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中午,西先生和湘夫人带苏小澈回了奶奶家。在此之前,一家人一如往常地睡懒觉,隔空对话并赖床到11点,然后手忙脚乱地起床。西先生和湘夫人穿好衣服出房间,一扭头看苏小澈还穿着秋衣坐在床上,一是心疼,一是愤怒,两种情绪纠结在一起,就是劈头盖脸一顿吼。苏小澈“起床呆”立马变成“起床气”,更大声地吼回去,于是一场恶战。
三个人都苦大仇深。西先生说湘夫人和苏小澈动作慢死了脾气坏死了,湘夫人说苏小澈起那么晚害自己也被西先生骂那么狠,苏小澈说你们两个大懒虫给我带的头还好意思骂我起得晚!两个大人凶巴巴的,苏小澈内心再悲愤,也只能闭嘴。一路上风风火火,倒顾不上怄气了。
苏小澈一敲开奶奶家的门,一屋子的姑姑们就大笑道:“终于来了!回回都只等你们!”
奶奶抬头看看钟,笑道:“今天还算早的,还没到12点半,还有一会开饭。”
苏小澈尴尬得说不出话。西先生和湘夫人一进门,姑姑们又说一遍,西先生皱着眉笑道:“有人磨蹭呗!”
湘夫人马上抢过话头:“哎呀,都是这个丫头,一直在那儿睡,喊死都不起来,懒死了哦!”一边也皱着眉头赔笑脸,一边猛拍苏小澈的后背。
苏小澈勃然大怒,猛一回头要争辩,却见湘夫人恶狠狠地瞪着自己,顿时心凉了半截,硬着头皮听姑姑们并无恶意的取笑,尬笑着作“检讨”,内心忿忿:大过年的受气,我也太可怜了!一眼瞟到西先生和湘夫人,站的坐的都有些拘束,心里忽而又升起一股同情了,想若是父母被大家取笑,也太没面子了;况且自己就是最慢的,罢了罢了。苏小澈感动地想:我真孝顺!
坐了一会,奶奶在厨房喊,准备开饭了!大人们一跃而起,挪桌子,搬凳子,拿碗筷,倒酒水……在鸽笼一样的屋子里团团转。电视放着《快乐大本营》贺岁场,苏小澈一看这种闹哄哄的节目就头痛,表弟和表妹却看得津津有味。
苏小澈无聊地发呆了,兜里的手机却突然振动了。易潇问:“澈,在干什么呢?”
苏小澈顿时来了精神,先把铃声打开,尔后飞快地回复:“在奶奶家呢,马上就要吃饭了。你呢?”
短信还没打完,大家已经全部坐好了,除了奶奶还在炒菜。西先生见苏小澈还在按手机,不悦道:“吃饭,小澈,别玩手机了。”
苏小澈赶快回了短信,迅速抬头:“哦!”就把手机塞回兜里,拿了筷子去夹一片香肠。
西先生又不悦道:“热菜上了,赶快趁热吃啊,凉菜什么时候吃不行?”
苏小澈把那片香肠夹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应声:“哦!”就去夹了一筷热菜。
西先生仍然不悦:“哎呀,要都像你这样吃……吃饭要抢,明白不?尤其是人多的时候,你在那儿挑、挑、挑,菜都被别人吃完了,你连个屁都没吃到。”
苏小澈的筷子停了一下,还是把菜送进嘴里,不看西先生,压着火道:“哦!”又去夹别的菜。
西先生还要不悦,一边伸筷子夹菜,一边说:“哎,这个菜,上来半天了,你吃了几口?一口都没吃到吧?”
苏小澈立刻收回筷子,“啪”地一声跺在桌上,怒视西先生道:“吃你的饭!”
西先生脑袋一歪,一脸欠揍:“怎么啦?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苏小澈气得直敲碗,咬牙切齿道:“我吃我的饭,你事儿咋这么多呢!”
坐在西先生旁边的二姑马上笑道:“真是的,事儿咋那么多呢,我看人家小澈挺好的,你多大的人了,跟你姑娘计较什么啊,好好吃饭呗!”
湘夫人也笑道:“嗨,你爹这人不就这样吗,跟个小孩儿似的,人来疯,人一多就发神经,吃你的饭,别理他不就完了吗!”
苏小澈闷声道:“哦。”就专心吃菜。
忽然一串清脆的铃声响了起来,小姑立刻停下筷子,一边掏身后的包,一边苦着脸说:“肯定是拜年的短信,上午我都收几个了,这拜年的是越来越早了!”掏出手机一看,马上乐了,大嗓门道:“这个短信好玩,我念给你们听听啊!”
西先生皱眉头,不悦道:“念什么念,别念,唾沫星子都喷到菜里了!”
小姑马上捂住嘴,侧过身道:“我不对着桌子!”就声情并茂地念了一遍。
大家听完都乐了,西先生却摇头,嘀咕道:“无聊。”
苏小澈的手机也响了,苏小澈“哎呀”一声,西先生淡淡道:“吃饭,别看。”
苏小澈正焦虑着,接连又响起两个铃声。二姑和湘夫人同时“哎呀”一声,立刻去摸衣兜,西先生干皱眉头说不出话。
苏小澈喜上心头,也大胆地掏手机。忽然又响一个铃声,苏小澈乐了:“爹,你也有短信了!”
西先生一脸不屑:“我就不看。我要吃饭,把菜都吃完,让你们都没吃的。你们这些傻瓜。”
苏小澈兴冲冲地打开短信,却看到易潇说:“哦,我吃过了。你应该正在吃饭吧,不方便的话,就先不说了吧。”
西先生突然忿忿道:“妈的,你们都看,就我不看,太不公平了!我也要看。”马上也掏手机。
苏小澈的表弟和表妹都闷着头笑,苏小澈却笑不出来了。湘夫人和二姑都眉飞色舞地按着手机,西先生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摇头道:“果然还是无聊。”
西先生见几人都还拿着手机,大为不悦,催促道:“你们看了就看了,还回!现在哪是回短信的时候?手机都放好放好,吃个饭都吃不上气。”
二姑立刻回了短信,甜笑一声:“OK!”
湘夫人不抬头,嘴里应着:“马上马上,还差两个字了……”
苏小澈刚打了“没关系的”几个字,就卡住了,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说了。
西先生等了两秒钟,见湘夫人的手还不停,筷子往碗上一摔,怒道:“你怎么回事!”伸手要去夺湘夫人的手机。
湘夫人马上回了短信,挡开西先生的手,恼火道:“好了好了好了,真是的,发个原创的这么艰难!”
西先生冷哼一声:“吃饭的时候谁稀罕你原创。”又吼苏小澈:“手机收起来!不然我抢了!这一会你吃了几口菜、几口饭?像个傻子一样。”
苏小澈惊吓之余,发现自己的确没怎么吃东西,左手一直拿着手机,右手就一直在半空举着筷子,这形象的确傻透了。西先生并起筷子,作势要打苏小澈,筷头就要落到苏小澈头上时,苏小澈大叫一声:“我不玩了!”立刻把手机塞进衣兜,端起碗大口吃饭。
吃过午饭,苏小澈见窗外阳光明媚,屋里却潮湿阴冷,很想出去走走。正好西先生提议了:“这么好的太阳,谁跟我出去逛逛?”
最终是苏小澈和表弟表妹伴驾。因为二姑要睡午觉,小姑要打扫卫生,湘夫人要帮奶奶包饺子,两个姑父又都要回单位加班。西先生一人带着三个孩子,“龙颜”大悦。
表弟和表妹本来不情愿出门,几乎被两个姑姑推出来的,被阳光晒了一会,却觉得很舒服了。西先生提议去汉江边走走。苏小澈嫌太远,不知道远到哪儿去了!不料表弟和表妹欣然同意,苏小澈只好也一起去。
“汉江边”的范围,其实非常大。汉江是长江最大的支流,像一条玉白的丝带,横穿过了龙门市这座小城,分隔开了新、旧城区。沿江的漫长广阔的地带,有浅滩、码头,也有江堤、大道,都是人们口中的“汉江边”。
苏小澈去过好几个“汉江边”,一次比一次糊涂。苏小澈不喜欢去水边,腥潮的屎黄色泥沙,沾到身上有一种黏腻的恶心。
苏小澈更喜欢宽广的大道。比如从北街的尽头“北门锁錀”出去,就是新城区长长的沿江大道了,还有一个码头叫“小北门码头”;也比如这天西先生带着去的老龙堤,离市中心很远了,民居和道路都有些郊区的意味。在冬天特有的暖而不燥的阳光下,慢慢地走在大堤上,苏小澈享受这样悠闲的午后时光。
西先生走在前面,不时扭头说,看那个桥,看那个船。表弟和表妹闲聊着,也顺着他指点的看。苏小澈落后了几步,也无意赶上,仍然慢悠悠的,摸了手机看时间,才发现还没回短信,又重新打字:“在干什么?”
易潇秒回:“在乡下老家,散步,阳光很暖。”
苏小澈惊喜道:“真好,我也在散步,和我爸爸还有表弟表妹一起,在汉江边。”
过了好一会,易潇的回复才来,没头没脑的一句:“其实,想和你一起守夜。”
苏小澈不禁微笑了。苏小澈想都没想,就打出一句:“可是,只要我们心在一起就可以了啊……不是吗?”
短信刚发出去,苏小澈突然反应过来,差点尖叫出声: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太煽情太恶心太庸俗了!演偶像剧呢?我的矜持呢?老天爷!
苏小澈紧紧地抓着手机,又恨不得把手机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上两脚。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心花怒放而又恼羞成怒。
恰好此时,前面的西先生回过头来,皱眉道:“小澈,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又在玩手机?”
苏小澈一惊,忙把手机收好,快走两步,尬笑一声,敷衍表弟表妹诧异的眼神。苏小澈内心纠结着,易潇会怎么回复呢?他会怎么看我呢?他一定会笑我这么矫情的,我又在他面前丢脸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才又响起来。易潇说:“很感动,真的……很感动。”
苏小澈的心忽而柔软了。易潇的语气,多么像是哽咽啊。像是天长日久的孤独,忽而得了一丝慰藉,无语凝噎,难以平复。
苏小澈心里泛起一丝微微的疼痛。但也只能苍白地回复:“乖,安心吧。新年快乐。”
从来没有一个人让苏小澈觉得,自己是如此的重要。
当然,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易潇这样对苏小澈好过。
易潇一直没有再回复。苏小澈等了一会,也淡然了。这本该是一次对话的自然结束。
晚上一大家人吃过饺子后,一起看春晚,到了9点半,大家都要回家了。因为爷爷奶奶家住不下。
爷爷奶奶现在住的房子,实际上不是他们真正的家,他们的家在一个小镇上。爷爷是以前的文化站站长,奶奶当了一辈子初中老师。他们的家在一座小院的二楼,一楼的院子是个打台球的小场子,二楼的另一头是一个废弃的溜冰场,最早的时候是一个舞厅。
苏小澈初三那年的暑假,那座小院被对面新开的一家超市买了下来,要改造成货物仓库。超市要给爷爷奶奶盖一套新房子。爷爷奶奶本来不愿意,怕年纪大了等不起,也不知道该住哪里。何况,西先生才给家里安了空调没两年。
彼时苏小澈的表哥升上高三,大姑在一中对面租了间小屋陪读,就把爷爷奶奶接了过去,奶奶就帮着照顾表哥。过了一年,表哥高考了,小屋马上退了租。又赶上二姑一个亲戚卖房,也在一中附近,二姑就为表弟预备下了。又因为表弟还有一年才中考,就让爷爷奶奶先来住了。这就是爷爷奶奶现在的“家”。
爷爷奶奶住得还算舒适,苏小澈却不喜欢这里。虽然是单元房,离市区也近,但是一楼朝北,总是阴冷而昏暗。苏小澈怀念从前的那个“奶奶家”:那条长长的露天水泥楼梯,那间摆着炭火盆的暖洋洋的小堂屋,那个洒满了阳光的小院,那些自家种的月季和葡萄,那个四四方方的小水池,那些堆在角落的砖瓦片……
从前过的那些年,白天如果天气晴好,大家就坐在小院里吃饭、喝茶、晒太阳;晚上苏小澈和表弟在小院里放鞭,在花坛里插满一排“簇簇花”,手里拿一根去点着。那是苏小澈看过最美丽的烟火。
那屋子有三个卧室,两张大床和一张小床,但过年那几天也不够睡——苏小澈有三个姑姑,在夫家和娘家轮流过年,所以偶尔会出现四家同时回来的盛况。至少也是两家。姑父们是自觉回他们父母家睡的。分配完房间,还多出一两个大人和一两个孩子,睡在哪儿?沙发是不能睡的,两个沙发都太小。
苏小澈毫不怀疑,全国上下没有第二家人过年像奶奶家这样睡觉。因为床上睡不下的人,都睡在堂屋里摆放的一张乒乓球桌上。是的,乒乓球桌!
苏小澈的爷爷是个民间艺术家,退休以后,不停地往家搬各种各样的乐器:二胡、三弦、古筝、电子琴、笛子、箫、锣鼓……古今中外应有尽有。快板这种小玩意更是满屋都是,谁拿着都能打一段。
爷爷奶奶都喜爱唱民间小调,一得空就邀请三五老友,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苏小澈初二那年暑假,爷爷就把全家人组织了一个家庭锣鼓队,参加了龙门市妇联主办的一个家庭文化比赛,还拿了个二等奖。
大家都习惯了越来越多的乐器,忽然有一天,爷爷带人搬回了一张乒乓球桌——附近的球馆处理的,还是八成新,只是球网松了。小姑一家人是最高兴的,因为他们热爱打乒乓球,已经是很强的业余选手。西先生也颇为赞赏,因为打乒乓球对眼睛好,他一直号召全家人打乒乓球。
苏小澈的眼睛不好,而且是很少见的不好。苏小澈刚上小学,左眼就弱视0.1,几乎就瞎了,戴那种“独眼龙”眼镜,自卑得抬不起头;上初中时,矫正到了1.0,医生说尽力了。右眼却逐渐近视了,一路下滑到0.6;左眼视力没了依靠,也反弹了。于是苏小澈又配了眼镜,从此就没有摘掉。
左眼远视,凸透镜;右眼近视,凹透镜。初中学了物理,苏小澈常常把眼镜摘下来,同时演示凸凹透镜的聚散光实验。苏小澈觉得这样很好玩,但有时候想想,也会无奈地叹一口气。
苏小澈刚开始矫正左眼时,西先生就教了苏小澈打乒乓球。苏小澈不戴眼镜打得挺好,一戴上眼镜,拍拍挥空,西先生看着直心疼。右眼镜片上那块黑布,还是西先生亲手包上缝好的。当初医生说要这样治,湘夫人担心太难看,西先生二话不说就动手了。可惜,苏小澈没有坚持打乒乓球。西先生一说起苏小澈的眼睛,就恨铁不成钢。
那张深绿色的乒乓球桌,一到过年就成了一张大床。卸了球网,擦干净桌面,铺一床厚厚的褥子,再铺一床厚厚的被子,就能睡了。第一次睡球桌的是小姑和表妹。那年除夕,奶奶就着球桌包饺子,被褥只铺了一半,小姑就兴冲冲地爬了上去,坐在被窝里手舞足蹈。苏小澈扒着桌边就眼馋了。小姑坐在上面帮奶奶包饺子,真是太奇妙了!之后的几个晚上,苏小澈都是霸占着那个“宝座”看电视,直到被父母拖回房间睡觉。
苏小澈真的是太想念从前的“奶奶家”了。那座小屋和那方小院,似乎永远都洋溢着阳光的味道,饱满、温暖而香甜。什么时候还能再坐上那张软乎乎的乒乓球桌呢?已经在这里过了两个年了。
苏小澈坐在公交车上,忽然就闷闷不乐了,回家后也不想玩电脑。正好西先生和湘夫人一人一台,不会吵架。
苏小澈坐在客厅继续看春晚,和电视里的那些演员一起大笑。新年钟声和鞭炮声平息了,苏小澈也上床睡觉了。
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