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华清冷如水,给神秘的夜空增添了几分冷静与理智,那遥远的造物之主定是在思索着下一步的打算吧。伏案桌前,百无聊赖的翻读着川端康成的小说集,“初夏的镜子真美”,读此我的眼前突然明亮开来,宛如唇焦舌敝之人被一壶清水灌顶,又似赤日炎炎之夏中袭来一阵凉风,仿佛看见窗外有一轮早春的旭日从暮冬的茫茫夜色中兀然破升而出。且不言大师之笔尖何以极尽美之纤细,单看这 “初夏的镜子”,便使我兴趣盎然起来。
“镜”一字,在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解释为“监”,说是上古之民以“监盛水以照形骸”,指的是一种容器,那时尚无青铜制品,古人倒是取法自然。后至商代,伴随青铜制品的出现,人们废“监”为“鉴”,有了金属之意。乃至秦汉之后, 铜镜便大为流传开来,南宋有诗云“半亩方塘一鉴开”,至今绍兴仍有一美湖名“鉴湖”,此时“鉴”与“镜”之意相差已然不大。有关镜子的历史,笔者知之有限,不作细表。
镜本为一死物,冰凉而刚硬,毫无生机可谈。难奈前人今人太多情,竟不知在其面前红过多少次眼,又红过多少次脸,摔落多少瓣碎片,又捧起多少个重圆。
“佳人失手镜初分,何日团圆再会君”,那初分的镜子红碎了一次双眼,“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那暗换的朱颜又惊红了一次双眼。“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那照花的双镜晕红过一次玉脸,“每忆并照时,相逢明月里”,那并照的明月又羞红过一次俏脸……古往今来,这看似冰冷而刚硬的镜子,却总是同人间的分离别合、时光流转丝丝入扣、纠缠不清,竟被一代代离人的眼泪、 思妇的脸庞蕴养得温润而柔和了。倘若无心之人亦无悦己之者,那匣中美镜未蒙罗袖之拂,便难逃尘敝光掩的命运。倘若多情之人亦有薄命之身,那满地的碎片恐会将手心的命纹割得更乱更深吧。
这世上倒也有一面叫“风月宝鉴”的镜子,照出了世上的“风雅王孙”,也照出了地下的 “粼粼白骨”。钱钟书言“据说每个人需要一面镜子,可以常常自照,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能自知的人根本不用照镜子;不自知的东西,照了镜子也没有用”,想必在钱老看来,镜子终究是多余的。“一个知己就好象一面镜子,反映出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部分”,在张爱玲看来,这时间无涯的荒野里,遇一位知己作一面镜子,是何等幸福之事。笔者觉得,不求知己,但求己知。
不知不觉,思绪万里了。回到最初“初夏的镜子”,真正美的应该不是镜子,而是镜子里的那道初夏的峡谷,峡谷中的那片初夏的竹林,竹林畔的那衣初夏的少女吧,只是眼前的美景都被收藏在一面小小的初夏的镜子里了。这又使我想起《雪国》中描述的一个场景: “外面昏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这样,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夜光虫,妖艳而美丽……”,这是一面深冬雪夜里的镜子,承载着唯美而又迷幻的虚象,驰骋在茫茫的白色世界里,不可捉摸。
天空以湖泊为镜,云影在镜中游走;大地以日光为镜,四时在镜中变换。岁月以历史为镜,时代在镜中更替;人间以痴梦为镜,青丝在镜中凋零。小小的一面镜子,承载了太多的碎片,泪水、红霞、风雅、白骨……这许许多多的情结都是镜面的过客,一番又一番交替着上演。抬头望向窗外,不觉间夜色愈渐深浓,仿佛是一潭倒置的湖水,映衬出一张迷茫的脸,慢慢地扣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