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朱庆馀这诗,就是唐朝有“合理作弊”之嫌的“行卷”
《登科记考》显示,朱庆馀这一科的主考官,是当时的礼部侍郎杨嗣复。换句话说,主考官不是赏识朱庆馀的张籍。而张籍要搞定朱庆馀中举的事,还得去求比他官大的礼部副部长杨嗣复。
考试还没有进行,就去做主考官的工作,这要按我们现在的思维方式,绝对是作弊。而在唐朝,奇葩的是,居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作弊,只能算是“合理作弊”。
而且,这种“合理作弊”,还有一个专有名称:“行卷”或“干谒”。
听起来高大上,也很复杂,其实“行卷”只需要分两步:
第一步:像现在大学生求职弄个简历一样,朱庆馀等举子们,要把自己最得意的诗文都整理出来,编辑成册。
当然,在当时雕版印刷术还未发明或已发明并未普及的情况下,需要抄写多少份,您请自便。
第二步:拿着手抄本,通过各种关系,千方百计找到朝中大佬,用自己的诗文或自己的财富或自己的随便啥啥,征服他、搞定他,让他在和其他所有朝中大佬聊天时,特别是在和有可能“知贡举”的礼部侍郎或礼部员外郎聊天时,都猛提你的姓名,猛夸你的诗文,让你名震京师。
而在你名震京师之后,或者说你的名字把主考官的耳朵都磨出了茧子之后,由于当时科举考试的考卷上并不糊名,所以在考后评卷时主考官可以第一时间看到他熟悉的那个名字。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金榜题名,还是问题吗?
所以,找朝中大佬“行卷”就变得异常关键了。当时,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是朝中大佬?
很好认。在长安城,他们都穿着红色或紫色的官服。唐制规定,官员三品以上服紫,四五品服绯。所谓“红得发紫”,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穿绿色官服的六七品官员和穿青色官服的八九品官员,也不是不可以找他们,但要同时满足以下两个条件:
一是此人必须属于京官中的“常参官”序列。所谓“常参官”,就是指天天上朝时能够见到皇帝的官员。正因为他们能够天天见到皇帝,所以说话才有分量。
除了穿红色或紫色官服的是“常参官”以外,在穿绿色或青色官服的官员中,还有这些官员属于“常参官”:六品中有起居郎、起居舍人、通事舍人、诸司员外郎、侍御史,七品中有左右补阙、殿中侍御史、太常博士,八品中有左右拾遗、监察御史。
张籍的“水部员外郎”,就属于“常参官”中的“诸司员外郎”。第一个条件满足了。
对了,“行卷”就别去麻烦“江州司马青衫湿”时的白居易了。因为此时的白居易,已经倒霉透顶。身为远在九江的穿着青色官服的地方低级官员,这事儿他帮不上忙。
二是此人必须以文学知名。道理也很简单。推荐进士的人,必须是文坛前辈、诗文行家。否则,他自己都不识货,如何推荐别人?
一说到文坛、诗文,张籍就呵呵了。
张籍是中唐著名诗人,以乐府诗闻名于世,他与中唐另一位诗人王建并称为“张王乐府”。
牛叉的是,他的著名,还并不是在他的身后,而是同时代的大诗人都如此评价。
韩愈、白居易和他是同时代人,生活中还分别有过交往。韩愈对他的官方评价是:“文多古风,沉默静退,介然自守,声华行实,光映儒林。”之所以说是官方评价,是因为韩愈当时作为国子祭酒(国立大学校长),把上述推介文字写进了他给朝廷的《举荐张籍状》中。
白居易则在《读张籍古乐府》中写道:“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攻乐府诗,举代少其伦。”
所以,张籍在文坛上有着巨大的名声。虽然官小了一点,但毕竟还是属于“常参官”序列,实在是“行卷”对象的首选。朱庆馀算是找对人了。
唐代笔记小说集《云溪友议》简略地记下了朱庆馀初见张籍的那一幕:
“朱庆馀校书既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遍索庆馀新制篇什数通,吟改后,只留二十六章,水部置于怀抱而推赞之。”
我相信,在以后的岁月里,张籍亲自帮他吟改诗文、还把他的诗文置入怀抱中的这一幕,常常流过朱庆馀的心间。
感恩到了不能自已的时候,朱庆馀还专门写过一首感恩的诗——《上张水部》:出入门阑久,儿童亦有情。不忘将姓字,常说向公卿。每许连床坐,仍容并马行。恩深转无语,怀抱甚分明。
所以,张籍对朱庆馀,那是真帮忙——“清列以张公重名,无不缮录讽咏,遂登科第”。
张籍不仅自己有才,而且还在史上留下了“爱才”的名声。他对很多后辈文人,都有知遇之恩。
除了朱庆馀,他至少还帮过一个人——项斯。是的,就是今天我们还在使用的惯用语“说项”二字的主角项斯。
当然,“说项”惯用语,来源于项斯另一“行卷”对象杨敬之的诗“到处逢人说项斯”。然而史料表明,张籍也曾是项斯的“行卷”对象之一,张籍还写下《赠项斯》一诗,夸项斯的才华达到了万里挑一的水平——“万人中觅似君稀”。
今天来看,朱庆馀、项斯的“行卷”方式,是成本最低,效果也最不靠谱的方式了。这得碰上张籍这种的爱才之人才行。如果碰上一个不大爱才甚至妒才的人,那“行卷”就石沉大海了。
所以,如果“行卷”的举子有钱,就一般不会采取上面一对一的宣传效果不太好的方式,还可以另出怪招儿。比如陈子昂的“行卷”,就是举行招待宴会兼新闻发布会。
想当年,陈子昂初到长安时,没人理他,也面临着“行卷”的难题。但没事儿啊,咱不是有钱嘛、土豪嘛,逮着机会展示一下,造成轰动效应不就结了?别说,还真让陈子昂逮着了一个举行招待宴会兼新闻发布会的机会。
当时,长安市场上有一人卖胡琴,开价百万。陈子昂上前眼睛都不眨,掏钱就买下了。围观众人惊问缘故,陈子昂说:“我擅长弹奏此琴。”众人当时就想听听,陈子昂说:“请明天来宣阳里,我弹给大家听。”
第二天,在人到齐之后,陈子昂先请大家吃了一顿,然后搬出琴来说:“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宜留心。”说完,陈子昂把这把价值百万的胡琴,直接砸了!
砸完之后,陈子昂趁着大家震惊之时,把自己的诗文遍发众人。请吃、砸琴、赠文,这一掷千金的土豪式招待宴会兼新闻发布会的效果,相当的好——“一日之内,声华举郡”。
当然,这是有钱人的搞法,一般举子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三、朱庆馀好不容易考上了,咋掉头回家了?
在张籍如此卖力的提携下,朱庆馀真的在宝历二年(公元826年)进士及第了。
但是,进士及第只是过了第一关。
朱庆馀参加礼部主持的科举考试,在唐朝叫“省试”,通过了就有了做官的资格了,但还不能做官;他还要参加吏部主持的“释褐试”,类似今天招聘中的“笔试+面试”,通过了才能正式授予官职。
所以,接下来朱庆馀应该参加吏部的“释褐试”,才能正式成为朝廷官员。
奇怪的是,朱庆馀居然没有去参加“释褐试”,而是直接回家了,回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越州(浙江绍兴)。
当时,张籍写有《送朱庆馀及第归越诗》,姚合写有《送朱庆馀及第后归越诗》、《送朱庆馀越州归觐》,贾岛有《送朱可久归越中》、章孝标有《思越州山水寄朱庆馀》等诗相送。贾岛所说的“可久”,是朱庆馀的字。
从张籍、姚合、贾岛的诗题、诗句中可知,朱庆馀的的确确在进士及第之后,从长安回到了越州老家。
为什么朱庆馀在巴巴地“行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中之后,却放弃做官的机会,回家了呢?
其实,他并没有放弃机会。
他这样做,只是因为当时的“守选”制度。所谓“守选”,是指新及第明经、进士和考满后的六品以下官员,不立即授官,而在家守候吏部的铨选期限,一般为三年。
简单粗暴地说,按照“守选”制度,新科进士不能直接做官,六品以下官员不能连续做官。
唐朝实行这个“守选”制度的时间,一直有争议。有说始于唐太宗贞观十八年的,也有说始于开元年间的。但我要说,具体始于哪一年我不知道,但一定始于人多官少的时候,始于政府编制不够的时候。
由于要当官的人太多,政府官员的编制又不能无限扩大,于是有人就想出了“守选”这个歪招儿。
此时,朱庆馀所遵守的,就是这个歪招儿。当然,这三年,他也可以不回家,可以选择继续参加制科考试,或者进入地方方镇幕府等路径。
选择回家等上三年的好处是,再回长安参加吏部考试时,一般都能得官,而且是比较好的官职。
三年之后,朱庆馀再到长安参加吏部“释褐试”,于大和四年(公元830年)春获授秘书省校书郎一职。
不得不指出,对于朱庆馀一生的仕途而言,这实在是一个非常良好的开端。
按照唐朝官员的一般升迁规律,初入官场一般就是担任校书郎这样的文职,然后下放基层担任县尉这样的基层职务,然后再上调中央担任监察御史、拾遗这样的监察官员,接着进入三省六部担任员外郎、中书舍人等行政实职,直到尚书、宰相,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像朱庆馀这样正九品上的校书郎,秘书省一共有10人,职责是“掌雠校典籍,刊正文章”。他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三年,直到大和七年春任满。
校书郎任满之后,作为六品以下的不能连续任职的官员,他又开始了“守选”。
大约四五年之后,朱庆馀获得了正八品上的太常寺协律郎的任命。
这是一个要求具备音乐才能方可胜任的职务,由此可见,朱庆馀还是一个音乐人才。
在协律郎任上,朱庆馀参与了创作歌辞、创制乐曲、朝会乐队指挥等工作。
史料显示,直到开成五年(公元840年),朱庆馀还在协律郎任上。而且他还创作了一部名叫《冥音录》的传奇小说,为我们留下了不少唐朝的音乐研究资料。
似乎,他在协律郎的任上,就去世了。因为从此以后,我们就永远失去了朱庆馀的历史踪迹。他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今天还能读到他留下的168首诗,还能知道“画眉深浅入时无”是他写的,够了,足够了。
这些诗在骄傲地说:这世界,他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