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以前读初一的时候,学过余光中先生的一篇诗歌,叫做《乡愁》,他把乡愁比作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表达了他人生中不同阶段所遇到和面对的事情。
打我记事起,童年的日子就好像在不断的搬家。短短几年时间,像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动物一般,只是我不知道父亲逐的是什么,只记得不出一年半载,父亲说搬,我们就又搬家了。兜兜转转中,在父亲的单车后座上,在手扶拖拉机的颠簸里,更新着我对每一个“家”的记忆。
那个时候,还不懂得什么是愁,那么小的孩子,看到手扶拖拉机载着家具,只会拍着手等着家具搬完,然后奢侈的坐一回手扶拖拉机,在一路的新鲜感中,去到我们的新家。 用我的兴高采烈,把父亲眼中的忧愁,全部掩埋进了手扶拖拉机的轰鸣声里。
小时候,我们所在的小城里主要的“私家车”还是自行车,父亲每逢周五总会带我回乡下奶奶家,和大伯奶奶一起过周末。奶奶家的番薯和小狗,是我一路坐在父亲单车后座的铁架子上颠簸后苦尽甘来的奖励。后来,父亲有了人生中第一辆摩托车,虽然是无牌无证的二手车,但是当父亲开着它出现在村子里时,还是吸引了不少人艳羡的目光。在摩托车舒适的后座上,那条小土路好像一夜之间变得温顺起来,不再坑坑洼洼。再后来,父亲的药铺越来越不景气,父亲眼中的忧愁,也化成了车贩子递过来的,那一沓花花绿绿有零有整的钞票。
我的记忆又回到了那老旧的铁制自行车后座上,又开始了每个周五那一路颠簸的噩梦。我坐在父亲后面,抱着父亲的腰,虽然看不到父亲的表情,但是也能感受到些许的无奈。父亲带着我总是骑得很慢,遇到颠簸的地方也会提醒我要颠簸了注意夹紧屁股,这样才不会疼。毕竟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喜,也是父母的愁。而那沓钞票,也化成了我的学费,化成了新出生的弟弟身上的新衣服,化成了每个平淡的早晨里桌子上几碗白粥旁边的那十五个炸豆腐角。
桌上的白粥还在冒着热气,父亲的药店却开不下去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重新搬回乡下,这也宣告着我的噩梦结束,从此可以不必再为去奶奶家而忍受一路颠簸的痛苦。
只是到了乡下,父亲就极少再骑单车带我出去了。村子本来就小,要去哪里走几步就到了。曾经非常拉风的自行车也渐渐淡出我的记忆,甚至当一条经过我们村的公车路线宣布开通时,我才惊讶的发现,那辆自行车已经被岁月剥蚀得不成样……
旧时的自行车被新兴的公车所代替,人们的出行越来越方便,我很喜欢和父亲一起去县里,因为可以坐公车,既新鲜坐着又舒服。我从不晕车,坐车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是一种享受。每次坐公车,总是瘾还没过够呢,就到站了下车了。
上了初中,家里开始对我放松了束缚,我也瞒着家里偷偷和同学去过几次县城,坐着舒服的公车,逛着眼花缭乱的街市,口袋里攒了好久的钱却始终攥得紧紧的不知道买什么好,或者说是舍不得买。结果几次都是空手而归,什么都没买到,只是象征性的吃了点东西。坐着舒服的公车回来,在车上的时候,我总想着等有空一定要出来坐一天的车,从头站坐到尾站,再坐回来。可惜这个想法一直未能付诸行动并实现,因为我的钱多半都在上学和放学的途中被我买成零食吃掉了。
在那唯一一条经过我们村的公车线上,红白相间的公车依旧在不断的奔跑着。在公车渐渐掉落的红漆里,我离开了村子,去五公里外的镇上读高中。
学校没有宿舍,所有的学生都是走读;学校也没有食堂,中午只能自己带便当吃。说便当显得很洋气,其实也就是早上家里煮的、到中午已经糊成一团的白粥,配一点简单的家常菜,经常是蔬菜加肉,或者鸡蛋。
五公里也不算远,骑单车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路程,所以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辆全新的单车,骑上它,我仿佛在一夜间变成了大人。
早上骑半个小时的单车到学校,傍晚又骑半个小时的单车回家。平日里还好,顶多就是夏天热点冬天冷点,可是遇上刮风下雨什么的就很难受了,穿着雨衣,在大雨中艰难的跋涉。顺风还好,逆风骑单车是很辛苦的,而且中途还有几个十字路口和两个大坡。家里又管得严,除非学校说停课,否则再大的雨也是要去上学的,所以每次去到学校或者回到家的时候都是浑身湿透。到后来,遇上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就会去村口坐上公车去上学。
那条线的公车约摸有十多辆,我对其中一辆的司机有着很深刻的印象——他总能把公车开出过山车的感觉。那是一个很有男人味的中年男人,留着潇洒的长发,总在车上放着过时的情歌。在开得像过山车一样的公车上,风呼啸着从缺了口、用特大号的透明胶贴着的窗玻璃里灌进来,耳旁老旧的情歌里,混杂的是发动机的轰鸣声和颠簸时钢铁碰撞的声音,窗外目之所及处是大片的田野和山,还有斜织的大雨,我的身体跟随着公车的节奏摇摆,思绪却不知不觉的飘到了九霄云外……
虽然对于我而言,能够坐车去上学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而且我也很喜欢坐车,可是高中那会儿,却截然相反。每次背着书包见到公车,往往就意味着我又要顶着糟糕的天气不情不愿的去上学。我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去县里的情景,在公车上我总是不停地朝车窗外张望,可父亲总是面无表情的微皱着眉头,眼神毫无焦距的射向司机前面的挡风玻璃,似乎能穿透一切,看得很远很远。现在想来,不知那时候的父亲是否和当年高中的我一样,对车有着不为人知的愁绪。
所以,高中那会儿,雨天里的公车,成了我的车愁。
公车的轰鸣声还在继续,车身上的红漆依旧在不停的剥落,在跟车小妹的不断更换中,我毕业了。
新来的跟车小妹带来的是一张灿烂的笑脸和温和的语气,可是不知在将来的某一天,她是否也会像前面那些跟车的小妹一样,换上那职业通病般无谓的眼神和不耐烦的语气。
蝉鸣声还未消逝,行李却已经打点好了。我背上背包,来到这座繁华的都市——广州。
我读的是电商专业,学校本着“学习创业两不误,知识财富双丰收”的全新教学模式和理念,大胆鼓励学生边学习边创业,所以我们这一届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学校的小白鼠。
在老师的指导下,我们完成了开店、装修等各项工作。广州有很大的服装批发市场,新手做服装比较容易上手,所以我们班甚至我们级很大一部分同学都选择了主营服装类。
慢慢的,店铺有了起色,订单也越来越多。但是批发市场离学校很远,基本上去一趟市场来回就是半天时间,而且还特别累。有一段时间我基本上是天天往批发市场跑,连着两个月,很累。也正是那段时间,原本喜欢坐车的我,开始害怕坐车,开始害怕看到公交。
在广州,一般会坐车到处去玩的都是新生,老生有时间则更愿意窝在宿舍玩电脑。原因很简单,广州人口多,出去玩一般都意味着要做公车,公车非常挤,每每满血的状态出去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体力是耗在挤公交上了。上下班高峰期的时候,车站和地铁站都是很恐怖的,黑压压的一群人。
在广州,虽然交通方便,但是我的网店,也成了我的车愁。没生意如坐针毡般不好受,有订单却又意味着我又必须花上半天的时间去把货拿回来发给顾客。20多岁的年纪,表面上意气风发年少轻狂,心里却迷茫得近乎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当初满腔的理想和抱负,无从实现。每次坐在公车上,看着外面花花绿绿复杂喧嚣的世界,当初的那些豪言壮语,就像车窗外那些打进我眼里的车灯一样,在我心里一一流过。
去年过年回家的时候,我是乘坐长途大巴回去的。之前很期盼着回家,可是当回汕头的大巴就这样真真切切的停在我面前打开门的时候,我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只是机械的交了行李,给了车票钱就上了车。空调车,舒适的座椅,安静的车厢,没有走走停停车站,没有摩肩接踵乘客,心却沉沉的,高兴不起来。我想起了高考,想起了高考前幻想的,幻想着我出了考场会兴奋得把手中的铅笔尺子往天上抛往楼下扔,甚至还应该在地上打几个滚,事实上当我走出考场的时候,原本沉甸甸的心却一下子空了。
我不知道该使用哪个表情才合适,我不知道怎么样去表达我解脱的快乐。可是,我真的快乐吗?高考完那天回到家,却不知道干什么好,想看书又看不下,只能出去走走,在村子里一直走一直走。夏夜的风很凉快,吹得路旁的树叶哗啦啦的响,我迎着风,眼眶里有种难忍的酸涩,一股淤积了整整三年的惆怅在刹那间把整个大脑都占据。
高考前我们都说等高考后,我要把书烧了卖了,可是我身边有朋友高考完,把家里的书啊卷子什么的都整理出来,哆嗦着打电话叫废品站的大妈来收,人家收废品的大妈开着车过来了就直接把书往车上搬,还没搬到一半呢她就流着眼泪哆嗦着说我不卖了,然后把书搬回房间抱着书大哭了一场,哭完了再打电话叫废品站的大妈过来收。这种情况的还不止一个。高考,是一个目标,是我们动力的源泉。回家的那个念头也是,心里有了念想,生活自然也就有了盼头。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直渴望着笼子外面的那片蓝天,所以萌生了要努力活下去的目标和动力。可是当那片天空突然真真切切的摆在你眼前了,你又是否真的敢要!
所以,每次看到大巴都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迎来回家的车了,忧的是当我下次坐上这辆车的时候,已经是我要再次离开的时候了。
回家的车,成了我的车愁。
去年过年回家的那晚,是我去年睡得最安稳的一晚。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在那个和弟弟挤了十几年的被窝里,一觉睡到大天亮。小小的房间,有种被包围的安全感。敲窗的夜雨打在老式的格子窗上,发出一阵阵闷响。农村的夜晚很安静,只有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在鸣叫,偶尔传来三两声犬吠。不像广州,就算夜深人静的时候,远处也总是翻滚着不知道什么机器发出的低沉的轰鸣声。
在家总是可以很慵懒的,早上起来等着吃早饭,吃完早饭和奶奶去挖几个番薯回来当午饭,下午去山上或田里溜达几圈,就可以回家等着吃晚饭了。带弟弟去镇上买新衣服的时候,我又坐上了那辆久违的红皮公车,只可惜没遇上那个留着长发的司机,跟车小妹也是一股不耐烦的语气。我想起以前高中背着书包在雨里等公车的情景,司机把过山车似的公车吱的一声停在我面前,我收了雨伞上去,跟车小妹丢过来一个带着轻蔑的眼神,我给了车钱找位子坐下。雨天的早上没什么人,公车空荡荡的,所以发出的声响好像更大了,一跑起来,上下齐响是路人都曾听见的。
在家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我又用我那大号的登山包背着行李回广州了。今年端午的时候我回去了一趟,奶奶上半年生了一场大病,才半年没见,好像更老了。看到我回去,奶奶的眼睛里好像闪着亮光一样,问我在广州过得怎么样,这次回去几天等等,还从房间里拿出香蕉给我吃。
学校端午只放假一个星期,所以没几天我又得坐上大巴回学校了,奶奶站在客厅里看着我收拾行李,嘴里絮絮叨叨的叮嘱着我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规规矩矩的,要按时吃饭等等。这些话在以前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听到奶奶说过无数次了,但是这次我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大伯坐在椅子上抽烟,看着我收拾得差不多了,说:“什么时候钱不够用了就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
我冲他点点头,应了声好,和奶奶道别就出了门。在车上,看着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我的车愁也渐渐浮了上来。我想起奶奶的眼神,当我说这次走要等到过年再回家的时候,她的眼神瞬间就黯淡了下去,片刻之后又亮了起来,说那去吧孩子平安的去平安的回来。我想起我出门的时候,奶奶送我到家门口,我走到下面小河的时候回头一看,奶奶还站在家门口的石板上朝我这边张望着。奶奶的眼神已经很差了,我也知道她肯定已经看不见我,但她还是愿意那样站在那里张望着。明天的渺茫全仗昨天的实在撑着,新梦是旧事的拆洗缝补。或许我就是奶奶的用来编织新梦的旧事之一,是她生活的盼头,明天的希冀。
其实,当大伯突然说钱不够用了就和他说的时候,我很感动,可对于这些细腻的情绪,特别是男人之间的这种微妙的情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合适的表示出来。我想大伯也是如此。大伯是个粗人,也不识字,也许就是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在他的世界里,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对“爱”最好的诠释。
去年回家的时候,我就开始感觉到奶奶、大伯和父亲都或多或少的变老了,今年端午回家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明显。我想起大伯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抽着7块钱一包的烟,微皱着眉头说话的样子,就觉得莫名的心酸。岁月不饶人啊,在时光面前,每个人都显得那么的无力。以前挑着一担柴火走在田埂上健步如飞的奶奶,转眼间连路都走得不利索了;大伯签领工资和看工资条的时候也需要戴上老花镜了,父亲的眼角也开始下垂了……就这样,好像在大巴的一来一去之间,他们倏地,就老了。
我开始不想坐车,不想回家,这成了我的车愁。一去一来,他们变老了;再去再来,他们或许就真的老了。
余光中先生把乡愁比作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以表达他人生中不同阶段所遇到和面对的事情。小时候,车愁是父亲伟岸的背影,我在这头,奶奶家在那头;长大后,车愁是连绵的雨水,我在这头,学校在那头;后来啊,车愁是网店里那一笔笔的订单,我在这头,批发市场在那头;而现在,车愁是心里喜忧参半的挂念,我在这头,家在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