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饥饿
田采水
如果要问我儿童时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我会回答:饥饿;如果要问我少年时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我会回答:饥饿;不知道是不是我对饥饿太敏感,还是饥饿的时间太长,饥饿的程度太深,我总是抹不掉饥饿留给我的记忆。
我出生于一九五六年,真正的生不逢时,因为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一年,就是三年困难时期,而人的记忆恰恰是从三岁开始的,人生给我的第一个记忆是饥饿,而且一饿就是三年。除非我失忆,怎么会忘得掉!
一
第一个饥饿的记忆来自农村办集体食堂的时候。大人们吃食堂,孩子则办了幼儿园,吃住都在幼儿园。幼儿园开饭时,那不叫吃,那叫抢。我偏小,又笨,只能盛到一次饭,总是吃不饱。一个同园乐滋滋的告诉我,他有吃饱的办法:第一次盛半碗,赶快吃完,第二次能盛多少盛多少,慢慢的吃,就能吃饱。下一次开饭,我如法炮制,先盛半碗,可等我要盛第二碗时,饭已经没了,我连半饱都没吃到,只好哭着去找在食堂吃饭的母亲。母亲愁眉苦脸,只能把她的分量均给我,她肯定没吃饱。我不记得幼儿园办了多久,但比集体食堂先解散,我后来就和大人一起吃食堂。食堂的饭特别大一粒,一咬都是水,介于粥和饭之间。食堂也不记得办了多久,只记得解散的最后一餐,想要遵循好聚好散的老例,但实在没有荤菜。有人看见一只躺在屋瓦上晒太阳的猫,用鸟铳打死,凑出一个荤菜。这只猫多大,分成了多少碗,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在吃最后一顿集体食堂时,连一丁点肉都没尝到。这些记忆应该是我三、四岁时形成的。
母亲年轻时因为勤劳善良、坦诚热情,很早就入了党,担任大队的妇女干部。有一次大队召集妇女干部开会,办了伙食,母亲把我带了去。吃饭的时候,因为添了我一张嘴,有一个干部当面表示不满,母亲含着泪喂了我几口,就叫我回家。那几口饭的滋味我现在仍然忘不掉:又辣又热,烫得我直叫唤。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妇女干部的姓名和模样,不是因为记恨。往大处说,母亲这是以权谋私,增加了集体的开支;往小处说,母亲为给我解馋,有损个人形象,毁了自己的前程。后来,母亲没有得到提拔,没有转正为国家干部,是不是与这事有关,不得而知。母亲显然缺少前瞻的眼光,如果能不管儿女暂时的疾苦,或许能减轻儿女长久的疾苦。母亲这次还很失算,她挨了批评,我也没吃饱。
那时,逢年过节是孩子们唯一能解解馋的时候,但是时间很短,机会不多。端午节能吃到两、三个咸鸭蛋,就足以在伙伴前炫耀,但一个还是不会少。大人会用苎麻线织个小网袋,把鸭蛋装着,挂在孩子的脖子上,规定什么时候才能把网袋解开吃蛋,想吃时可以把蛋放在鼻子前闻闻混着咸气的香气,也可以用舌头隔着网袋舔舔咸味。小伙伴在一起时,先比鸭蛋的大小,然后弯腰摇着脖子晃,蛋便会作钟摆运动,看谁的摆得高。这其实也是比蛋的大小,谁的蛋大,谁就晃得更高。这几天,谁脖子上没挂蛋,都不好意思见人,只得忍受没有玩伴的孤单。只有一个蛋的人很难受,吃了吧脸上无光,不吃吧馋虫咬人。中秋节吃月饼,小伙伴也要比高低。一比月饼的大小厚薄,二比饼上有没有芝麻,三比饼中心有没有嵌冰糖。但是比的机会不多,因为能够吃上整个月饼的人很少,都是在家里,大人把月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吃。谁如果能拿得出整个整个的月饼,那不用说,谁就最有面子。但是,保留面子的时间不会太久,你的身前身后围着一群瞪着眼睛流着口水的人,七嘴八舌的说着一致的意见,甚至还有手指趁你不注意掐下一小块来,你还能有多大的决心和注意力保住你的面子呢?而且,物质状态的面子消失了,精神状态的面子存留着,下回哪个有好东西,你一开口,他自然会想起月饼的香甜。春节能带出来吃的多是自制的点心:炒花生,自己种的自己炒的;红薯片,自己种的自己炸的或炒的;炒米糖,自己种的自己切的;除了花生,红薯片和炒米糖的味道差别很大。红薯片用油炸的又香又脆,用砂子炒的有砂土味而且沾着砂末,不小心还会硌牙。炒米糖的差别更大,有爆米花的,有人参米的,有加红薯糖的,有加米糖的,有加白糖的,更高级的掺有花生芝麻等等。点心的花样太多,差别太大,无法作比,伙伴们干脆不比了,改成轮流作东。今天我带,大家吃我的;明天你带,大家吃你的;后天他带,大家吃他的;春节虽然能解馋的时间多些,但美味食物的量不多,伙伴们的家境都差不多,哪家也不会有太多的年货。就这样,逢年过节时虽然通常不会挨饿,不过时间很短,只要年节一过,生活很快进入常态,饥饿卷土重来。现在人们感觉年节的气氛淡薄,不像年节,是因为现在平常时间不会挨饿,不必眼巴巴的等着那几天吃点好吃的,喝点好喝的,穿点好穿的。饥饿会让人向往不饥饿的时刻。
有一个小时候的感觉常常会骚扰我,它一来,我的肚子就发胀隐痛。大概是五、六岁时,家里严重缺粮,每日三餐都是松菜稀饭。稀饭很薄,米粒极少松菜很多,每顿撑得肚子滚圆,胀得难受。一走路,肚子直晃荡,自己听得到叮叮咚咚的响声。这时不能快走,要双手托着肚子慢慢移步,或者干脆坐下喘气。这种饱胀的感觉实在难受。明明知道吃得太饱难受,可每次还是吃得太饱。因为我知道饱的感觉很短,难受的时间也就不长,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饥饿。我到现在都不确切知道这是哪一年,或者哪几年,但我知道,这应该是一年当中的青黄不接的时候。因为每年的松菜正是这个时间砍割的。松菜的学名怎么叫我不知道,翠绿翠绿,两尺左右高,易种易长,产量很高,但味道发苦, 通常用来腌制干咸菜,或者喂猪。事实上,松菜粥常常会有猪潲的味道。这时间,人吃了猪的口粮,那猪吃什么呢?猪是不是也要挨饿呢?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猪的食物的档次也低了。而且,这时有没有猪呢?是不是因为先吃光了猪,再把猪粮作了人粮?我也不知道。
我还有过每天吃两顿的经历。这事通常发生在冬天。冬天农活少,白天时间短,人耗费的体力少,早饭吃晚点,晚饭吃早点,中餐就省掉了。但是冬天寒冷,身体需要散发热量抵御,热量需要食物来转化,所以即使不劳作也很费食物。解决的办法是尽量多的躺在被窝里不动,既省了运动消耗的热量,又省了抵御寒冷消耗的热量。如果被子太薄扛不住寒冷又怎么办呢,那就把火笼提上床。小孩天生好动,即使在只吃两顿的寒冷的冬天,只要一起床,马上溜出家门,去邀伙伴玩。如果池塘的水面结了冰,总想看清楚冰的厚度,然后掰下一块作玻璃玩。如果下了雪,打雪仗堆雪人也禁不住。等玩得饥肠辘辘回家时,挨骂受训是肯定的,家长脾气躁的,挨打也是常事。好在结冰下雪的日子很少,其他好玩的更少,龟缩在家里的时间很多。这样的冬天每天都是昏昏沉沉、哆哆嗦嗦的,再加上饥饿和寒冷,人几乎进入了半冬眠状态。据说古人都是一日两顿,一日三顿至今只有百多年的历史,要是算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一日三顿的历史仅有四、五十年。难怪一旦缺粮,人们即穿越回去,生活在一日两顿的古代世界里。现代人也就不是现代人而成为古代人了。
二
人最早的食物取自大自然,获取的方式是采撷和渔猎,后来学会了种植和放牧,减轻了依赖自然的程度,到了当代,实现农业工业化后,食物就不必依赖大自然的恩赐了。我十几岁时,因为滞后,农业还以手工的方式进行,产量不高,加上生产组织限制了人的劳动积极性,饥饿还时有发生,只有像古人一样向大自然伸手。那就得看大自然的脸色,依着大自然的脾气了,给什么吃什么,什么时候给什么时候吃。五月份左右是杨梅成熟的季节,这时上山砍柴成了乐事。路上先想哪座山的杨梅树多,哪座的杨梅品种好,哪座的杨梅熟了。打定主意后,脚下生风,只怕别人会捷足先登。野生杨梅并不是越红的越甜,有一种淡白色的叫白蜡杨梅最甜,而且核很小。吃杨梅是囫囵一吞,不吐核的。其他的野果大多秋天成熟,比如酸枣,但很多酸得无法下咽,而且皮厚肉薄核大,实在没什么吃头。有一种灌木的果子叫龙虫饭,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学名,紫色,一串一串的,绿豆大小,味道不错,酸甜酸甜的。采摘很容易,用手一捋,捡掉没熟的,吹吹灰塞进嘴里就吃。吃完后满嘴满手都黑红黑红的,有点吓人。还有一种叫毛栗,是板栗的缩小版,果实藏在满是尖刺的果皮中,黄豆大小的果实裹着外壳。也像板栗一样,煮熟的味道比生吃好多了。毛栗最好等它爆了果皮再采摘,又快又不会刺手,但往往等不到那时候。能吃的野生水果还很多,多数只有土名叫不出学名,写出来徒增烦恼,我描述再详细,读者还是不知道是什么,我等于白说,所以我不说了。有一种水果大家都知道,我留在最后说,是因为它给我的印象最深,它就是野生柿子。那时的农村孩子,只要肩能挑脚能走,就没有不干活的时候,小点的放牛打猪草,大点的上山砍柴。我大概十四、五岁时,深秋的一天,我没有邀到伙伴,只好孤零零的一个人进了山。我估摸着到哪个山窝能捡到比较干燥的柴火,来到了叫垱里的一条山冲里。走到半山腰,我远远望见几颗柿子树上竟然零零星星挂着红彤彤的柿子!我把二两左右一个的柿子塞进口里时,甜的几乎呛到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水果!甜得清新,甜得醇厚,甜得陶醉,甜得长久。而且柿子不是一个两个,这棵树几个,那颗树几个,我足足吃了十来个。整个山窝就我一个人,没人跟我争抢,我吃得悠闲自在,吃得清净安心,吃得忘乎所以。我吃够了,吃饱了。就这样,熟透的柿子把纯净的甜味给了我,而我则把亘久的记忆留给了柿子树。等我想摘几个回家时,发现没有一个值得采摘的了。吃了这么好的东西没有留下实物证据,伙伴们是不会相信的。这么好吃的东西吃了独食,兄弟姐妹是会责怪的。此后几天,我灰头土脸的又自责又内疚,不敢向任何人提起。因为我知道,别人饥饿你不饥饿,是会遭到嫉恨的。
五月份是映山红盛开的时候。矮山上的映山红不高,花朵却很大,颜色丰富多彩。花开时节,一簇一簇的火红,杏红,淡红,一片一片的白色,黄色,紫色,艳丽得出人意料,热烈得难以置信。即使很少审美教养的农村少女,也禁不住这么奔放的召唤,仔仔细细的折下一束,插在自己的房间。一连几天,在小小的玻璃圆镜里,时不时的会闪现映山红和少女的映像。除了人面桃花式的美好,在那个时代,你还会看见大煞风景的画面:一个一个的孩子站在映山红花丛中,一朵一朵的揪下,拈掉花芯,塞入口中,他们在吃映山红!映山红的花朵能充饥,我吃过,味道不好,有一股淡淡的酸味,还有一点点土腥味。除非饿得难受,谁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味道。也就是饿得难受,所以不得不忍受这样的味道。男孩子会吃,女孩子也会吃,我记得就是一个比我略大点的女孩子领我第一次吃映山红的。无论贫富美丑,女孩天性爱美,但在饥饿面前,美有多少权重呢?谁能责备一个把漂亮的花朵转化为充饥的食物的孩子呢?还有一种花提供了更好的食物——糖,并且不会损伤花朵,它就是油茶花。油茶花盛开的时候,漫山遍野都闻得到香甜。折下一根粗蕨杆,抽出芯,就是天然的吸管。把吸管插进花朵的底部,轻轻一吸,一滴两滴糖水入口,是一种混着露水和花粉的淡淡的甜。吸了一朵吸下一朵,一朵一朵的吸,一颗树一棵树的吸,也会让人甜个够。吸茶花蜜的时间仅限于早上,太阳一晒,花蜜就会蒸发。但是,有蜜蜂和你争抢。每天清晨,蜜蜂总比人早,围着油茶花飞。吸油茶花蜜有个诀窍,要跟着蜜蜂,蜜蜂在哪你也在哪,就和蜜蜂在同一棵树吸,就在蜜蜂的旁边吸,和善的蜜蜂不会主动攻击人。蜜蜂不去的地方你用不着去,那儿肯定没花蜜。这时蜜蜂成为人的向导,人则成为蜜蜂的累赘,蜜蜂肯定不欢迎人。油茶花何止不欢迎,如果会说话,它会斥责人。它开花,它产蜜,是为了繁殖,蜜是给传授花粉者的报酬。人不能传授花粉,只攫取了花蜜,油茶花怎不生气。这时的人,成了动物和植物的厌恶对象。而我这时往往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也是一只小小的蜜蜂,身体轻飘飘的,脚步踉踉跄跄。两眼看不清油茶花的颜色,只有红的白的黄的混成一团。两耳满是嘤嘤嗡嗡,好像蜜蜂在向我诉说,在向我抱怨。结果常常是,吸不了多久,嘴便发痳发苦,只能丢掉蕨管走了。过几天这样的过程又会重复。我不想跟小小的蜜蜂争抢,我不喜欢蜜蜂在面前飞来飞去,我不想听满耳的嘤嘤嗡嗡。可我不能抗拒甜蜜的引诱,我不得不走向油茶树,寻找油茶花,挤进蜜蜂群,漠视油茶花的红眼白眼,忍受蜜蜂们的闲言碎语。
三
大自然提供的食物不仅受季节的限制,数量也不多,而且比起人类种植和加工的,味道差远了。我家横厅上有一个简陋的阁楼,上面摆了几个大瓮,瓮中放几个大石灰块,家里不舍得吃又不能受潮的点心就放在瓮中,其实也就是几包油炸点心,几斤干花生之类的。这儿平常没有楼梯,只有要上阁楼取东西的时候,才会搬来楼梯,所以一般只有大人才有机会上阁楼。小孩偶尔上去,也一定是在大人的监督下,一是因为有失足的危险,二是因为有失窃的可能。横厅时时刻刻有人,再嘴馋你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搬来楼梯上楼。孩子四、五个,好吃的东西就这么多,父母也是没办法。但是,等我长到了大概十三、四岁时,阁楼贮藏点心的功能就完全消失了。我知道阁楼上有好吃的,常常馋得仰头盯着灰黄色的楼板看。越看越馋,越馋越看。馋,是另一种形式的饥饿,是对企图得到而没有得到的食物的强烈欲望。这时,我搬楼梯的力气已经有了,但搬楼梯的胆量依然没有。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可以先攀爬靠近阁楼的房门,再登上阁楼,但有相当大的坠落的风险。一旦发现满足欲望的机会,解馋的胆量陡然膨胀,我没犹豫多久就付诸行动,略冒风险,稍费力气就打开了瓮盖。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就会奔涌出更多的欲望,再也无法满足,此后一有机会我就会爬上阁楼解馋。看着数量越来越少的点心,我开始心虚了。父母发现是迟早的事,想嫁祸兄弟姐妹是不可能的。哥哥常年在外地,姐姐妹妹勤劳诚实,弟弟比我小七岁手脚还不利索,父母连怀疑的机会都不会给我。一想到父母终有一天会对我大动肝火的结局,我贪婪的口水总算咽回去了。可是,瓮里的点心所剩无几,我后悔也来不及了。我这时仰望阁楼楼板的时候,眼神只有焦虑不安,我冥思苦想着解救自己的办法。慢慢的找到了一个狡辩的理由。没过几天,母亲正颜厉色的叫我。
“你这个好吃鬼!把阁楼上瓮里的点心都偷吃光了。”
“我没吃多少。”我摆出可怜的样子。
“都偷光了,你还要吃多少?”
“我是不是这家里的人?点心是不是家里的东西?”我反守为攻。
“是呀。”
“我是这家的人,吃的是这家的东西,我吃的是自己东西,怎么是偷呢?”我反而理直气壮。
忠善的母亲一时竟然答不上话。
我就这样侥幸躲过一劫。其实,母亲再怎么嘴笨也不会找不出驳斥我的理由,她甚至可以给我一个大嘴巴,她只是不愿意过多的损伤饥饿孩子的自尊,使孩子长大后带着羞愧的伤疤。母亲应该还会盯着一丈多高的阁楼,庆幸我没有跌下来摔伤身子。这件事当时在家里成为美谈,我偷吃了点心,不仅没有受惩罚,反而赢得了父亲的窃喜,认为我脑瓜灵活嘴巴会说。兄弟姐妹也羡慕我,点心本来有他们的份额,被我享用后,因为父母不追究我,他们也就无法追究我,我白吃了属于他们的美食。几十年后的今天,兄弟姐妹们提起这事,这件事成为笑谈,我成为大家开心的主料。我也随着大家一乐,心中却满含着感激。
夏天的时候,生产队会划出几块田地栽种西瓜、梨瓜之类的消暑瓜果,作为集体的经济作物,增加社员的收入。为了便于种植和运输,都选种在大路两旁的田地里。成熟后的瓜果躺在平平整整的田地里,在炙热耀眼的阳光下,泛着甜津津的白色,闪着香喷喷的花青色。这对来来往往的饥肠辘辘的孩子,几乎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他们盯着瓜果,估摸着成熟的日期,想象着香甜的程度,强咽下泉涌的口水,挪动艰难的脚步。终于有伙伴吃胆包天,偷了瓜果,第二天美滋滋的在我面前炫耀,问我敢不敢同去。我明确表示不敢。偷生产队的东西不比偷自己家的东西,没人会听狡辩,那是要罚款的。而且罚款的数额不小:五元。没过几天,不料想伙伴又一次偷吃成功,再一次在我面前显摆他的胆量和满足,甚至还带着鄙视的口气。这一次我内心潜藏的馋虫被彻底激活了,畸形的自尊被激将法唤醒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借着皎洁的月光,就着田埂的高度,弯腰潜进瓜地,每人摘了两个梨瓜,跑到离瓜地半里开外的地方开吃。我摘的梨瓜大概一斤半左右一个,吃完一个,另一个埋进稻田的泥水里。吃完后,我胀得难受,只得在月地里来回走动,像个徘徊的幽灵。家不敢马上就回,回了家不能老是走动,食物无法消化。伙伴摘的没有我的大,他没有把这个注意事项提醒我,没陪我多久就回去了。我独自承受着孤单害怕,拍打着鼓圆的肚子,一直走到半夜。第二天晚上去吃埋在泥水里的梨瓜时,我几乎没有了食欲,而且埋在泥水里整整二十四小时的梨瓜已经馊了,我没咬几口就丢了。这次偷吃的结果应该算失败,我担惊受怕了两个晚上,腹胀腹痛了一个晚上,后悔遗憾了一个晚上,明明只有两个晚上,我却受了四个晚上的罪。我怀疑那家伙成心害我,但看他后来的坦然神情又不像。好在也许因为是集体财产的原因,被我们糟蹋了四个梨瓜,管理瓜田的人没有发现失盗,因此这事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没有发生。
这次偷吃虽然没有享到口福,但壮了胆量,长了经验。在我们上学的路旁,有一块瓜地,围着竹枝插的篱笆,紧靠着一条小河。因为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起到了互相监督的作用,众目睽睽之下的瓜果反倒更安全。不想另一个更神奇的吃货告诉我,他已经两次尝到了这里梨瓜的香甜。他说偷这里的梨瓜要在大白天去学校的时候,趁着路上没人,突然下手,摘到梨瓜后藏在衣服内,装着没事的样子,走个一里半里远才可以开吃。一天中饭后,我们两个在路上磨蹭了好久,找准一个路上看不见人的机会,拨开篱笆钻进瓜地,不想摘了梨瓜还没钻出来,躲在暗处的看瓜人大喊着追了出来。我完全吓蒙了。只见同伴蹿下小河,蹚着水消失在河岸两旁的树丛中。我跟在后面,跑了一小段,水没过膝盖,怕水更深,心存侥幸靠着河岸的一丛茅草停了下来。看瓜人沿着河岸追来,没费什么功夫就把我逮住了。糟糕的是,我还把梨瓜藏在怀里,被抓个人赃俱获。抓我的人是姐弟俩,姐姐比我大几岁,弟弟和我差不多大,我们住着隔了大概半里地,虽然不算太熟,但平时都认识,知道对方的父母是谁。我们这里是乡间常见的聚族而居的村子,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同姓,按辈分抓我的姐弟俩该叫我爷爷。这时他们板着脸吵嚷着,扯着我去见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父亲才是瓜地的看管人,姐弟俩是帮手。这几天,瓜地的篱笆几次发现被扒了洞,一看就知道有人偷了瓜。他们提高了警惕,只要路上有人,他们会立刻盯着。刚才我们在路上徘徊时,引起了他们的高度怀疑。看着我们扒篱笆,他们卯足了劲准备抓人,一看到我们摘了梨瓜,完成了偷盗过程,立刻追了过来。我们毫无得逞的可能。他们居住在一幢大屋里,屋内住有五、六户二十多口人,因为是夏天的中午,几乎所有人都在场,而且所有人都认识我。这是我人生中到现在为止最耻辱的时刻。我哭丧着脸,低头弯腰,恨不能瞬间化为一道青烟,最好青烟也没有,干干净净完完全全在围观的人丛中消失。我没有隐身术,消失不可能,我愿意瞬间瞎了眼,看不见围观我的人。我努力闭着眼,可泪水流出来,眼睛也闭不住。我愿意瞬间变成傻子,失去意识,不知羞耻,可天不助人,无尽的羞耻从内心涌出,充满眼神,遍布全脸。消失不能,瞎眼不能,变傻不能,我只有后悔。后悔无药,只能没完没了的后悔。这事好在没有造成恶果,我没有被罚款,我沾了辈分高的光。这块瓜地是另一个生产队的,而这个生产队的绝大部分社员是我的同一房的族亲。我们家按宗族血统,应该归到这个生产队,族亲们愿意用传统的亲疏关系否定眼前的区域规划,表达对我们家的关心。父母也没有过多怪罪我,父亲只是语重心长的解释了一下没有罚款的原因,告诫我人生一定要克服过大过多的欲望。我真得诚心诚意的感谢族亲,诚惶诚恐的感谢父母,因为就在这之后不久,邻居家与我差不多年纪的一个女孩,也是因为贪吃了生产队的一个梨瓜,被抓住要罚款五元,而她的母亲平时对她十分严酷,这个女孩扛不住恐惧和绝望,竟然上吊自杀了!设身处地,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母亲,也被罚款五元,我抗得住吗?难说!这件事给我的教训刻骨铭心,给我的羞耻一生难消。此后的为人处世中,我变得比较谨慎而自律,变得古板刻板而至于死板,使我大大落伍于时俗潮流。我不得不说一句,和我一起偷瓜而逃脱的同伴,后来在做着极光荣的工作时,偷了另一种东西,被判刑五年,贻害终生。我不便说得太清楚,因为他还活着,偶尔我们还会见面。当然,饥饿不是犯错的理由,更不是犯罪的理由。但是饥饿会诱使人犯错,甚至犯罪,这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四
有一个成语叫嗟来之食,指带有侮辱性的施舍。出自《礼记·檀弓下》:
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曾子闻之,曰:“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
这个场景出现在两千六、七百年前的齐国,人物两个:施舍者黔敖和无名无姓的饥饿者。黔敖在大路上准备了吃的、喝的,一个饿得摇摇晃晃的人走过来,黔敖大声喊他:“喂!来吃吧!”饥饿者却瞪着黔敖说:“我就是不吃嗟来之食,才成了这个样子。”黔敖赶过去道歉,这个人还是不吃,最后终于饿死了。我不厌其烦的把原文抄下来,又把大意解释一下,就是怕读者不相信,怀疑我曲解了原文。看清了吗?会发生这样的事吗?会有这样的饥饿者吗?多少年前一看到这个典故我就产生了严重的怀疑。黔敖哪里侮辱了饥饿者?不该喊吗?喊的话有侮辱性吗?喊,正好表现出黔敖的诚心和热情,喊的话简短,正好表现出黔敖细微的体会到饥饿者的急迫心情。黔敖没有侮辱而饥饿者认为受了侮辱,那问题就出现在饥饿者身上。这是怎样的一个饥饿者呢?在不饥饿时他是在怎样的气氛下进餐,在饥饿时又要在怎样的环境才肯吃东西呢?从话中可以看出,他不止一次的拒绝了施舍,而这些施舍竟然都是侮辱性的。可是从眼前的这次看,不是施舍者侮辱了他,而是他侮辱了施舍者。那么,这之前的许多次也是他让施舍者蒙受了物质价值和精神价值的双重损失吗?他可能是一个心高气傲的没落贵族,或是一个缺乏存在感的精神贵族;他可能是个偏执狂,或是个嫁祸于人的自杀者;但他不应该是个德性高洁的君子。要不然,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白白丢了性命,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就连主张内省慎独的儒家“宗圣”曾参也批评道:“他道歉了,可以吃。”因此“嗟来之食”这个成语的引申义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偏差,不是指带有侮辱性的施舍,而应该是指善意的帮助。我想,如果在饥饿威胁到生命时,有个黔敖之类的施舍者左手拿着食物,右手端着汤,那样喊着我吃,我会毫不犹豫的接受,我愿意为诚心的慈善者献上一份尊敬,献上一份感激。饥饿时谦恭些,容忍些,我认为这不是矮化自己的人格。说得更直白些,有骨气就别让自己挨饿,有骨气就不仅不让自己挨饿,还要让别人也不挨饿,自己饿得半死,还要对善意施舍的人吹胡子瞪眼睛强硬的拒绝施舍,算什么有骨气。
就在同时,就在齐国,有一个中国古代著名的经济学家、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他叫管仲。他强齐图霸,辅佐齐恒公九合诸侯,使齐恒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他认为人只有解决了温饱,才会遵守礼节,注重荣辱。用现在的话说:没有物质文明就没有精神文明,精神文明建立在物质文明的基础上。管仲的原话是:“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我忍不住要发出一声两千六、七百年后的呼应: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