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年的清明,我都极少随家人去扫墓。我和那个地方还隔着一大段年岁。死亡太冰冷,足够吞掉一个青年看似温暖的生活。即使无比清楚,未来必然有一条路等着我去走,让我把时间耗完,然后躺进一方土穴。
小时候,我曾经去祭拜过祖坟几次。那是一座矮山,立在小村落外,身上挂满松树和荒草,风一起整座山丘就飒飒作响。山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坟墓,在清明之外的日子,上面都爬满藤蔓。在一些年代久远的墓碑上,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不知多少年都没有后人来点漆重修,已经没人记得躺在土里的是谁了。这个村落里原来的居民,就在村外的小山上,日复一日望着后代如何生长,衰老,最后在某一天被埋葬。多少年过去,在山坡上沉睡的人,远比在田间劳作的多。
六岁那年的清明,我跟着祖父去祖坟扫墓,彼时的天空阴沉了整日,偶然跑过几束风,推动一下阴云。满天都是雨云,似乎整个天空都随着风在走,却总也走不出巨大的阴霾。领我们上山的是一个老世叔,苍白的脸上满是褶子,蓝色的布帽下露出两鬓斑斑。他沉默地拨开山上乱长的荒草,踩着嵌满土地的脚印,朝着某个墓碑走去。老世叔停在一个老坟前,开始动手扯去上面缠绕的青藤,家人们放下冥纸和祭品,无声地忙碌着。
我看到祖父叼着烟,半眯着眼睛盯着墓碑看,他的父亲就躺在那块土地里,这是一个与我相互羁连,轨迹却完全错开的生命。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下起了零星小雨。雨点不断从伞沿外洒进来。小山丘在灰色雾雨里苍茫一片,无数只手伸向杂草乱藤。茅草刚在春天抽出新绿,就被连根拔走,被墓碑确认死亡的不止一个人,还带上了周围的生灵。一个生命的亡去往往还得带走许多东西,比如墓旁的杂草,比如亲人的欢乐。
青草被整齐地摞成一叠,放在墓旁的土地上,下面该摆放祭品。鱼肉和果子被整齐地排在地上,前面放一个香炉。祖父丢下烟头,剩下的一缕烟迅即被风吹散,他抽出三支细香,开始祭拜。风变大了,无数藏在绿色里的枯叶从头上飘过,它们在枝头残喘了一个冬天,却在复苏的季节被揪了出来。
之后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有祖父拜祭时的一刻,至今清晰地镌刻在记忆深处。我总觉得有什么异样,却又说不上来。
后来突然觉察,那一刻,祖父在坟前跪下了。
那把向来硬气的老骨头,在自己父辈面前依然得折成孩子的高度。即使你活到最老的岁数,也得知道黄土藏着年岁更久远的人。我想,等到有一天,所有人都忘记我曾经是个孩子时,我就独自跑到坟地上——我的童年和故去的人一起被埋掉了,我只能到那里去找。
每个人从一出生,就开始和时间玩一场捉迷藏,我们躲,时光不紧不慢地找。有人没留心藏好,刚刚长大就被抓住了,生命就在那个时刻停住。有的人拼命奔跑,不分昼夜地在袤野上疾走,一刻也不敢停下,怕一停下背后就响起一个声音:“抓住了。”等到有一天,一个人跑白了头发,跑掉了牙齿,跑驼了脊背,再也迈不开步子时,才发现时光早就在前方挖好了墓穴等着。我们终究会被抓住,时光就像影子一样甩不掉。或许在某个角落,有些人躲了很久,从亘古到现在,但他们已经不敢开口,一出声这个游戏就结束了。
祖父被时光抓住的时候很平静,他就安睡在市区近郊的一处大墓园。看管墓园的是一个秃顶老头,卧在躺椅里,盯着车来人往,一脸平静。这个大门只有老人能够守,年轻的生命耐不住寂寞和恐惧,没有谁比老人更接近死亡。他们守别人的墓,也守自己的,时间一到就可以安心离去,让另一个垂暮的生命来接手。
坟在半山腰,占了很大一块地,柳树合围在四周。满山的风都在跑,柳条飞扬。一些烧残的纸钱从山顶飘下来。整座山的树都在哗哗地响。我又想起六岁的那个清明,细雨中,他叉着腰站在埋着曾祖父的土地上。若没有这个时刻,我几乎忘掉了那座记忆深处的祖坟。
等到会认坟的人都躺进土里,或许就再也没有人记得曾祖父被埋在哪。每个人一生都只能记住一两个坟墓,自己的还要留给子孙去惦念。等到一代人都死了,那些老坟墓就再也没人记得。我们留在这个世上的痕迹,终有一天会被抹得平平整整,等到记住我们的人死去,墓碑上的字掉色,所有的痕迹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场漫长的迷藏游戏也是一种守望。
其实,一开始时我就该知道,年老的我早就守候在一个挖好的墓穴旁。他等着我在游戏里老去,然后在某天走到这个地方,安然躺下。
我们守着自己的坟墓,等着一个必然来临的黄昏,等着埋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