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早春最不好看。
尤其往年的叶子仍未凋零干净,而身旁的树木已抽出各样奇异的颜色。红的花,紫的叶,红的叶,紫的花,海棠的花园里总是这样一番况味。园中大片的——大概山桃花罢,总也无心考证——不大有红的颜色,又不甚像梨花一样晶莹的含笑带泪的白。偏又密密一片,且看四周,是不成花形的紫,或是亦同样密集的深绿浅绿,又或深黑腐烂挂在枝头的昔年的“元老”。绿色中央包裹着这样或那样的红,而红花处细看,是腐烂的叶子的色,自黑色的最深处看去,则又是疮痍的绿或红,总不能衬托或交相辉映,尤其扎眼。
“可爱深红爱浅红”,尽是胡话。如此这般,便是深红不讨人喜,浅红亦不招人爱,更不用说这样无规则地堆叠,已经完全失了层次,令人无从落眼了。海棠不美,失之在杂,丁香和竹园终日不至,凭想象应是一样境况。
学校无水景,全凭一条不成河的小河水,以及夹岸的杨柳和水中荷花,并不足以让人提起兴趣。我曾到过东南大学或是江南大学,见他们偌大的湖水煞是羡慕,并不一定需要怎样的亭台楼阁或十里荷花,只是碧波荡漾的,或是添上几丝细雨,便很风情万种。
飘雨一定要有温柔的水波相映衬才够有销魂的魅力,这是我在无锡的清名桥得出的结论。立桥头一望,灯火渐次铺成一带,杂以画舫游船流动的灯火,以及远近只可听闻的橹声,这是我心里标准的江南。想象河畔楼中的人家,被依依杨柳遮了远望的视线,只欹枕凭栏,听着橹声从远处响起,渐渐地近了,然后“小船撑出柳荫来”,无论书船笔舫,无论是过客还是久等的人,心里总是高兴。
学校的景色也并非全然无味的,不过大概至少要等到初夏。满园的花都抖落干净,只是满目的绿,反倒更为清爽。我自己最喜欢秋天,叶子黄透未落时,且站在梧桐大道或东门的银杏道上,远远望去一片通透干净的黄,若逢微风和煦或暖阳当空,则更是说不尽的温柔。我认识的许多骚友很喜欢这样的景色,在枯黄的叶子上缓缓踱步,像孔夫子讲的“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自觉很是相符。而等到雨后初霁,天朗气清,向南极目更可见巍巍南山,形状清晰可辨,或有云气萦绕飘荡,更总是有各样的诗兴勃发。
秋色渐深,一切就更加简单了。反正总是一样的愁,这与诗兴大不相同,完全无必要讲究。并无需理会怎样的愁,也无需理会为何的愁,只要听到落雨或几声虫鸣,落叶聚散、寒鸦栖惊,便自觉萧瑟满怀了。这只是对于故事丰富的人罢,至于一些不谙世事的书呆子,完全是另一种况味——
原来为了和朋友的活动,总是很晚回宿舍。有一天大概无前例地晚,回宿舍后躺在床上,蓦地起了玩心,向诸位朋友谎称自己因为晚归被宿管阿姨冷言相待,气不过,便转身离了宿舍楼的大门,到校园闲逛起来了。——只是玩心一起的话,其实宿管待人很是温柔,不过若是真的待人不好,我想必真的要赌气。
于是诸位朋友很是为我担心,然而我是极放松的,舒适地躺在床上,说一些无谓的话。我凭了自己的想象,向他们描述我“正经过”的情景:幽静的路灯下,枯叶是怎样打着转儿诡诘地落下;学校围墙外的车辆,凭耳朵感觉它们从远处来,向远处去;丁香餐厅里的驱蚊灯仍然亮着,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出一份玄幻、恐怖的意味;而它一侧的深坑,静谧幽深地,总让人觉得恐怕有埋葬于地下的秦皇或汉武的三千兵马,要重整旗鼓返回人世间来……他们显然信以为真了,跟着我的思绪把校园游荡了一遍,从海棠到丁香,又到竹园,想起自己曾经的见闻,到了东门“望着”对面的酒店又说起李白的话。我向诸友这样描绘着,其实真实是怎样的情景,我并不很是了解,只是凭着稍微深一点的夜色时我见过的景象这样胡诌。
雪景其实与夜色无异,万物皆失了本来面目,所以尽可去想象。只是学校离了市区很远,于地理上,多少要倾向于摩诘或石公的避世之所罢。想象得久了,就容易生出归隐的念头。“高山名士晶莹雪,世外仙姝寂寞林”,而学校总不是一个隐逸气很重的地方。大概无妨,长安市上金马门犹可容东方朔安居,北山深处却有周颙遥慕英风妙誉,孰不知隐与不隐,又岂在居闹市或者山林,无非身遁或心遁尔。他年果真消沉于此,又岂敢妄言是祸是福呢。
……
为消磨在游荡校园的旧时光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