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蔷
美人如花隔云端,花不谢,人亦不来。俱往矣,总不过繁华事散。
逐渊∙一
自我有记忆起,我便未曾离开九天悬河的结界,就这样默默无闻,过了千百年。我只知,他们都叫我瑟瑟,说我是天河神女。
相传,世间有六界,相互约束,各自运行,六界之外,别有天地。九天悬河系于六界之间,神鬼难寻,六界知之者亦甚少。自远古时起,天河仰赖世间清气,逐渐修成水元灵脉,初具神识,布下结界。结界内周遭生灵,受散落的天河水元孕养而生,故以天河神族自居。天河神族超脱六界,死后不入轮回,化作荒魂烟消云散,只待天河水元将周遭清气再度凝聚,孕化出天河神女,庇佑天河神族。待到神女寿终,水元散落九天悬河一带,便会有新的神女出世,周而复始。
我与长姐长清的元神,都是这样被天河水元孕育出来的。只不过,长清是天乩命定的神女,而我是意料之外多出来的那一位。好在长清的神力并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减损。我自知天资灵力皆不及长清,故而也不敢忝局神女一职,天河神族的庶务都交予长清在打理。我则听从长清安排,常年隐居在逐渊一带,不见外人。奈何我灵力不足,自我来了逐渊定居,连累逐渊周遭千百年来荒芜贫瘠,连株像样的花木都没有。也罢,放逐之渊而已,也不需要有什么花花草草。
天河水元可以聚拢荒魂,令朽木重生,但这也给天河神族带来了潜在的危险。我族仰赖强大的天河结界自保,若非水元护体,任凭何人擅闯,都会天罚加身,业火刑雷。族人若要离开九天悬河,须散尽水元,重置内丹,今后也再不能回来。
偶尔,我会憧憬结界外的天地。听闻,神界清冷,人间多情,魔域阴森诡异,各有一番光景。天河神族,历来都会在六界悄悄安插耳目,以便设法置身事外。这些事,自然是长清在经营。听长清说,千百年前,天界易主,祸及六界,只有九天悬河明哲保身。先天帝无道,招致天魔两界战乱百年。百花洲亦受到战乱侵蚀,地脉受创,难以为继。十二花神为寻救治之法,身死献祭,不知去向。先天帝五子不忍众生再受屠戮,合力毁去先天帝内丹,将其元神囚禁于若水河底,死生不得出。此后,神魔休战,先天帝五子上位,以青帝为首称五方天帝,重建天界。此后六界恢复宁静,只可惜百花洲地脉至今未能修复……
若是生命中就此没有太多的波澜,想必我也甘愿这么平淡的隐居下去。每日在放逐之渊,弹琴静思,了无生趣。待到寿元耗尽,一身水元消散于逐渊周遭,但愿可以孕育出点花花草草来。但族中长老曾经说过,天河水元既然将多余的我孕育出来,那我亦会有属于自己的使命。我是不会永远被这么放逐下去的。
这一切,都止于逐渊上空结界撕裂的那一刻。
那日,我与往常一般,在逐渊畔的大荒石头上抚琴。霎时间,天上一声巨响传来,震耳欲聋。我旋即抬头,看到天空上方出现一道撕裂的口子,如同利刃刺穿苍穹。还未回过神来,便是一尾苍龙从天而降,坠落天河,不省人事。眼见结界破碎,引动天罚,瞬间业火刑雷袭来,再次重创苍龙。可苍龙此刻早已昏厥,哪还知道闪躲。我虽感到惊异,却也只能强作镇定。我看那苍龙不像是有意擅闯,虽不知各中隐情,但已然心生怜悯。结界天罚甚厉,可以劈碎内丹。我不忍见苍龙死于业火刑雷之下,遂起手抚琴,以一身水元灌注沧海龙吟曲中,替他挡开天罚。恍惚间,许是苍龙被琴声唤醒了神识,我似乎听到天河深处隐隐传来龙啸之声。苍龙傲游其间,惹得浪潮叠起,凌波拍岸。那隐约的龙吟声,随着苍龙游动,虚实难辨。神龙摆尾之际,又荡起茫茫烟水,宛如置身海外仙境。
天罚止,沧海龙吟曲亦终,雾霭散去,天地寂然,浩渺天河,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抬望眼,撕裂的结界开始缓缓自行修复。忽然,天河惊涛再起,竟是苍龙于天河河底破浪而出,腾空盘旋天际。他回过头来看我,带了些许不舍。我与他就这样对视着。他双瞳异色,面有愁容,又是伤痕遍体,血染青鳞。
“你无碍否?”我问他。
那苍龙哀伤的摇头,欲言又止,却沉重的喘息着。
我看他内丹受创,兼有外伤,想必是因为方才灵力受到重挫所致。我不忍他带着一身伤痕离去,又再度抚琴弹奏。起手七弦,天音入胜,水元加诸琴音当中,为他疗伤。不过片刻,他身上的伤痕褪去,受伤的地方也长出来崭新的鳞片。
彼时,我轻纱覆面,白衣抚琴;他凌空徘徊,长啸天际。琴音未断,吟猱间,我的心亦如天河水一般,看似宁静,却涟漪叠起。
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非天河神族的生灵。
“你叫什么名字?”曲未终,我看着他的双瞳,低声问他。
“华林,”他轻言道,“你可来寻我?”
“结界即将修复,你快离开此地。”我看了看天边即将被修复的裂缝,赶紧劝他离去。不然说不定又是一阵天罚,“我灵力不足,只能支撑片刻宁静。”
“你可来寻我!”
华林在我周遭又盘旋片刻,终是长啸着飞向那道裂缝。
“华林,好好活下去……”我低声冲他说着。
华林依依不舍的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才腾云离去,消失在结界处。稍倾,那道裂缝就被完全修复。天河沉寂,周遭除了龙吟的余韵,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方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一道彩虹桥出现在天边,衬于祥云之上,真乃异象。
过了许久,我才回过神来。我低头才看到,那苍龙在离去之前,遗留下来了两片月牙形的龙鳞。一片落在我的琴面上,被我拾起;另一片,落在天河边上,旋即长出一株芙蓉树。
这是逐渊千百年来长出的第一株花木。
我呆滞的坐在大荒石头上,看看琴面上的龙鳞,又看看芙蓉树,心中久久难以平静。
原来,六界生灵其实是可以往来于九天悬河的,结界的天罚也是受控于天河水元的。
只是,这苍龙究竟是谁?他留下这么两片龙鳞,就这么走了,我该如何去寻找?
逐渊∙二
不过一个时辰,逐渊结界开启的事情就被长清知道了。长清担心结界安危,便急忙过来看我。我与她说了事情的始末,心里却有些怕她过来兴师问罪。但是长清只是看着那株新长出来的芙蓉花树,沉默不语。
这是逐渊长出来的第一株花木,一株含苞欲放的芙蓉花树。
“自你来此处隐居,我是看着逐渊一点点枯竭下来的。这千百年来,原本繁茂的花林,愣是变成了一片大荒草地。想不到,你这么多年清修,竟不及这一次意料之外的机缘。”长清叹了口气,道,“你这回其实很险。我之前并没有告诉你,结界确实可以受控于天河水元,却也能反噬你。只是你灵力太弱,苍穹裂痕并未尽数修补,怕是要千年才能修复。你今日救了苍龙,便是改了你与他原本的命数。或许,你也是该多知道些六界的事。”
我怎么能想到,这苍龙修为能有这么高。一片龙鳞,抵得上我千年灵力。我看着长清,觉得有点无奈,都是天河水元孕育出来的,我的修为怎会如此浅薄。我无奈,只能想法子转移话题,问道:“长姐,苍龙坠落逐渊,又生异像,外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长清看我难得有些通透,便笑了笑道,看了看结界裂痕,道:“我猜是昔日的六界浩劫犹未完结。先天帝被囚若水之后,其旧部梼杌却心有不甘。今日应是趁青帝华林飞升历劫之际偷袭与他,无意间撞破天河结界,将他打落逐渊,旋即引动业火刑雷,反倒教他成功飞升了。当初天魔大战,六界遭殃,初代神女散尽水元重建结界,才令天河神族置身事外。如今余波又起,此刻天河族怕是又要不安宁了。”
她叹了口气,余波未平的,还有那个被战火几近毁灭的百花洲。十二花神献祭之后,便音讯全无,留下不堪重负的地脉。六界花木也因此枯萎凋零,难见颜色。或许这千百年来,逐渊畔花木难生多半也受了百花洲地脉的影响。
“天河神族不与六界相通,只是六界之中,唯有百花洲与别处不同。相传,初代神女为寻琴道,不惜散尽水元,游历六界,在天界与芙蓉花神拒霜成为挚友。后因先天帝穷兵黩武,六界狼烟起。花神归位百花洲,神女亦凭百花洲秘术重修水元,再度归来。”
长清看了看眼前的芙蓉花木,又看了看我,道,“听闻,芙蓉花神献祭时,九天悬河竟然也下起漫天花雨,想来也是因着神女与花神的那段渊源。只可惜,百花洲的地脉怕是撑不了千年。前几日,百花洲派人传书与我,说海棠母树病危,向我求要天河水元救治。奈何天河水元不可离开结界,你可有两全之法?”
求药这种事情,换作别人去求以前长清是绝对不会应允的。今日龙坠逐渊,芙蓉生树,长清多半是回忆起来之前初代神女翻了篇的旧事,开始对百花洲另眼相看。不过毕竟她罩着整个天河神族,担心借出自身水元节外生枝,才故意给我下套问我的。
我想了想,拿出了另外一片龙鳞道:“方才我曾用水元为苍龙疗伤,水元也附着在这龙鳞上一起炼化。苍龙属木,坎水生木,这株芙蓉花也因此而生。我看这炼化过的龙鳞,也许能救海棠母树。”说罢我想都没多想,就把龙鳞给了长清,“你可将此物遣人送去百花洲,或许能用的上。只是……”
只是我灵力低微,这东西估计也只能意思意思,效果如何,难以评估。
长清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说罢,伸手接过此物,端详片刻道,“此乃青帝苍龙真身颈下逆鳞与天河神女的水元炼化所得,灵力非凡,不是寻常物件。送与百花洲也算是天河神族尽了心思了。”
我并不知道这龙鳞竟是难得至宝,方才识觉长清给我下的套。但送到长清手里的东西,多半是要不回来的。机制的我马上想到了个补救之法:“我有个条件,我要离开逐源。”
长清眼睛都没抬一下,道:“自你救他那一刻,命运便纠葛在了一起。那苍龙要你去寻他,那你便去天界寻。如今你既知他是青帝,也需明白,若要去天界,你须得重修内丹,散尽一身水元,再去凡间以地仙身份飞升天界。没有个五六百年,是不成的。”
长清说罢,便消失了。连带华林给我留的唯一的物件,也就这么被稀里糊涂顺走了。我虽得了自由,但这以后再相逢,我拿什么做凭据?
算了算了,权当救树一命。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得成呢。
说来也奇怪,寻常天河族人都只能同时修炼一颗内丹。随着他们新修炼的内丹修为逐渐强大,原本身上的天河水元会慢慢消散。然后那人便会顺着九天悬河离开,去往六界,不带走一缕水元。然而,我修炼内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上的水元并没有消散。不仅如此,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同时修炼者两颗内丹。或许是我修炼时,时常想起华林,连带我新修炼出来的内丹,都是属木的。
我时常在那株芙蓉花树旁修炼,看着他匆匆花开花落。花下一梦醒来,仿佛苍龙坠渊就发生在昨日,梦中初见犹在眼前。就这样梦了五百年。偶尔我还会憧憬一下我与他重逢的光景。因着这份期待,我在修行上从来不敢懈怠。
我离开的那日,长清来送我。说是送别,不过是为了抽走我的水元,再逼我立一个上神之誓。再相逢时,她发觉我这五百年来修炼的内丹,足以媲美一个刚飞升的地仙了。但令她更为惊讶的是我居然拥有同时修炼两颗内丹的能力。因为我的水元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更强大了些。
“吾愿立上神之誓,六界内不得泄露天河神族诸事,若有违背,愿受天罚,业火刑雷加身。”我跟着长清一句句的念,指天立誓。
我虽没有上神的地位,但难得享受了一次上神的礼遇。最关键的是,上神之誓可以把惩罚力度加到最大,以便我不会把天河族的家底说出去,让长清彻底放心。
长清果真是可以做大事的人。见我立下上神之誓,她才放下心来,说:“如此,便各自保重,后会无期了。”说罢,便将我的水元从体内抽了出来,散落在逐渊周遭。逐渊两岸得了我的水元孕养,瞬间长出大片的芙蓉花树,瓣白如雪,花承醉露,犹似梦中。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花开。
跳入九天悬河的前一瞬,我又回头看了眼逐渊,仿佛再一次跌入了五百年前的那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