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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孤勇”。
每一个倔强的灵魂都不该被轻视。
----题记
(一)
“王老蔫,王老蔫,快出来搭把手,别整天窝在家里,跟个孵蛋的母鸡似的。也把你那思想拿出来晒晒太阳,兴许别人看得上的灵感就来了哩!嘿嘿!”
屋外虎妞的高声玩笑似一根细小的鱼刺,又轻轻扎了一下伏案写作的王新闻那早已小得如草履虫般,千疮百孔的自尊心。
王新闻赶紧放下笔,合上本,忙慌地跑出屋,咧着嘴讪笑着:“对不起啊,刚回来突然想到一个词,想着写下来就去干活,结果……嘿嘿!”脸上极尽谄笑。
“哈哈哈哈……行了,不用解释了,我还不了解你嘛?只要你不是背着我去拍婆子,想写啥就写啥!不管别人看不看,我喜欢看就行!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震得屋檐下的燕子一个没站稳,扑棱棱地飞走了,阳光里的尘土扑簌簌地飘舞而下!
“嘿嘿……”
“别傻乐了,快干活吧,麻溜滴把车卸了,我还得抓紧时间给娘和伍儿做饭去哩。”
夕阳的余晖中,一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和一个瘦猴般的男人相互协作着从驴车上搬下沉重的麻袋。从拉长的影子中可以看出,那个婆娘比男人高出一个头,身形也快有男人两个粗了,这种不协调的比例让人很难相信他们是两口子。但天下的事往往就是这么奇妙,事情还得从王老蔫的爹王老倔说起。
王老倔本名不详,只知道他带着神经有点不正常的老婆从外地逃荒到万家槽子村,也不和村里人扎堆,就在这泥巴河北岸盖了间茅草屋,从此扎下了根。泥巴河本也没有名,只是靠山老发洪水,每次从山上冲下来的都是泥巴汤汤,久而久之,村民都管它叫泥巴河。
刚开始王老倔靠着开垦周边几亩薄田糊口,日子过得恓惶,倒也饿不着肚子。凭着灵光的脑袋和一把子力气,老倔家的生活渐有起色,将茅草屋换成了三间土坯房,也让村里人刮目相看。
最让村里人眼馋的是老倔趁着贩卖山货的时机,竟然弄回来一台收音机,这东西在80年代的农村可是稀罕物,不是有钱就能买得着的。有了这个宝贝,着实让老倔威风了一阵,整天走到哪都机不离手,没人的时候才会心疼那俩电池钱。
让老倔放心不下的还是老婆,她那羊癫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面色铁青,口吐白沫,大小便失禁都是小事,就怕她一不小心咬到自己舌头,那可是要人命的。每次出远门,老倔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别的男人或许会想着在外面偷个腥啥的,老倔总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恨不得日夜赶路。村里的婆娘们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时,总是会扯到老倔家的,同情的话语中总是带着一些羡慕嫉妒恨。
幸福的生活在村里人的羡慕中芝麻开花节节高,在老倔的担惊受怕中,儿子降生了。王老倔喜欢听新闻,给儿子起名王新闻,希望他将来能够如新闻中那样飞黄腾达。
理想总是丰满的,现实总是残酷的。对于老倔一家,老天爷时不时在打瞌睡,刚睁开眼又迷糊上了。
在新闻上高三那一年,一场暴风雨引发了山洪,无情的泥水顺着泥巴河奔腾而下。走在门前木桥上的新闻娘,望着如猛兽般的洪流,突然眼睛发直,身体僵硬,在老倔眼前一头栽进了泥巴河里。老倔发了疯似的跳进河里,连拖带拽把老婆推上岸,自己却永远埋在了泥巴河里,连尸体都没找到。
新闻娘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却因呛了泥水,一直咳嗽不止,加之愧对丈夫,思念成疾,整天只是躺在床上抹着眼泪。
新闻不知自小受他爹爱听新闻的影响,还是这孩子天生灵性,作文水平在全校无人出其右,在全县乃至全市各类作文大赛中均有斩获,更是在《作文周刊》等杂志报刊上也偶见其文,一时间,成了全村的名人。但是这个名人除了作文的其他故事则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比如他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再比如他除了语文,其他成绩都是平平,数学更是及格万岁。
就在王新闻为高考临近而焦虑不安时,家里发生的不幸让他做出了一个看起来似乎合情合理的决定:回家!
于情,家里顶梁柱倒了,母亲癫痫不知什么时候发作,时刻不能离人;于理,他作文水平再怎么高,也不可能破格录取。于是他手捧《三重门》,以韩寒为榜样,决定回家照顾母亲,专心写作,将来必定有所成就。
可等王新闻回家才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艰难许多。原来王老倔在世时,新闻作为全村人眼中的天之骄子,给他这个万家槽子村为数不多的异性人赚足了面子,王老倔一把活都没让他干过。新闻整天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过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日子。
当面对父亲去世,母亲卧病在床,家里遭了洪灾,一片狼藉的境况时,这个撰文高手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的含义。
再苦再难也要坚持下去,生活总要继续,梦想还未实现。顶着生活的压力,怀着远大的志向,王新闻学习洗衣做饭,学习犁地播种,学习割草喂猪。艰苦的生活不但教会了他许多必备技能,更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新闻披着朝霞、伴着星光继续写作。
(二)
不知是老天爷为自己的一时打盹感到羞愧,还是看不下去母子俩相依为命的孤苦生活,将他们的情况无意间透露给了月老。
第二年春天,村里少有的富户万有德家的次女,王新闻的初中同学万二妞,没有经人说媒,主动上门吐露真情,大方地表示愿意当他们家的儿媳妇。
新闻娘使劲揉了揉模糊不清的双眼,掏了掏听力不佳的两耳,确信站在面前的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时,抱着老倔的遗像喜泪纵横。
新闻注视着这个昔日口无遮拦、大大咧咧女同学高大壮硕的身形时,一时有点错愕。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和老妈苦口婆心的教导,第二天,在二妞满心欢喜的期待中,新闻低声说了几个字:“以后还想继续写作!”二妞哈哈大笑:“傻瓜,我就是看中你这点哩!”
婚后的日子,在新闻娘合不拢嘴的牙缝上一丝丝穿过,夹杂一声声的咳嗽;在新闻笔耕不辍的写作中一分分流淌,徒留一夜夜的哀叹;在二妞风风火火的脚板下一步步飞逝,攒下一串串的笑声。
不知是报社编辑们嫌弃他岁数大了,没了灵性;还是从小道消息得知他生来长得丑,怕污了读者的眼睛,好像说好了一般,再没有录用过他的文章。一次次满怀希望地投稿,一次次寒冰彻骨地退稿,到后来连退稿函都没有了,直接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曾经众人心中的神话最终活成了村民眼中的笑话,王新闻变成了王老蔫。村里不管大人小孩都晓得书呆子王老蔫,却几乎没人记得他的本名。新闻也不恼,人的名字就是个符号,叫啥不是叫?反正我也不和他们一个锅里搅勺子,只要他们不来夺我的本和笔,他们想怎么喊怎么喊,随他去吧!
二妞却不愿意自己的男人被别人这么羞辱,他是她的太阳,一直以来都是,她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所以整个村里经常听到二妞和别人吵架的声音,而且嗓门越来越大。渐渐地,人们也给她改了个名:虎妞!不过这都是背地里说说,谁也不敢当面摸老虎屁股。当二妞听到这个名时,竟然不恼反笑,这个名字好,看以后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新闻看着腰围越来越粗的老婆,感觉越发地可爱了。因为她从不干涉他写作,而且还主动包揽了全家里里外外大部分农活,让他能多些时间去放飞思想。
虎妞就喜欢看他右肘搭着桌子,手掌撑着下巴,食指和中指夹着笔,其余三指有节奏地敲着太阳穴,两眼凝视着窗外出神的模样。她觉得这就是文化人该有的样子,从上初中时她就喜欢看,她知道此刻在这个男人脑海中有漫卷狂风、有电闪雷鸣、有惊涛骇浪,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场景。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将这些紧张的画面变成文字,这样她就可以和他的思想站在一个高度,领略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的风景,但她知道此时不能催,那样会打断他的思路。就像村里放电影时,突然停电了一样,台下的观众再着急也没用,惹急了放映员,人家收拾东西不干了,后面的故事只能自己脑补,可就村里这些人的学问,别说补上余下的画面了,看了半天能分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就不错了。
虎妞总是一声不吭地耐着性子等待着,她也撑着脑袋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眼神中带着光。有时他会从神游中突然惊醒,猛地转头,从开始的慌乱变成了两人的默契,不由得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老蔫给她讲他的想法,讲故事情节,讲小说构思,讲散文诗歌,总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此时的他就像一名大学教授,双眼明亮,思维缜密,哪里还有一点别人面前浑浑噩噩,呆若木鸡的样子。
虎妞就像一个痴迷的学生,坐在讲台下认真听讲,时不时报以真诚的开怀大笑,听到精彩处使劲鼓掌,恨不得手都拍红的那种。这是属于他们两人的幸福时光,这是别人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傻子”生活。
老天爷可能觉得亏欠他们太多,他们的幸福生活甜度还不够,第三年,他们的儿子王小伍降生了,给这个贫穷但快乐的家又抹了满嘴的蜜。
伴着新生儿的喜悦,老蔫的写作也被婴儿的啼哭打乱了节奏,刚想到一句妙语,还没来得及写下,却不得不赶紧抱起哭得惊天动地的小祖宗哄一哄。
这个小家伙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似的,一抱起来就不哭了,还对着他一个劲地笑,但只要一放下,就又扯着嗓子干嚎,气得老蔫实在是没辙,想要任由他哭,但却不敢,因为这小子有一个虎妈,那哭声一旦引得虎须倒竖,那不是他这个小身板能扛得住的。此时的虎妞俨然就是一个护犊子的母老虎,早已不是那个专心听讲的小迷妹了。
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老蔫仿佛也被岁月熬干了精华,只给他剩下了一锅浆糊。自从虎妞不要彩礼嫁给他后,他就再也没有发表过一篇文章,连报纸上一篇很小的豆腐块都没有过。
多年的郁郁不得志仍然没有磨秃他的理想,夜深人静时,望着明亮的星斗,他会问自己,我是不是该悄悄地出走,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继续我的梦想?
回头看着虎头虎脑的儿子,强自压下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第二天扛着锄头又下地了,但心里那团写作的火苗却从未熄灭,迎着北风似乎有燎原的迹象。
(三)
远方的诗终究解不了眼前的难,贫瘠的土地无法提供一家人的生活必需。虎妞听村里宣传说承包山林种果树,再在树下养鸡,可以发家致富,心想着自家背山面河,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可算占了回先机。
当她风风火火地奔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蔫时,没想到老蔫却皱起了眉头,还没等老蔫说话,虎妞额头虎纹一拧,立马又松开了,笑着说道:“你放心,耽误不了你的写作大业!”
老蔫笑笑,没再说话,第二天就跟着虎妞跑信用社贷款开干。
栽树,浇水,打药,除虫,忙碌了三年的虎妞瘦了一大圈,也黑成了碳人。看着满树又圆又大的红苹果,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金元宝,咬一口,真甜!
老天爷瞅着这诱人的金苹果,却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由于山路崎岖,无人来收,堆成山的苹果最终发酵成了苹果酿,整个山林都飘荡着酒香。也印证了当初老蔫没有说出口的担心:销路问题。他原本想着既然是乡里号召大家植树护山,怎么着也有个主意,却没想到这帮挨天杀的只管杀,不管埋,活生生将大家晾在了干滩上。
屋漏偏遭连夜雨,一场鸡瘟夺走了1000多条活蹦乱跳的生命,只给他家留下了一只公鸡,和因受伤被她抱回来养在家里的老母鸡,还有一只蹒跚学步的小鸡,其他鸡在一夜之间全部飞身去了黄泉,空留一地的鸡毛在苹果树下随风飘散。
虎妞像一只斗败的火鸡,整个人都垮了,躺在炕上想不通事情怎么就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老蔫煮了荷包蛋,端到炕边,挤出笑容说道:“孩他娘,起来吃两个蛋吧,天塌下来我顶着,其实当初我犹豫就是想到了运输难题,可是……”
还没等老蔫说完,头朝里躺着的虎妞身躯一震,忽地坐起,一把打翻了碗,泼了老蔫一身。
“你顶着?哼哼!王老蔫,今天我才发现,你好威猛的身形啊?当初就想到了?想到了你怎么不说?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这会都是我的错了?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我没日没夜地干活都是为了谁啊?放着清闲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你们家来当牛做马,我还真是犯贱啊!呜呜呜……”
王老蔫没想到自己只是想安慰她的话听到虎妞耳朵里怎么就变成了嘲讽?这下可把家里的天捅破了。虎妞连骂带打,仿佛要把这些年受的委屈一股脑地全部发泄出来。老蔫的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被挠的血口子,直到银发苍苍的老娘摸索着要给虎妞跪下磕头,这场风波才逐渐平息。
望着窗台上溜进家里的月光,老蔫在纸上沙沙写着:失望像狂风一样迎面扑来,而我却无处躲藏;信心像流沙一样从指间流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点消失,却无能为力,耳朵不相信这个悲惨的故事,假装失聪,懵懵懂懂指使着双脚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冷不丁炸雷在耳边响起:“写写写,你整天就知道写,什么事也不管,你写那么多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信用社的贷款不用还嘛?滚到床上睡觉去,省点电钱。”
昏黄的灯光阴影下,虎妞如愤怒的天神,似乎下一秒就会将他整个人生吞活剥。老蔫从慌乱中挤出一丝笑容,如以前一样呆头呆脑地盯着她看。
看着老蔫那两鬓染白的沧桑以及眼皮耷拉的可怜样,似乎触到了虎妞心底那最柔软的神经,这还是我心目中的男神嘛?老蔫似乎也觉察到了虎妞眼睛里的似水柔情,心中一震,呆呆地看得痴了。美好的回忆一闪而过,虎妞眼中又蒙上了寒霜,只是不再执意逼他,在他肩头使劲捶了一下,兀自回里屋上了炕。
老蔫咧嘴一笑,这一捶便化了他的心,埋头又沙沙地写了起来,生怕再有人抢他的笔似的。这一写便直到金鸡报晓,趴在书桌上的老蔫又一次激起了虎妞的愤怒。可她高高举起的笤帚却悬在了半空,摊开的笔记本上,一首诗赫然捅破了她的泪腺。
《我的虎妞》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
我的虎妞大胆地闯进了我的生活。
我被她的真心和诚意感动了,
是她给我们这个死气沉沉的家
重新注入了生的希望。
就像那粒随时会熄灭的灯芯,
得到了她坚实身躯地呵护,
逐步稳住了倩影。
别看她虎背熊腰,
正是这强大力量,
撑起了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她人如其名,
虎虎生风地承担起屋里屋外的一应活计。
给了我追逐梦想的时间和空间!
但是
我却辜负了她,
一次次让她失望,
一次次让她伤神,
一次次让她跟着我流泪……
而她的胸襟
却永远如苍鹰一样宽广,
默默陪我忍受着异样的目光,
甚至替我遮风挡雨。
我就像被岁月拔去了獠牙的野猪,
已不复当年的勇猛顽强,
目光逐步飘向了家猪的食槽,
那里有享不尽的美食,
只是这美食需要用自由和生命交换。
为了虎妞,
为了这个家,
我要学会收起自己的傲慢,
我要学会放下自己的尊严,
觍脸做一头家猪,
只有这样,
我们才能更好生活。
吃过早饭的虎妞没有如往常一样下地,而是丢下一句话:“我回家一趟!”便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愣在当场的老蔫以及瘫倒在地的老蔫妈。只听老蔫妈嘴唇哆哆嗦嗦地念叨着:“完了,完了,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老蔫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虽不相信虎妞会扔下他们一家老小回了娘家,但形势比人强,面对这么个内是老弱病残,外是债台高筑的家,一走了之也不能全怪虎妞。反过来说,这个家能有如今的模样,全凭她一人勉力支撑。
太阳日渐偏西,老蔫心里的幻想如同越来越大的肥皂泡沫眼看就要破灭,他在屋前不停地踱着步,思索着小伍回来如何跟儿子解释?当老蔫娘抱着老倔的遗像不停地抹眼泪,快要晕厥的时候,虎妞回来了!
老蔫怔怔地看着她,仿佛幻境。虎妞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他,笑骂道:“看啥哩?不认识了?”老蔫高兴得像个孩子,冲上去一把抱住虎妞,想要抱起来转个圈,但奈何体重悬殊,兴奋地大叫:“娘,二妞回来了!娘,你快出来啊!”
老蔫娘刚听到虎妞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急忙趿拉着鞋出门查看,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扶着门框嘿嘿地笑出了声……虎妞连忙一把推开老蔫,转头和娘打招呼:“娘,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以为你……”话说一半才想到自己说错话了。
虎妞接过话头:“娘,你想啥哩?我怎么会扔下你们不管呢?如果那样,当初我就不进这个门了!”
老蔫娘泪水直流:“菩萨保佑,老倔在天有灵啊!”
“娘,起风了,我扶您进屋吧,别着凉了!”
老蔫望着虎妞的背影,泪流满面,当初虎妞执拗嫁给自己,是和娘家决裂了的。十几年来,再没有联系走动,现如今遇到这实在过不去的坎,虎妞低头回了娘家,不知又受了多少奚落和冷眼?
是夜,躺在被窝里,老蔫拉着虎妞的手说道:“辛苦你了!今天受了不少委屈吧?”
虎妞刮了一下老蔫的鼻子,说道:“傻样,你没听说过虎毒不食子嘛?这些年,我都和我娘有联系哩,爹虽然表面上板着脸,但背地里还是很疼我的,经常让娘偷偷给我钱用哩!”说着用手指戳了一下老蔫的脑门:“你呀!就像我们家的客人,从来不知道柴米油盐贵!”
“嘿嘿,这不是有你嘛?哪轮得到我操心啊?嘿嘿!”
“这次我回去向爹借了三万块钱,当着大姐和姐夫的面打了欠条,咱啥时候才能还上这钱啊?唉!”
“我以后好好干,肯定能还上,你放心!”
“我就喜欢你这种不服输的劲,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你再苦再累,我心里踏实!”
“谢谢你,啥也别说了,早点睡觉!看我的表现!”
“诶,讨厌……”
老蔫抱着虎妞圆滚滚的身体,满满的都是幸福,房间里回荡着温馨的浅唱低吟。
(四)
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虎妞下地还没有回来,老蔫正在收拾农具,多年未上门的姐夫从篱笆院外走了进来:“老蔫!忙着呢?”
对于这个姐夫,老蔫还是心存感激的,同命相连的两人偶尔在街上碰到也会闲聊两句,末了,姐夫总会偷偷塞给他一点钱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听说姐夫这两年买了个货车,晚上往县城跑运输赚了些钱,在家里的地位也上升了。
“姐夫来了,快进屋里坐!”老蔫客气地招呼道。
“哦,没事,就在院子说就行!”
老蔫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为了昨天虎妞借钱之事?但脸上仍是面带微笑:“姐夫,这是有事啊?”
“啊?昨天虎妞回来没说嘛?”姐夫一脸疑惑地看着老蔫。老蔫心有不悦,昨天刚借的钱今天就跑到家里来催要,两年不见,发财的姐夫怎么连人性也跟着发臭了。轻笑一下,老蔫不卑不亢地说道:“姐夫放心,我们借岳丈的钱不会赖账!”
“啥?”姐夫没听清,皱起了眉头。
姐夫的话彻底激怒了老蔫,文人的清高不容践踏,高声说道:“姐夫请回吧,代我问泰山安,日后定当连本带利如数奉上!不送!”将锄头往地上重重一磕,转头不再看他。
老蔫娘听到外面动静,拄着拐杖从西屋出来:“他姐夫来了,快进屋。”转头训斥老蔫:“新闻,你这是干啥哩?”
姐夫闹了个大红脸,一拍大腿,“嗨,怪我,怪我,一着急没把话说清楚!”
老蔫转头,怔怔地看着姐夫不明所以。
“我昨天听虎妞说了你们的难处,就让虎妞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跑运输?虽然辛苦点,但总比忙田强,这不一早就跑来想听听你的意见,结果把话说差了!”
“啊?”这下轮到老蔫傻眼了。
“姐夫来了!啊哈哈!今天中午杀鸡,让老蔫陪你喝两杯!”正当场面尴尬的时候,虎妞扛着锄头从外面走了进来。
“啊,虎妞回来了,不哩,不哩,我还要赶着去张家鱼塘看看,最近县里几个饭店生意好,需求大,我得早点去谈合作的事哩!”姐夫一点不生老蔫的气,和虎妞有说有笑。
“噢,那好哩,不耽误你做大生意了,改天等你闲了我们再请你喝酒!”虎妞也不客套。
“那老蔫?”
“谢谢姐夫关心,看我这记性,昨天一回来把这事给忘了,你容我们商量一下,回头给你答复哈!”
“啊?噢!好的,好的。那你们忙,我先走了!”姐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蔫妈点了点拐杖:“他姐夫,你看,还专程让你跑一趟,连口水也没喝,进屋休息下再走也不迟!”
“不哩,婶子,今天有点忙,下次再来看您啊!”说完冲老蔫和虎妞微笑点头,转身过桥去了。
“二妞……”看着姐夫走远的背影,老蔫心里五味杂陈。
“嗨,我昨天想当面回掉他的,但又不好意思驳了姐夫心意,没想到今天人家上门来了。没事,没事,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的,哪能干动那活啊?改天碰到,和他说一声就是了。”
二妞心直口快的一番话,听到老蔫娘耳朵里,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听她轻声叹了口气:唉!转身朝自己屋走去。
万家槽子村小学三年级教室里,此时正在上语文课,同学们轮流读自己写的作文《我的爸爸》。只听王小伍大声念道:我的爸爸是一名作家,他天天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哈哈哈哈……”当小伙伴们听到这时,发出了轰天的笑声,有人故意发问:“你爸爸都发表过哪些文章呢?”小伍一本正经地答道:“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过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位像陈秋实那样的作家。”“哈哈哈……”同学们放肆地笑着,甚至有人拍起了桌子,仿佛他们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语文老师及时制止了混乱,大声训斥着那些捣蛋的孩子,语重心长地说道:“每个人的梦想都应该被鼓励,而不是被嘲笑!”老师善意而真诚的眼神吹干了小伍眼中的泪水,更加坚定了他对老爸的信心。
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课堂上的笑话很快就随风传进了每个好事者的耳朵里,于是,王老蔫一个只会蒙头写作的傻子这下变成了一家神经不正常的傻子,成为了三只长相怪异的癞蛤蟆。
懂事的小伍回家不会跟父母讲学校发生的事情,只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实在忍不住,搂着老蔫的脖子,悄悄问了一句:“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发表一篇作品啊?”
听着怀里儿子的问话,老蔫的神经被狠狠扯断了,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塌了,手里紧紧攥了多年的浮萍终于随波飘走了。强忍着泪水,老蔫拍了拍儿子的后背,没有正面回答:“小伍乖,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老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快速逃离了儿子的房间,踉跄着站在院子里,任由泪水侵占了整个脸颊。其实自己内心早已开始犹豫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挺直腰杆,把文字变成铅字,圆了这辈子的梦想?
夜深了,伴着旁边虎妞的呼噜声,老蔫却睡不着,听着窗外北风呼呼地吹落树叶,泥巴河滚滚地卷着黄沙。那一片片榆树叶像秤砣一样飘到他的心上,锯齿状的边缘一遍遍拉着他生痛,硬生生将鲜血从嘴唇里逼出;泥巴河里的水上下翻滚,堵塞了他的每个毛孔,活生生地将水份从眼眶里挤出。
他再也无法安然躺下,披衣下床,挥笔成章,洋洋洒洒,落笔万言,仍写不完这十余年的屈辱与无奈,道不尽这十余年的坚守与抗争,说不出这十余年的奋斗与不甘。他给它取名《泥巴河的守望》,他想第二天将这篇新作寄出,但又怕再次被拒稿,没脸面对妻儿殷切期盼的目光。自己可以在全村人面前不要脸皮,但却不能在妻儿身前不像个男人。
老蔫的脑海中在挣扎,要不要投稿?要不要最后一搏?双手在哆嗦,嘴唇在颤抖,怎么办?怎么办?大脑空洞得好像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也想不起来。愤怒充斥着他的每个细胞,他攥起拳头,狠命地抓起桌上的稿纸,想要将它撕得粉碎,但刚撕了一个小口,他又犹豫了,罢了,罢了,就算给自己这一生写作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就当是对自己前半生的交待,也算是日后自己老去的慰藉。
拉开抽屉,他将稿纸放进了最下层,拍了拍那高到快推不进抽屉的稿纸,一行浊泪啪嗒嗒地落于纸上,瞬间渲染了几行钢笔墨迹,像几朵惨淡的梅花,刺得他一阵眩晕,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
啊!我的青春,我的写作,我的灵魂,就让它永远地埋藏在这里吧!我要去为了生活而奋斗!
天边的鱼肚白勾起了雄鸡的食欲,就在它引吭高歌的时候,王老蔫也作出了自己的决定,改“写”归“挣”了。他要随姐夫一起去跑运输,每天半夜12点起床,贩鱼卖虾,从此将心魄卖于黑夜,以换来全家人的新生活。
临走前,他想对儿子说一句:有时候不是你坚持了就有收获,以后不要一条道走到黑。努力了几次,却都像卡在喉咙里的倒刺,实在是说不出口。最终,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坐进了姐夫那充斥着鱼腥味的面包车。
(五)
老蔫走了没几天,小伍闷闷不乐地从学校回来,带来了班主任告诉他县文联开展征文大赛的消息。小伍眼中擎着泪水,目光坚定地对妈妈说:如果爸爸在家,一定能够赢得第一名!泪水故作坚强地在眼眶中打转,但最终还是打湿了胸前的衣衫。
虎妞心中从未熄灭的火苗像泼了一勺汽油,“轰”的一声熊熊燃烧,她赶忙让儿子去找老师把征文地址要来。从抽屉最底层翻出老蔫临行前写的手稿,那叠她含泪翻完的纸张,那篇她不忍再读的文章,她相信丈夫泣血写出的文字一定能得奖。第二天她没有下地,而是火急火燎地赶到镇上邮局,寄了挂号信,小心翼翼地投入了邮筒,仿佛将她的心也一起投入了这个小小的绿色匣子。
从此她每天都心不在焉地等待着,焦急万分地等待着,失魂落魄地等待着……也不再和当面骂她是傻子的村民争执,因为她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到他们在笑,他们一定是知道新闻得奖的消息了,你看他们笑得多么开心,于是她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于是其他人笑得更欢了,她也笑得更开心了。
“王老蔫,王老蔫,哦,不,王新闻在家嘛?”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喊丈夫名字,虎妞抬起头,见是邮差,那个仿佛她等了一个世纪的邮递员。
虎妞颤抖着嘴唇答道:“在,在!”却无法向前迈步。
“这有他的特快专递,在这签个字!”邮递员轻快地说。
“唉,唉!”虎妞答应着,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双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又擦,一颗心几乎快蹦出嗓子。拿着蓝色的硬纸袋,虎妞却不知道从哪里打开。
全镇一年也收不了几封特快专递,能用这种邮寄方式的一般都是大学录取通知书,但现在也不是放榜的时间啊?所以邮递员并不催促虎妞签字走人,而是十分期待地想知道这里面装的什么贵重物品。
见虎妞模样,邮递员好心地说道:“要不我帮你打开?”
虎妞略显不自然地递给他:“谢谢!”
“不客气!”说着邮递员小心地撕开封条,抽出了一页信纸递还给虎妞。
虎妞两眼一花,身体后仰,差点坐倒在地,她本以为里面装的应该是证书之类的,没想到是薄薄的一页信纸。
“大嫂,你没事吧?”邮递员吓了一跳,赶忙扶住她胳膊,关心地问道。
虎妞本想让邮递员帮她念一下,但退稿函又怎么好意思让别人看呢?于是稳了稳心神,接过了那似乎有千斤重的信纸,缓缓打开。
只见“邀请函”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当先映入眼帘,正文用秀逸隽美的行书写道:王新闻同志,你好!灌林县第一届“新秀杯”征文大赛颁奖典礼将于2013年4月24日在县文化中心举行。经评审委员会评审,你的文章被评为特等奖,特邀请你出席颁奖典礼,并参加后续研讨活动,请你围绕多年的写作历程介绍一下经验和收获。特此寄上邀请函,敬请回复。
虎妞左手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拿着信的右手抖得像筛糠一般,赶忙将右手抬起,生怕打湿了信纸。
“恭喜啊,嫂子,大哥太厉害了!”快递员高兴地道起喜来,一时也忘记了还有签字这回事。
小伍看到有邮递员在门口,飞奔过来,老远喊道:“娘,是爹来信了嘛?”
“伍儿,快去村头你柳叔店里给你姨夫打电话,让你爹快回来,他的文章获奖了,特等奖!”虎妞的声音越来越大,透露着急切和喜悦,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
“噢——我爹获奖了,我爹是作家喽!噢——我爹获奖了,我爹是作家喽……”王小伍蹦跳的声音在泥巴河上空飘荡,这个消息随着河水流进了全村的各家各户,也跟着快递员的铃铛声传遍了整个小镇……
三个月后,王老蔫早已领奖归来,但村头巷尾关于他的消息仍然是茶余饭后的第一谈资:“听说县委书记亲自给他颁的奖,还和他合影哩!”说话人那个得意劲好像是县委书记和自己合影一般。“唉唉唉,你们知道嘛?老蔫写的《蹚过泥巴河的女人》已经被预定出版了,光定金就有5万哩!”那语气着实让所有听众惊掉了下巴。另一个婆娘酸溜溜地说道:“还老蔫呢,人家现在可是新闻人物了!唉!还是虎妞有眼光啊,当年我要去蹚这浑水,书中的女主角就是我了!”“不害臊……哈哈哈哈”表面上笑骂着,但所有婆娘都在心里想着那个蹚过泥巴河的女人是自己该有多好。
村头一座二层小楼里,狗蛋娘边穿针边问儿子将来想干什么工作?只听狗蛋大声说道:“我也要像王老蔫那样,将来当一名作家。”“呸呸呸,不许胡说,人家是文曲星下凡,你算哪个垄里长出的葱,别白日做梦了!听说人家现在是作协的,你会纳鞋底不?还想学人家写作。”狗蛋娘将手里的针在头发里划了划,喃喃自语道:“不知道他是做什么鞋的,改天我也去找他学学,兴许也能换几个钱哩?”
乌黑的泥巴河经过几年来的大量植树造林,就是下再大的雨,已很少有泥石流冲下来了,河里的水逐渐变清,依稀还能看到有鱼在来回游动。
几个在河边玩耍的小孩大声惊呼:“快看,鲤鱼跃龙门了!”只见一条金色的鲤鱼高高跃出水面,带起一串水珠,在晚霞的照耀下,那潇洒的姿态永远定格在人们的脑海中,在这小小的万家槽子村成为永恒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