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是诗人灵魂的祭坛,人生是一种时间现象。
每次经行水边,无论是繁华的江滩,还是荒芜的河沿,总觉得奔流的或者冷凝的河水记录着时间的秘密和历史的密码。
河流是世界上最早的道路。当高原,山川和丛林试图将世界纳入自己的法则,人们和其他生灵却将自己的起源和繁衍交付与河流,彼此用河流来沟通,交流。几乎所有的文明都起源于河流。那时的江河暗夜是美丽的,月亮在河面反射出神秘的光环,水鸟翅膀的扇动,搅乱了人们的梦境。当时的人们在河边筑起码头,船坞,商号,百样地经营着自己的人生。我们无法认识那时的人们,只能慢慢走近河边,去探寻河流所包含的一切一切。
许多年后,我们到翻开最早的诗集,总会发现一个动人的情节: 人类差不多所有的爱情都发生在水边。“关关雉鸠,在河之洲”,“凡彼泊舟,在彼之河”,“河汉有女,不可求思”,“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于是,男人站在河边,念“窈窕淑女”,女人逡巡河边,望“美貌潘安”,这一切是那样自然而然,爱情是人类无望人生中唯一的救赎,是沉沦无边的本能的呼号: 除了爱情,人们无所依凭。不老与飞升终究是一抔黄土,一种幻影,再伟大的功业也不过是后人手里的一捧凉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王侯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这时候,爱情却凭借短暂的力量获得了永恒。
高山是冷峻的,古木是沧桑的,只有河流,奔腾不息,成为大地千百年的永不迟钝的神经。然而,江河属于内心敏感的人,与喧嚣的话语无关。敏感与沉静是一种生命态度和生存方式,如同哲人和诗人一般的存在。同理,真正的河流也是孤独的,即使奔腾万里,也在寻寻觅觅更深的孤独,很难与另一条河流真正会面。诗人也可以这样,即使胸中波澜壮阔,外表也是平静微澜。庸常百姓纵一生与河流接触,也至多看见水底的石头,培养些生活的智慧,具像之外的东西他们感受不到。 诗人与河流有着天生的亲缘关系,诗歌中的平平仄仄与流水的节奏一脉相承,宽广恢宏的想象来自于流水的一泻千里。
江河既是人们冥想生命,体会未来的理想之处,更是敏感的诗人和哲人们最理想的归宿了。舞榭歌台,山川草庐,没有其容身之地,他们爱乘着一叶扁舟,从此江河去,参透人世间一切悲欢后,江河便是其灵魂的归宿。“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李白的归宿是江河,“ 哀民生之多艰,吾将上下而求索”行吟诗人屈原的归宿是江河,“尔曹身与名具裂,不费江河万古流”,杜甫也葬身江河……。决然赴死的虞姬也应该归入此等诗人之列,她是江河边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响,千年不散的芳魂,将死之时,那把青铜剑在白玉般的脖颈上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鲜血正好撒在爱人的胸膛。那日太阳狠毒,在历史的皮肤上聚焦成一个美丽的灼伤。那把无情的剑斩断了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她知道什么是永久,什么是永恒,所以她和杜甫,屈原一样,是真正的诗人。
的的确确,江河是不死的,她是人类文明的历史的重要见证人,是不死的精灵,它不紧不慢讲述着生命的进程。纵横交错的江河是大地的掌纹,我知道自己一生也走不出这掌纹,但是我知道无论我身在何方,处于何样的幸福和伤痛中,只要哼唱起江河的歌谣,就能寻迹找到江河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