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月光倒映在鱼塘中,盛夏的晚风吹过来,泛出金光。波光粼粼,若有似无。
熙来看着那坐落在荒郊野外的宿舍,眼眶被泪花湿润,默不作声,只有脸庞会偶尔抽搐一下。
“妈的,你看看你那孬种样。”父亲看着熙来那将要流出的泪水,大声骂道。
“作什么作,作作好死是吧。“见熙来不说话,父亲骂得更难听了。
“你能不能走,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熙来大声吼道,声音歇斯底里,吼叫声中带着点哭腔。
我也不想作,你倒是多挣点钱啊,有钱了自然就不作了。话到嘴边,熙来没吼出来,这么多年,全家一直避讳谈钱这个字。如果这么吼出来,熙来一定会被亲戚们当作忘恩负义的典型传唱。
熙来一直背负着全家的希望,所有的亲戚见到熙来都会说出这样的话,熙来啊,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啊,你看看你爸妈因为你吃了多少苦啊。亲戚们这么说的时候,熙来总觉得无地自容,总感觉自己是家庭负担,亲戚们也乐此不疲地提醒熙来,正值青春期的熙来总是默默地点头,然后找一个角落静静地发呆,眼神空洞迷茫,内心绞痛。
亲戚之间的关系总是很微妙,打着骨头连着筋,相互帮助,也相互提防,更会相互攀比。多少人借着关心的名义,站在生活的高点上俯视你。
“你是不是觉得老子没本事吗?你他妈了解这个社会吗?你知道这个社会有多黑暗吗?你一天牛逼啥,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他妈的一天就知道作死......”父亲越骂越起劲,手舞足蹈,唾沫飞扬,青筋暴露,那粗壮的手臂握紧拳头,似乎随时都会挥舞出去。
“你爷俩别吵了......”母亲站在熙来和父亲中间,“走,回家吃饭。今晚做了排骨,熬了鱼汤。”
“你他妈快滚回家去,看看你生的这个孬种。”父亲表情扭曲,这么多年的压抑,在这一刹那都要爆发出来。
在熙来的记忆中,母亲一直害怕父亲发脾气。小时候,熙来经常看见父亲殴打母亲,至今仍能回想起来,仍能想起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父亲像发了疯一样地在雨中殴打母亲,伴随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嚎啕声,熙来曾经哭着给父亲下跪为母亲求情。
熙来从不曾明白,在人前那么老实憨厚的父亲,为什么一见到母亲就威风凛凛。熙来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在民风淳朴的农村,但凡有男人打老婆的事情,全村都要围着墙头观看,一边看一边笑。
“呦,你看你多有本事哦......一天天就知道骂人......”母亲竟然将父亲的话顶回去了。
父亲好似要发作,但又忍住了。忍着忍着,父亲突然笑出了声,幽然地说了一句:“你们他妈的翅膀都长硬了,是吧。老子就是让你们吃太饱了。”
“走,熙来,回家吃饭。”母亲声音很轻柔。
熙来跟在父母的身后,有点悻悻的感觉。
一家人都没有想到家庭风暴会这么快就降临,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
饭桌上,父亲让刚刚上幼儿园的妹妹给熙来夹菜。妹妹头上带着美丽的蝴蝶结,十分可爱,像个小天使。熙来露出了笑容,摸了摸妹妹的头。在那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蹲在小板凳上,桌子也特别低。妹妹似乎也察觉出饭桌上的尴尬,妹妹大声地说着话,似乎想取悦每一个人,她想让家人的脸上都充满笑容。
父亲按捺不住:“今天在厂里感觉怎么样。”
“不咋样。”熙来轻悄悄地说,声音恍若蚊蝇。
“累不累。”奶奶也插了一句嘴。
“你说呢,你说累不累。”熙来不耐烦地吼道,“你自己去工厂就知道了。”
不知为什么,外人眼中的乖孩子,一听到奶奶说话,就充满了不耐烦,句句带刺。
“你看看手都磨出了茧子。”母亲说着拉过熙来的手,声音有点尖,但是充满了怜爱。
父亲咂了一口白酒,悠悠地吐出一句话:”干不了,就不干了吧。反正进工厂也没有什么前途。“
”嗯。“熙来半天憋出了一个字。
”你孬好识几个字,以后不会像你老子这样卖苦力的。”父亲自言自语道。
“我吃饱了。”熙来最受不了的就是苦力这样的字眼。
熙来躺在床上,看着19英寸的电视,电视连着一个小型卫星接收器,通过小型卫星接收信号来播放电视,电视刚拿回来的时候,还可以收到全部卫视。后来据说,国家查得严,小型卫星接收器影响国家安全,美国会通过卫星接收器窃听我国的国家机密。熙来一听到这样的消息,气就不打一处来,都建国多少年了,美帝亡我之心仍然不死。熙来心中总会默念,吾辈当自强,希冀有一天能一举歼灭美帝。
每每想到这里,熙来就会热血沸腾。
血还没沸腾多久,母亲就闯了进来:“你吃饱了?你今天咋吃这么少......”
“哎呀,你烦不烦。我这么大人,我难道不知道自己吃没吃饱。”熙来不耐烦地喊道。
“妈的,你看看你什么样子。”母亲有点生气,转念又笑吟吟地说:“就跟那狗一样,见到谁咬谁。’
“你把你嘴闭上。“熙来的声音在荒野上回荡。
多年以后,熙来仍然会当时的自己感到羞愧。
大抵全天下没本事的人,都会用语言的响度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吧。
”喂,二姐啊。有空吗?熙来今天上班觉得很累。”熙来在房间内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父亲和姑妈在聊天。
“哎哟,坑的了,毛子。在哪上班都很累啊。”熙来耳朵很尖。
“我今天看了一下,手都磨出茧子了。确实挺辛苦的。”父亲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隔壁的屋子里传来。
他应该也很自责吧,他应该也很无奈吧。
熙来在父亲的聊天中,朦朦胧胧地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耳边传来蚊子细微的声音,熙来也没力气去管。过了很久很久,熙来听到父亲说,明天陪他再去县城看看。
半夜,窗外下起了雨。雨水流进了废旧的厂房宿舍,熙来的瞳孔在黑夜中挣得越来越大。
伴随着雨声的淅淅沥沥,熙来起身走出宿舍。他仰起头让雨水淋着自己的脸庞,他期冀能在风雨飘摇中看到自己这长满荒草的青春。
电闪雷鸣中,熙来挪动了几步,听到父母仍在聊天。偶尔还会伴随着几声叹气声。
“哎,这么多年也难为他了。“父亲淡淡地说。
“你也别太自责了,我觉得我们家挺幸福的。我们也应该算得上不错的家庭了。”母亲似乎在安慰父亲,仿似也在对自己说。
“希望他以后,比你我有本事。”父亲嘀咕道。
“那肯定的,肯定会比我们有本事的。”母亲自豪地说。
熙来转过了身子,
在黑暗的雨夜中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