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本来我想把这一切都沤在我心里,融化在我的血液里,回旋在我的呼吸里。但它们总是争脱我的缚束,从我的眼角逃出。就在昨夜它们又从我的眼角逃出,化着泪水一滴又一滴从我的脸上滑落,流进我的耳朵,将我从睡梦中唤醒。

许多个夜晚,我用眼泪丈量过黑夜的长度。

大年初四,我匆匆忙忙赴我们的约会,时间怎么那么快呢?中午12点,弟弟打来电话:

“快回来吧,大姨、小姨、表兄弟姐妹十几个人都在等你。”

十三点妈妈打来电话:

“你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在等你吃饭,都那么多年没看见你了!”

可是我又怎么忍心和你分离?

不是我千里迢迢一回到故乡就扑向你了吗?不是初二的深夜我们才刚刚作别吗?那听见你的声音洇在眼眶里的热泪,不是生生已经被我吞回去了吗?

你说再等一下,不能再等一下吗?我带你去看看咱们平舆壮观的八车道,春天那里有无边的草莓。

草莓?嗯,就让我从一颗草莓说起。


那时候东辉多大?五岁?还是六岁?

那一年,我在我家的院子里种了两畦草莓,从哪里寻来的种子已全然不记得,只记得那草莓秧苗长得葱郁肥大,茎杆茁壮,叶片绿得发墨。在墨绿的叶片中开着无数朵星星点点的白花,有三五朵着急的花已经结出了小而绿的草莓。

春日的太阳温暖慈祥,如老祖母祥和的目光。草莓们在太阳的注视中热热闹闹地生长,一起对我蓬勃地欢笑。

我曾经是个很会养花的女子呢!

我种植的花开得那么美丽繁复,橙红黄绿青蓝紫霸占了妈妈的小菜园。

用来染指甲的凤仙花一年年总能鲜红的妖娆我的指甲,最喜欢红色渐退半素半红的指甲,如一簇冰冷的烈火,如一颗心,一半赤热一半苍凉。

我用黄色的小雏菊种出一道美丽的篱笆。那雏菊苦涩的清香,顽强泼辣地盘踞在我的生命里,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分钟,此刻,那香味正荡漾在我的嘴角,化作一缕悲喜不分的微笑。

五六岁的东辉眼馋我的草莓,偷偷拔走了一畦,我竟然能奔跑的那么快,追赶那淘气的孩子。我捉住了东辉,可是我拿这个小坏蛋怎么办呢?我对着那个孩子又哭又笑,和他一起气喘吁吁的跌坐在土坑里。

我是多么喜欢东辉啊。这个小叔家的儿子,奶奶本来叫他马栓,因为他属马,奶奶要把他牢牢的拴住。

收麦子的季节,初夏干燥明亮。我家和小叔、三叔、大伯家联合起来一起割麦子,人们因忙碌而兴奋,因叔伯、兄弟、子侄在一起干活吹牛而更加兴奋。在我的童年里,我喜欢割麦子就像喜欢过年一样。

大人们把小孩子也全都赶到田地里,赶到毒日头下,捡麦穗,给口渴的人们送水,派我们把不再锋利的镰刀拿给奶奶磨。

奶奶在村口的大树下边哄东辉边磨镰刀。东辉还是个婴儿,刚会爬,我那时也只能干干拾麦穗、送水的活。我总是焦急地盼望着大人们赶快把水喝完,我好不用在毒日头下捡麦穗,而是回村灌水。麦稳,我大伯家的二女儿,她已经会和大人一起割麦子了,总是对我喊叫:

“快去快回,不许和东辉玩儿。”

东辉像只小狗似的,脸上脏兮兮的满地乱爬,在奶奶怀里拱来拱去。我喜欢在大日头下来回趟的送水,就是想捏一下东辉的小脸蛋,打打他的胖屁股,在奶奶身边磨蹭一会儿。

奶奶穿着青布斜襟衫,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脸上的皱纹好看神秘。我总感到奶奶被一层温暖的、明晃晃的、神的光辉笼罩着,我不由自主的想靠近奶奶,近一些,再近一些。

在奶奶和东辉身边呆够了,我才心满意足地把水送到地里去。大人们总是忘记责骂我,我也就乐此不疲的玩着这个偷懒的小把戏,只有麦稳气鼓鼓地拿眼瞪我。

麦稳,她大我几岁,我从来也不叫她姐姐,我叫她麦稳。麦稳,这个名字大约也是奶奶起的,盼望麦子稳稳的丰收。麦稳不让我贪玩,她还不是带着我偷偷躲过大人,溜回她家,我们一人披一条大红大绿的床单,手中鸡毛掸子凌空一甩,脚下一舞,口中高唱:“穆桂英,我家住在山东……”

奶奶去世的那一年,东辉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那个曾在奶奶怀里滚来滚去的孩子,那个曾毁坏我草莓的孩子,笔直的跪在奶奶的棺椁前,沉默着长跪不起。

瘦小的奶奶躺在棺材里,嘴里含着一枚铜钱,穿着华丽的寿衣,安详的就像睡着了。没人通知我奶奶病危,我没能和奶奶最后话别,我扶着奶奶的棺沿,用手摸一下奶奶,人们不许我哭,不许我把眼泪滴在奶奶身上。

有谁知道泪水倒灌时,无法呼吸?

爷爷早已成为一抔黄土,奶奶的尸骨也日渐冰冷,我们这些由他们的枝头生长出来的孙男嫡女,散落在天涯,南北东西,各自安身立命。在初夏明亮的阳光里,在麦子干燥焦黄的香气里,一大家子人相处在一起蒸腾出的好时光,氤氲在岁月的冷面孔上,被它张口吞噬。


有几颗草莓熟了,通红的一枚,真好看。我小心地把它们摘下来,用花手绢包好,巴巴的给你送去,你说那是你第一次吃草莓。记住了,你今生吃的第一颗草莓是我种出来的,是我家院子的太阳烤红的,那草莓,它是什么味道?

我和你走在无边的春日里,看菜花黄,看麦苗绿,用太阳晒少年心事。记忆中我总是和你走在春日里,一年又一年,没完没了。

我随手揪下一片绿叶,不知不觉揉碎了,一手绿汁,我给你看:

“这是叶子的鲜血,我谋杀了一枚叶子。”

你大呼小叫:“多么诗意的话啊!”

你还记得我写过的哪句诗?

是那句:我的爱人,你在何方流浪?背包里可打进了我的衣裳?

还是那句:我的忧伤,经过十年的成长,需要用微笑来伪装。

还是:你爱芦苇,我爱冬,你是候鸟的儿子,我是冬日的风景。

这些青春期我写过的湿漉漉的诗句,你还记得哪一句?

我最终还是跟着候鸟飞走了,嫁到那开不出油菜花的地方。我已经写不出诗了,人被犬牙交错的生活龇牙追赶着,忙于周旋,疲于应付,何来精神上的诗意?

跟着候鸟飞得那么远

偌大的教室里空旷静寂,一个手持画笔的女孩安静的在画一幅工笔画。

那是一幅:黛玉葬花。

那是一幅: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那是一幅:此地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那是一幅:一肩担尽古今愁。

那是一幅: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那是一幅: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梨花。

那个手持画笔,安静画画的女孩是谁?她若是我,今天这个满身油烟,两手铜臭的女人又是谁?哪一个是我?

你知道吗?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摸过画笔,没有画过一幅画了,我亲手杀死了那个安静作画,埋头唐诗宋词的女孩。

腊月的一个冬夜,我正在卫生间洗澡,用手机循环播放着一首思念的歌。你突然给我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你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脸上是无底的悲凉。我害怕地蜷缩起来。你说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做了个手术,那伤口有七公分,真疼,比生两个孩子都疼。

我要回家!他妈的什么也不能阻止我回家!我要回家看你!

你说你春节回来,我想你,我等你。

我哭到不能自己,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给你发过去,照片中的我眼里忍着泪,嘴角扯着笑,难看死了。我要给你好好看看我,我在呢,一直都在,从肉体到灵魂一直都在!我恨不得扒开胸膛给你看看我这颗心在怎样地跳动,我恨不得捉住我自己,捆绑着送到你面前,任由你鞭打。

初四那天匆匆一别,我没来得及给你说一件奇怪的事。有那么几个夜晚,一条狼一条蛇总窜进我的梦里,它们夜夜让我不得安宁,不能安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老做同一个梦。终于有一天,你也来到我的梦里,你抓住那条蛇的尖嘴,两手掰开,捏在手里,在地上狠狠地磨蹭,刺啦作响。从此我再也没有做过那奇怪的梦,得以安宁。

你一直是个勇敢的姑娘。初中时,隔壁班的一个男孩考上了另一个城市的中专,他开始给我写信,长达三年,而我却一直都不认识他。

在一个暑假,你带着我一路打听,闯进他家。

在我们返回的路上,暴雨就要来了,我们痛痛快快地跟着翻滚的乌云骑车奔跑,高声大笑。你穿着花裙子,扎着麻花辫,我也穿着花裙子,扎着麻花辫。路上的坏小子对着我们吹口哨,我们跑得更快,笑得更响了。

你参与我整个青春,我路过你所有年少时光,我们知道彼此所有无法言说而又不言而喻的秘密。你为什么就不劝我随便嫁给身边的ABCD,或者是甲乙丙丁中的任何一个,而是由着我嫁给那外乡人。

和故乡深情拥抱,作别

大年初六,还没来得及暖热故乡的土地,我便黯然离去了。刚刚分离,你对我说又想我了,给我发了一张泪流满面的照片。我们隔着千里相对流泪,唯有泪水才能冲溃思念的沉沉壁垒,唯有泪水才能完成对灵魂的冲洗。

你的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你是我对这个烟火人间,是我对头顶天空,我对脚下大地,最深沉的初恋。


大年初三,我去看我姥爷,我姥爷九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身体还算硬朗。我蹲到姥爷跟前,怯怯地叫:

“姥爷。”

我姥爷盯着我,问:

“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呢?

在家的五个夜晚,我夜夜睡在妈妈的旁边,妈妈絮絮地跟我讲村子里的人和事,给我数这几年村子里死了多少人。

新生的孩童,初长成的少年,我不认识。死去的人,我不知道哪一座坟茔埋葬着他们的白骨。我和我的故乡息息相关,又毫无关系。

我终将与我的故乡剥离,直到有一天成为一个谜语,故乡终将很少有人能说出这个谜语的谜底――我是谁。

我匍匐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束手无策的等待着在故乡这片热土上成为一个无关痛痒的秘密。

人们将对我再也没有一丁点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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