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这样的真实场景:生者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远躺在那里,而生者继续走
动。这真实的场景是时间给予依然浪迹在现实里的人的暗示。回想中的往事已被抽去了当初的情绪,只剩下了外壳。”
事实上,我对童年的记忆在后来的流荡中已经渐渐变得浅薄了,很多事情也只是遗留了粗糙的轮廓,而具体细节变得零碎不堪。我自己说我已经成为往事的旁观者,没有悲哀,也没有欢喜。没有爱也没有恨。其实这何尝又不是一种自我对自我的欺骗。而实在的原因正是那些经历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划痕,所以才会在所有事件都已经漂流过的时候,自己把自己心上的灰尘拂去,然后静默着看到当初的自己,进入事件深处。童年在渐被遗忘的喜悲中度过。现在只能坐在电脑前失魂落魄地敲打。神魂颠倒。千滋百味。
五岁的时候,南方高原上的红土地,在热烈的阳光里面,生育出成片成片的金黄葵花盘。在那个时候我还不用为着生存和未来思虑,天性的任务似乎就是为了经历一些事情,然后在多年以后将之记录下来。我脑海留着许多关于老人的画像,有黑白的,当然也有彩色的。其实那些画像就是故去者的遗照。画里的人笑得阳光明媚,画外的人看得两泪纵横。
世纪的终结,也是世纪的开头。我记得缠着小脚的奶奶在季节末尾的时候靠着土培墙毫无忧虑地笑,皱纹深长把眼睛拉得很小。花色的头巾,蓝色的布袄,深裆小口的黑裤,一切都是历史遗留的装束。还有她那三寸多余的圆口小鞋,在贫穷的精致里绣着密集繁复的花纹。她的衰老,加之小脚的束缚,使他不得不借助于一根褐色发黑的手杖来支持自己。很多时候,她杵着拐杖,在乡村的道路上慢悠悠地行走。她已经度过了她生命最辉煌的时刻,然而在濒临离世的时候,还要为着子女们操劳。
一个小脚的女人跑动起来会是怎样风景。你们没有看过。岁月的流逝使我遗忘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不会忘记她奔跑起来风情万种的姿态。我和哥哥,两个人在年幼的时候,目睹了她焦急愤怒的奔跑。现在,很多年过去了,我时常在想,这需要是多么残酷冷漠的人,才会忍心观望这种以残缺为代价的美丽,并且可以微笑。事实上,我们年幼的无知,没有带着善意,笑容里,也没有藏着恶意,那仅仅是一个天然的生命对外自然的渴求和玩乐。
小脚的奶奶带着疼痛活在世纪末的年里。阳光底下,伤疤坚韧,笑得越是灿烂,越是彰显黑黄皱纹下疼痛年代里无法遗忘的感受。
那年我五岁,跳跃在世纪末的年里。礼堂前的操场上晒着新收的葵花。一万个太阳,朗耀我的眼睛。橘黄色的舌状花瓣在盘的外沿圈叠成三层。人世间最美的排列。不故意,不修饰,放任自由,自我欣赏。阳光底下的小脚靠着墙壁打着瞌睡,那狗一身黑毛趴在地上,下巴搭在精巧的小鞋上。哥哥带着我在乡村还算是平整的晒场上逛悠,趁她迷糊的时候跑上去抱着一个花盘便跑,通常小脚的奶奶都会马上醒过来,杵着拐杖在后面边追边骂,小脚颤抖,腰肢扭动,掉光牙的嘴咿呀咿呀漏出黑色的空洞。我们蹲在墙角的阴影里,吃着花盘上的葵花籽,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幸灾乐祸地欣赏。他说,她跑起来风情万种。我说,是。
其实,我真正的奶奶早在我父亲还是留着长发的少年的时候便已经离世了。父亲对自己母亲带着无比的深爱,即便到了现今,奶奶离世几十年以后,他还带着怀念,不止一次地对我讲起她的聪慧诚朴而善良的母亲。那个小脚的奶奶,其实是生着隔膜的存在。
在世纪末,第二年的礼堂里,我骑在父亲的头上观望为她送行的表演。在晒场旁边的礼堂里,那些热闹的声音让我分不清这是悲哀还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其实这些于我而言都没有意义,因为这个事情,在当时我已经是一个旁观者,她的死亡和我没有关联,我也不会为她而感到悲伤。礼堂里舞台简陋,演员装束艳丽,紫色的眼影,红色的唇。她们衣服绚丽。高调。喜庆。音响震动,梁上的灰尘轻轻飘落。最年轻漂亮的演员被村里的小伙扛在肩上,他们同时发出一些兴奋的叫声。在葬礼结束之后,年轻的姑娘留在了村子里,为她看中的小伙生儿育女。这样的相互爱慕,美丽的。浪漫的。野蛮的。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到家乡,目睹送丧的表演,那支演出的队伍。三千块钱。表演意味深长。时间的两头,同样还是丧葬的表演。曾经人潮涌动。现在稀稀落落。表演者自娱自乐。灯光绚烂,衣裳华美。四五十岁的大妈艳抹浓妆。红色的眼影,黑色的嘴唇。唱低俗的山歌。鞭炮加礼花,可以炫耀的,也许就只有这么多了。
而今早春,柳絮飘飞。似雪纯美。比雪无情。
这样的日子里。我像某个谁的人生,变得无常。黑色眼睛,盯凝往事。真实无比,不可靠近。
一个自称不会为谁而悲伤旁观者,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说出来,他想,大概这世界上还有人和自己一样留存着这样的记忆,并因此而感到了一丝欣喜,于是,他孤独地笑了一会儿,便哭着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