吵闹闹的不幸福,应该能明白家庭幸福的不容易。小禾是个好女孩,好妻子。过去因为母亲,你们常有争吵。以后好好过日子吧。真正能陪伴我们哥俩到老的,也只有你大嫂和小禾。
苏牧心里明白,大哥说的极是。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虽然小禾每每会因鸡毛碎皮的事和自己争吵,但在大事上,却也是体谅理解自己的,比如这次。想到这里时,苏牧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对小禾仍是有爱的。也许,每个人在感情的路上,是需要一路升级打怪,不断的感悟和精进。经历的一切风吹浪打,只不过是为了千帆过后,终还是她的确定。
然而,本以为俩人感情经历此事后,会上一个新台阶的苏牧错了。
结束丧事回到自己的小家后,小禾对自己就是现在这副客客气气,并不亲近的状态了。白天各忙各的,小禾似乎比从前更忙了。从前一有空闲就喜欢黏着自己的她,现在忙的似乎连多看自己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每天晚上,给女儿讲完睡前故事的她,更是直接留宿在了女儿房间里。有几次,苏牧主动挑起了给女儿讲故事的任务,然而等他将女儿哄睡后,看到的却是小禾还在电脑前忙碌着。他委婉的提醒她早点儿睡,她笑笑示意让他先去睡吧。等他半夜醒来时,发现小禾已又和女儿睡在一起了。
几次之后,苏牧突然悟道,小禾可能是在对自己冷却处理。
到今天为止,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多月。不出意外的话,今晚还是超常。
苏牧心里的焦躁和不安,越来越重,他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自从母亲的丧事过后,小禾对自己的心也好像走远了。
窗外如水的月光洒进屋子里来,照在地板上,反射出幽暗的光。
苏牧起床,下了地,轻轻的走到女儿的房间门口,轻轻的推开了门。这个行为,他已经无声的做了一个多月了。
苏牧猜测,也许是因为之前曾对她提过离婚,让她的心受了伤。从认识到现在,在一起已有十来年了。说分手的话,苏牧是第一次。她心里对此有介怀,也能理解,那我就主动给她道个歉吧,苏牧想。
小禾睡的很安详,女儿贝贝睡的不老实,把被子踢的横七竖八,圆乎乎的小脑袋露在被子外面,撅着小嘴,睡的正香。
苏牧走过去,先给女儿整理好了被子,又在靠近小禾这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静静的端详着小禾。
苏牧想起了十年前小禾明眸皓齿、粉面朱唇的少女模样,如今却在两鬓处生出些许白发,眼角也有了浅浅的细纹。尤其说是岁月是把杀猪刀,摧毁着一个女人的容颜,不如说是生活,把艰辛和波折,一刀一刀刻在一个女人的脸上。和自己在一起的这些年,毫无疑问,小禾是辛苦和委屈的。家里的一针一线,都是俩人婚后凭辛苦打拼来的,女儿贝贝出生后,小禾更是日日操劳,不得丝毫松懈。虽然自己辛苦养活着大半个家,但也仅给了她衣食无忧,对她精神上的抚慰和照顾,做的是远远不够的。
苏牧也是从母亲去世之后,才意识到对一个女人而言,幸福的样子是什么样子的。若没有从携手相伴的爱人那里获得尊重和爱,妄图从子女身上求得满足和安抚的,心多半是填不平的。看过母亲的一生后,他不想小禾再重复那样的人生。从前没有意识去做的,从现在开始,以后他要好好去做到,好好的去爱这个曾愿意为自己停留,一直陪着自己的女人。
苏牧抬手,轻轻的帮小禾向后掖了掖拂在她脸上的头发。月光下,小禾的面容如水般娴静。
苏牧想轻轻的吻一下她的额头。他向前倾身,正欲低头时。不想,小禾突然醒了。自从女儿出生后,她的睡眠就变轻了。
小禾眨了眨眼,看清楚了旁边坐着的是苏牧。
小禾拉了枕头,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你还没睡吗。”
“没有,睡不着。”苏牧答。
“噢。老家那边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嗯——差不多办完了,都挺好的。蕊蕊(大哥的女儿)也被市里的小学录取了。”
“噢。”
两人一阵沉默。
“小禾,”
“嗯?”小禾看着苏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苏牧,是不是有什么事对我说。没事,你说吧,我听着。”
苏牧嘴张了又张,最后他说,“咱们俩去那屋说吧,别吵醒了孩子。“
俩人走到了另一间屋子,苏牧关上了门。
苏牧过来拉小禾的手,“小禾,对不起,那日我不该和你提离婚。过后,我也后悔了。离婚不是我的本意。“他欲把小禾揽在怀里。
“我们坐下说,“小禾借势躲开了。然后坐在了床旁边的单人椅子上。
苏牧依言,坐在了靠近她的床边。
“公司的项目最近进展顺利吗。“
“还好,一步步推进着呢。“苏牧不明白,小禾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工作上的事。
小禾深深的呼吸了一下,“你想和我说的,只是咱们俩的婚姻吗。“
“那日我冲动了,向你道歉。原谅我吧。“苏牧拉住了小禾的手,等待她的答复。这模样,竟让他突然想到了当年向小禾求婚时的情景。也是一个月光清凉的夜晚,也是这样面对面的坐着。那时的自己啊,真年轻啊…
“苏牧,我也想和你好好谈一谈呢。前段时间,因为婆婆过世的事,你情绪低落就一直没提。”小禾看了苏牧一眼,低下了头。
苏牧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苏牧,我曾爱过你,我们在一起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有了可爱的贝贝。曾经的日子里,我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不够体谅你——”
“别这么说,你做的很好了。是我曾经不懂心疼你,让你受委屈了。”苏牧轻轻揽着小禾的肩膀,“对不起。”
小禾眼里开始泛泪花,头偏向一侧后,用手拭了一下眼角。
“当初是我愿意的,是我选择的,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也是我应该面对的。我不怪你。你有你的家庭出身,有你的经历,有你的考虑。而且,我也从来没有失去过选择的机会,过什么样的生活,是我自己的选择。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于我而言,婚姻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小禾,你在说什么?我是爱你的。”苏牧有些急了。
“苏牧,静下心来,听我好好说。从前我不懂,总想做你心尖尖上的人。求而不得,所以总和你闹脾气。是我错了。我爱过你,现在也爱。但是——我想我们分开吧。经营一个婚姻几乎耗尽了我的全部身心,我太累了,撑不下去了。从前的我放弃了自我,一味的强求俩人的幸福。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感觉好孤独啊,悲伤,恐惧。我不喜欢那些感觉,也不想让他们再上演。所以,当你那天提出了离婚的想法后,我想了一夜,竟觉得挺好,突然释怀了,一身轻松。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伤害自己。我们好聚好散,好吗。”
苏牧看着小禾,半天说不出话。心里五味杂陈。他的小禾,今夜跟他说的这番话,一改往日戚戚楚楚的小模样。她的这番话,自己无力反驳。两个人在一起最大的遗憾就是,你来过但不能陪我到最后,纵使你有千万个理由要留下,但最终还是会找到一个理由离开,懂得珍惜才配拥有。
“小禾,不要轻易放手好吗。曾经的我太不懂得珍惜你,再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再试试好吗。”
小禾听闻没有说话,缓缓从苏牧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起身走到了窗户位置,看着窗外明亮的月光,陷入恍惚中。
“苏牧,我们能这样平静的对话,真好。比起执念的绑在一起煎熬,你不觉得平和的我们,彼此更美好吗。”
苏牧起身,走到了小禾身旁,把她揽入自己怀里,“平和的我们是很美好。就再给我们彼此一次机会,让我们看看接下在一起,能不能永远像这样平和下去。如果我们努力了,却做不到,那我们再放手,好吗。“说完,他在小禾额头上吻了一下,“不要轻言放手,好吗。”
俩人彼此相视。小禾湿润润的眼眸,在月光下越发显得亮晶晶。
窗外的月亮,很美。淡淡的,柔柔的月光,如流水一般,穿过窗户静静地泻在房间里,朦朦胧胧的洒在地板上,一片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