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十几年前·一个很晚的晚上
坐标:尼日利亚最大城市拉各斯·出租给外国人的高档公寓
这天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其实不能叫家,孤身一人,和同事一起住在公司给常驻员工提供的公寓。工作到很晚也是常态,白天开会、见客户,晚上请客户吃饭,更晚的晚上要做方案以及与国内总部沟通。天天这样,好像也不觉得很累,年轻的身体里激荡着工作的热情。
刚进门,换过衣服,正准备洗个澡,砰砰一阵清晰但有节制的敲门声响起。很少有人到这里来,何况这个时候,会是谁呢?从猫眼往外看了一下,面熟,是楼上住的韩国人。平时见面点头打个招呼,知道他是韩国领事馆的经济参赞,但大家都忙,素无来往。
开门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个中年女人,脸色憔悴,眼睛红红的,略显得有些怯懦,跟韩国参赞明显不是一路人。
"Good Evening. How can I help you?" (晚上好。我有什么能帮你吗?) 这么晚了,贸然上门打搅的可以归为不速之客一类,所以我的话里透着一点不快。不过刚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人家显然是遇到了难事,不该这么冷淡。而我对他身后这个女人的好奇心也驱使我不由自主地把门开大了一些,请他们进来。
"Sorry to bother you, but I know you are Chinese and hope you could help this lady. I don't speak Chinese. It's hard for me." (抱歉打搅你。不过因为我知道你是中国人,希望你能够帮到这位女士。我不会讲中文,有点困难。)
事情的戏剧性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2.
时间:几个小时前
坐标:西非最重要的航空枢纽拉各斯机场
迎来送往也算是韩国参赞的日常工作。这天到机场送完人,正要回家,却被机场的工作人员拦住了。
"Great! Here is a Chinese guy. He could help." (太好了。这儿有个中国人,他能帮得上忙。)
"Sir, this Chinese lady has been crying here for a long time. She doesn't speak English. Can you help her?" (先生,这位中国女士在这儿哭了好半天了。她不会说英文。你能帮帮她吗?)
女人在一旁显然是已经哭了好一会儿,面对着眼前的一众黑人,语言又不通,又是委屈又是发愁,越是发愁越是委屈。看见天上掉下来一个中国面孔,也是有些激动,仿佛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太好了,先生,你能帮忙找他们改签一下机票吗?我要改回程机票,马上回中国。”
韩国参赞有点懵了,搞不清发生了什么。"Sorry, I don't speak Chinese. I'm Korean." (对不起,我不会讲中文。我是韩国人。)
那一代人离开韩国全面废除汉字还不远,受过良好教育的韩国人都会读写一些汉字,因为韩国古代的历史和文献都是用汉字记录的。好在有这一手,韩国参赞掏出纸笔,跟眼前这个不知所措的中国女人笔谈起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时之间说不明白,女人只是着急地让韩国参赞帮她改签机票要马上回中国。参赞只得带着她来到航空公司办事处。当天回中国的航班已经没有了,最快的要到第二天。办好了手续,女人没有地方可以去,参赞想到自家楼下住着我们这一伙中国人,于是只好把她带回了家。
3.
时间:第一幕之后大约一小时
坐标:拉各斯·从我的公寓前往一家中国旅馆途中
等我搞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韩国参赞还在我的公寓里好奇地等着,他实在想不通这个一看就是刚下飞机的女人为什么立刻就要返回。而事情的缘由我也实在很难跟韩国参赞解释,倒不是事情有多复杂,只是觉得有些丢人,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位大姐来自一个全民出国的村子,村里的先行者已经在法国扎下了根,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于是她也准备前往。同村人早已经摸清了套路,驾轻就熟。方法说来也简单,办两本护照,两份签证,一份是去尼日利亚的,另一份是去法国的。当然,去尼日利亚的旅行文件,护照、签证,都是如假包换的。而去法国的那套呢,按古玩行的规矩,不兴说“假”,只能说不真。机票自然是买到尼日利亚,搭乘的是法国航空公司的班机,从香港出发,经巴黎转机,终点是尼日利亚拉各斯。
如果一切顺利,她将用贴着真正尼日利亚签证的真正中国护照登机,在巴黎用另一本护照上的看上去跟真的一模一样的法国签证入境法国,老乡等在那边接机。三人一路同行,计划天衣无缝。
没料到,两位同伴在香港就被法国航空的工作人员识破了,楞没让登机。她独自一人战战兢兢上了飞机,仍然盘算着独自完成这次空间穿越的壮举,实现自身和家族价值的提升。一路小心翼翼,一路心头打鼓,一路也还在运筹帷幄。预测过面对法国边境官员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境,也努力回想过老乡们的教导,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次该如何应对边境官员的盘问。想得最多的还是到了法国以后的新生活。埃菲尔铁塔、卢浮宫,那是文青和小资的世界,香榭丽舍大街——那是什么?跟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女人心中所想的新生活是大把钞票,只有钞票才能弥补抛家弃子远走他乡所付出的代价。
可是千算万算,下飞机的一刻是她怎么都没算计到的。边境官员没让她有机会走到入境处,他们主动朝女人走了过来。彬彬有礼但不容反抗地,他们“邀请”女人到一个指定的候机区休息,等待下一程飞往拉各斯的航班。几个小时的转机时间,她在一个指定区域,“陪伴”她的是那些说着她听不懂的法语的边境官员。
就这样,她到了拉各斯。
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我帮她联系了一家中国人开的旅店,让她休息一晚上。第二天旅店的经理可以帮她安排出租车到机场。不管什么原因,一路风尘,她该休息一下,吃口中国饭菜了。
送她去旅店的路上,她似乎心神安定了下来,不那么慌乱了。
“你怎么想到走这条路的?”我试图跟她聊聊。
“我们那儿都这样。”
“那你来都来了,不如在这儿休息几天,干嘛急着马上回去?”
“这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不行的。再说家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情,得回去跟他们商量。”
“那你回去以后怎么打算呢?”
“还得去法国,”她想都没想,回答得干脆爽利:“过段时间再找机会。”
我不得不承认我有点诧异,倒不是为她说的话,而是因为她云淡风轻的神色,仿佛这是太阳底下最天经地义的事情。聊过几句,她的话匣子倒是打开了。
“尼日利亚的中国人多吗?”
“也不少哦,据说有10万。”
“都是做什么的呢?我一路上看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运点东西过来应该很好卖吧?”
“那你有没有兴趣在这里做做看?”
“倒是可以。不过,嗐,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我还是得去法国。我们那里的人都去法国。”
4.
时间:现在
坐标:加拿大多伦多·我的书房
这么多年过去,这事儿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见过这么多人,经过这么多事,这个只见过一次交谈不过一个小时的女人却始终不能让我忘怀。为什么?其实她和她的同乡,还有那些与她不同乡但因为同样的原因走上背井离乡之路的同胞,不论我们走到世界上哪个国家,都能发现他们的影子。这些影子常常是艰苦奋斗的、艰辛创业的,然而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他们的成就也是惊人的。
抛开法律和道德评判,也不论他们是以何种方式到了世界的某一个角落,他们是海外华人至关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比我们这些自诩为跻身主流社会的中产阶级更能代表海外华人力量和精神的那个部分。他们是《温州一家人》里华丽转身成为跨国企业老板的阿雨,他们是多伦多把连锁超市经营到能够对主流大型超市形成竞争威胁的福建兄弟,他们也是杨致远和王安,甚至也是前任加拿大总督伍冰枝。
所有这些海外华人,某种程度上与到海外留学进而从事专业白领工作的新华人不同。白领中产的这些华人,基本的人生轨迹是类似的,无非求学求职安家立业。而这些从底层打拼出来的海外华人,尽管有着各不相同的背景和经历,但内在的气质却有共同之处。
描述这种气质,实在超过我的能力。刚巧书架上有一本香港大学商学院创始院长Gordon Redding教授所著的《华人资本主义精神》。这本书研究了大量海外华人企业家的经营之道和背后的文化因素,是海外华人企业研究的奠基之作。书中提到海外华人企业家的三个价值信条:
“首先,生活必须以家庭为中心,家庭创造财富的能力与员工的忠诚和贡献成正比。
其次,工作本身必然意味着高价值。......职业道德的思想体系源于华人对家庭负责的根深蒂固的观念,而社会上“保全面子”的思想机制又支持和强化了这种观念。......只要这种责任和压力依旧存在,华人的努力就是天经地义或者说是本能的、无意识的事。这种社会体系得以长存为海外华人的成功做出了突出贡献。
第三,......由于对环境缺乏安全感,华人形成了倾向于群体内部的价值观即内向性,强调财富的作用,每天花费大量精力研究金钱问题。”
世界越来越小,华人通向世界的脉络越来越广。正因为这些气质,无论走得多远,海外华人企业家都是一个血脉相通的群体。在洛杉矶街头与你擦肩而过的那个,在里斯本机场与你擦肩而过的那个,英雄不问出处,他们都是我们。
参考资料:Gordon Redding著,谢婉莹译,《华人资本主义精神》,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图片来自Pixabay公开版权共享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