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梦里给别人讲一个故事,讲着讲着就成了我自己的故事。说的是清朝末年的一个贫苦的木匠,和洋人建立了友谊。那有多贫苦呢,这木匠家住墙子河边的“篱笆登儿”(破棚子),夏天开门就闻到养苍蝇蚊子的臭水的味儿,吃的是黑面窝头就咸菜疙瘩,喝酒有几粒“果仁儿”(花生米)就算过节了,平时我爸是嘬着生锈的铁钉子下酒的。那洋人多有钱呢,刚来天津卫就在英租界开了个厂子,雇一百多人,做红木家具,我是里边最勤快最机灵的一个,被他提拔成了工头。他叫华莱士,是英国人。后来闹教案,大街上到处杀洋人,华莱士逃走之前告诉我一句话,如果他还有机会回到中国,一定把买卖做得更大,而且,一定让我得到与我的“素质”相匹配的美好生活。“素质”是嘛,我还不太明白,只觉得我倍儿懂事就能从他那儿挣钱。
梦到这里我已经在写小说了,梦里拿着笔在纸上划啊划,如花的文字无穷无尽地冒出来……若干年后有人捎了一封信给我,封皮上是洋人的蝌蚪文加上咱们这儿的邮局注的毛笔字,寄信人是华莱士,收信人确实是我。打开信全是中文,歪歪扭扭像小孩写的,但话很重,说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华莱士很快要回到中国来办厂,现在,义和团没了,他要可劲儿地干,要一个中国人来管事,这个人将要挣到的银子是下半辈子都花不完的,这个人就是我。厂子将要办在广州,他会在广州附近的港口登陆。信里还夹着一张银票,他怕我买不起去广州的火车票。确实也是买不起。
街坊邻居们看见银票,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我,一个臭水坑边长大的木匠,比街上拉洋车的好一点儿的是不用暴土扬尘的晒太阳,但好歹也是个“力笨儿”啊,我凭什么能得到这样的好运呢,什么叫“华南木器公司总经理”,不就是给洋人当管家吗?父亲嘱咐我,发财了别忘本。
在千帆争风的南中国海边,我又见到了华莱士。他的容貌大变,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不是整容,而是他右脸上出现了一个大洞,露出大部分口腔。他的舌头,已经是电线裹着的木制的舌头,但有榫卯螺扣连接着所以能动,勉强能发出让人听得懂的话音。他说这是与人决斗时被火枪打的,那颗子弹打穿了腮帮子,打掉了舌头,但他打死了对手。好在这是科学发达的英国,他花钱造了电子机械舌头。
他这回办厂,仍然是木器厂,是我熟悉的活儿。他带我参观了这回的产品的样品,奇怪的是比以前简单多了,不再是红木椅子雕花床什么的,而是方方正正的一些木箱子,要说跟海上运货的箱子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这箱子分两层,上下两层,而且周围开着孔。我问这是什么,老板说不用管,只要照着做就行了。然后我带着十几个木匠日夜赶制这样的箱子,也觉得规模并不比以前大,以前还有百八十人呢,现在怎么才十几个?直到一天晚上,我偶然进入库房,才知道真相。库房的钥匙不在我身上,按说每批箱子都是老板派人运到库房的,可我不知怎么就进入了库房,这是梦,有些事没有过程。我进入库房后,听见箱子里有动静,凑近去看,通过木板上的小孔,看见箱子里蹲着人,每个箱子里都有这样的人,站不直,坐着又伸不开腿,就蹲着,蹲在上层,从他们身上,确切地说,从他们小肚子,支出一根塑料管子来,这管子穿过隔板上的小孔,垂到箱子的下层,滴滴嗒嗒滴着水,那儿有一排瓶子在接着这水,这水是绿色的。
“这是什么?”我问老板。
“终于还是让你看到了。”从他电线缠绕的木头舌头里发出了勉强让我听懂的人声,“这是在搜集他们的胆汁,用来做药。我回到中国要做的大买卖就是这个。你好好干,也能挣到几辈子花不完的钱。”
我说不干了。他用毛茸茸的胳膊拦住我,脸上的黑洞里冒出呜里呜噜的声音:
“你知道得太多了,不能走了。”
然后他叫来几个人,把我押到库房里去。就在他们打开一个箱子,正要把我往里装时,我挣脱,飞跑,翻过院墙,跳进大街,在迷宫一般的民房间曲里拐弯地逃跑,终于摆脱了他们。
这个梦在这里有一段空白,我不知怎么就在一间小屋里住了下来,可能是租的房子,但我急于离开这个地方(好像是叫广州),我就要买一张票。但大街上到处都是华莱士安排寻找我的人,我不敢去火车站买票。好在,我不是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我其实是穿越到这里来的,我真正的家庭,是21世纪的强大中国的家庭,我父母是军人,我还有个哥哥。我哥哥不知通过哪种渠道知道了我在19世纪的广州的遭遇,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来到了这里。
“我去买票。”在小民房里,已经盘上清朝大辫子的哥哥说。
“还要买点药,”我说,“因为我病了。”
当时我感到喉咙发干,脑袋昏沉,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知道自己可能染上了新冠病毒或支原体病毒,这是真实生活中染上的,今晚发作了,但我已经多次这样,基本上都是难受一晚上就好了,我的身体对这些病毒已经有很强的抵抗力,这回感觉也是睡到天亮就应该可以好,但在梦里让哥哥去买点药应该好得更利索。哥哥走了,还给我留下了一只手机,这是一只老头手机,只有拨号和短信的功能。哥哥走了。我等了很久,他都没回来。等了一天又一天,他没回来。我昏头胀脑躺在床上想,他不是去广州火车站了吗,买张票有多难呢?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哥哥给我留下了手机,就在床上摸索,果然,在枕头边摸到了老头手机,黑色的一小块,我就拿起来拨打他的电话,他挂了,但很快又发来一条短信:
“别闹,我在工作。我们没有钱买火车票了,我先给这里的老板打几天工,赚点钱。”
我安静了下来。但不久,我又觉得不对劲。哥哥能打什么工?在梦的时代,他跟我一样是木匠,我们家传的本事只有一样就是做木器,那么哥哥能给谁打工呢?我把这疑问又发了个短信问他。他回复了:
“一个英国老板。”
“他叫什么?”
“华莱士。”
(待续。待下一次做梦来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