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出头时迷上了马拉松,大小赛事百十场,时至如今,便再没下过跑道。
每次需要徒步行走,我也总是自信地、雀跃地忙着出发。
旁人经常会问,那么远的路,你是怎么有信心完成的?
我抿着嘴,笑而不语。这是儿时的一个关于脚和大地的秘密。
近一年以来,常氏一脉重修家谱邀父亲凭记忆画村貌图。我打趣他是从传统国画画派,转行到了“印象派”。
我捧着画成后的地图愣在原地。
这是一种怎样的震撼: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一片土地,每一条河,每一座山都有一个简单质朴的名字,父亲竟然单凭记忆就能复原其貌。
“咱村的地么,从小小走,走过不知多少遍了。”这就是他给的答案,同样简单质朴。
“你离家早,怕都不记得了吧。”父亲问我。我没做声,心里是稍稍有些不服气的。
虽然我十一岁离开村庄,凭儿时那些小小的、断续的记忆,也足够顺着地图上简单的线条,在脑海里拼凑出南沟渠整齐的韭菜田,井子梁山腰的歪脖树,创业坝雨季的小泥塘,戏楼滩残破的古石桥。
这也是儿时的我跟在妈妈后头,用细碎的脚步,一寸寸丈量过的土地。
陕北地区的地名,想来都挺直白的。村子名中一个“沟”字,足以说明它的偏僻与狭窄。可是再偏僻的地方,都是需要出路的,我们出村的路被人们分为两种,一种叫川路,一种叫山路。
川路是沿着河流的宽阔大路,较为宽敞、平坦却比较绕远。山路是翻山越岭的羊肠小路,非常崎岖、陡峭却也更为快捷。
那时村中的汽车是一个稀罕物,即使是大路上,也难得一见,大家出行基本靠走。不记得从什么年纪开始就会跟在母亲的后头,走到前沟走后沟,走到庙会走戏楼,后来走二十五里外二姑家的康家圪崂,三十里外三姨四姨家的刘家河,四十里外外婆家的小窑沟。
最常走的路,还是到义合镇赶集的山路。每月农历的初四、初九的清晨,月牙还明亮地悬在空中,院子里银辉一片,就能看到前后窑洞亮起了微弱的灯光。下炕后吱呀呀的开门声,洗脸后哗啦啦的泼水声,小孩们嗞哇哇的哭闹声不时响起来,打破空旷的寂静。
左邻右舍按着前几天的约定,你呼唤我,我呼唤你,三五结伴地朝南沟渠走去。
去赶集的路总是轻快雀跃的,大人的脚步是稳健的,小孩子们总是跑跑跳跳没个消停。天色越走越亮,太阳在连绵的群山那头缓缓升起来,带着露水的庄稼把枝叶伸到路上来,我们不时抬起脚小心地避让着,不让露水打湿裤脚。一鼓作气爬上山头稍作休息,大口地呼吸着将气喘匀,山野间弥漫着的,尽是青草与庄稼的味道。
到了紫汉沟,下一道长长的坡就是义合镇了。每到此处,母亲总是叮嘱,不要跑太快,把劲儿都用完,回家怎么办。
我嘴上答应着,脚上可跑不停。
我想义合镇就是一个外面的世界定时开给我的小小窗口,老街上花花绿绿的小孩玩具,小卖铺一排一排的冰棍雪糕,供销社一卷一卷的布料香味,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经常听母亲讲起我五岁赶集时,抓着西门边一个小摊儿上的一辆玩具小火车,哭着喊着不放手的情形。我自己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最终还是没买。想来那时的母亲应该很是无奈、很是生气吧,也不知道是怎么把那个执拗的我拖走的。
后来体会到了父母的辛苦养家,便再也不会任性妄为了,遇到喜欢的玩具和小吃,看还是要看的,但母亲问买不买的时候,我都会坚定地摇摇头。
到了秋天瓜果成熟的季节,全家人会齐上阵从长满两座山的梨树、苹果树上将苹果摘回家。赶集的日子快到了,母亲就从中挑出成色最好的,装到两个用沙柳编成的筐里,一前一后挂在扁担上一步一步地挑去义合镇河畔卖掉补贴家用。
看着母亲挑着压弯扁担的两筐水果在山路上走走停停,我总是于心不忍,只能自告奋勇承担起背水壶等小任务,只能安安静静地走着不给她添乱,只能祈祷自己快快长大,可以分担她肩上的重量。
在水果摊儿边上的一整日也不会无聊,母亲卖水果从不会吆喝,只是把又红又亮的两筐大水果往前一摆,等着买的人自己逛过来。卖苹果的、卖梨的、卖簸箕、卖笤帚的一字排开,街上游人如织,三轮车、拖拉机不时突突突地驶过来,不远处烤炉里热腾腾、香喷喷的油饼蒸腾出大团白雾。
我看着周围讨价还价的人们,不甚懂得他们为什么神情激动,但又觉十分有趣,整日慢慢就过去了。父亲早年一直在镇上做油漆工,后来紫台山娘娘庙画壁画。赶集的日子有熟人去娘娘庙上香便会捎个口信,父亲知道我们在街上便会早些收工,跑下紫台山给我买个热腾腾、香喷喷的油饼吃。
狼吞虎咽吃油饼的时候,也是母亲降价打包卖水果的时候,近乎白送。我们分秒必夺,争取早一点卖完踏上回家的山路,否则又是一场披星戴月的赶路。回家的路从紫汉沟坡脚就变得异常地漫长,抬头望着面前高耸的大山,脚上母亲做的布鞋像浸湿了一样沉重。
“欢,路就那么长一点都不会变。一步跟着一步走,时间到了,家就到了。”每当听到母亲的行走哲学,我就会照做,尽量不去想火辣辣的脚底板,走得不是路,而是变成了时间。
路过一段长长的梯田,南沟渠就到了,就能看到奶奶在硷畔上眺望多时的身影,背后是整个山头窑洞里的点点灯火。
也许晚上洗脚时能摸到一两个水泡,但回家了,一切都没关系了,用烧红的缝衣针一挑,立马就会消失不见。
后来最长的一次步行也是跟母亲一道,在雨中穿雨鞋跋涉五十里,从县城回到家中。
黄土高原上的行走与云贵高原的跋涉非常不同,后者可能更为陡峭,但前者一定更为漫长,这是镌刻在我儿时心灵上的印象。如果说每个人都会练就一项童子功的话,我的功夫就一定是徒步行走了,这也是我而立之年跑完一场场马拉松的信心来源。
我想这信心是儿时种下的种子,深埋在脚丫与土地间一日一日的厮磨里,发芽于烈日与黄沙上一程一程的跋涉中。在路的那头,可能是窑洞的灯光,也可能是世界的繁华。
黄土地上的人们仿佛都擅长走路,人们下地、浇菜、赶集、帮农,都是赶着驴子赶着牛,挑着扁担背着柴,翻山而来,越岭而去,健步如飞。
《赶牲灵》里唱:“走头头那个骡子儿来,三盏盏的那个灯”;
《三十里铺》里唱:“洗了个手来和白面,三哥哥吃了走三边”。
黄土地上的人们仿佛都在寻找出路,人们沿着山路、沿着川路,或者求学、或者打工、或者外嫁,都背向黄土地而去,果断坚决。
《走三边》里唱:“一道道个个水来哟一道道川,赶上哟骡子儿哟我走呀哎嗨走三边”;
《走西口》里唱:“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黄土地上的人们仿佛都在苦苦等候,人们坐在硷畔、坐在炕头,老人等小孩,小孩等大人,大人等着心上人。
《血色浪漫》里唱:“对坝坝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的那个要命的二妹妹”;
《神仙挡不住人想人》里唱:“一个在那山上呦一个在那沟,咱拉不上那话话哎呀招一招手”。
黄土地上的人们边走边唱,跨山过河,艰苦跋涉。
我们生而有涯,行却无涯。对脚有再多的自信,对大地有再多的了解,也许总有一个地方永远无法抵达,那便是记忆中故乡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