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投的资本市场什么时候变成卖方市场了?距离各家初创公司打破头抢金主的时候,似乎才过去了一两个月吧?
周文豫十分疑惑,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方恬。她处心积虑地让自己来跟北极星创投的人见面,难道事先并不知道这边会抛出这样的方案?他不大相信。1个亿只是入场费的话,那么如果这笔投资谈成,总额很可能超过5个亿,对于FA而言,这是一单多么诱人的生意?他无法相信方恬只是随手牵个线搭个桥,让他们“先见个面彼此熟悉熟悉”。
但方恬也是一脸不明状况的惊讶表情,看上去毫无缝隙。“孙总真是爽快人。”她脑子转得飞快,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说着和稀泥的玩笑话,“这么快就拿出意向,周总都可以回去直接开董事会了。”
是否接受某一桩投资,理论上要召开董事会举行投票,获得多数通过才行。但创业早期的公司,大部分股权还在创始团队手里,团队成员的利益又相对一致,极易达成共识,所以基本就是Leader说了算。方恬说这话的原意是给双方一个缓冲带,既不驳孙总的面子,又委婉地提醒他,这事情需要回去开会商议走流程,没法当场拍板决定,也算是间接为周文豫解围。
但周文豫本来就对她起疑,乍听这话,更觉得她在推波助澜——我还什么态都没表,你就说让我开董事会?想赚钱也不能这么心急吧?
他又看了方恬一眼。姑娘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重重疑虑,一瞬间露出急切的想要分辩的神情,但嘴唇抖了抖,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孙总看他俩都面露难色,略显不豫地啧了啧嘴,却完全误会成了另一重意思:“我知道王天一这个人很难搞,但也用不着怕他。他手里的股权肯定超不过你们的10%,在董事会能有什么话语权?”
“王总对我算是有知遇之恩。”周文豫隔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他信得过我,A轮进来时就没要董事会席位。”
他声音不高,语调也很平缓,只是陈述事实,却让孙总一瞬间变了脸色。天一资本重金押注小盒鲜是公开消息,人尽皆知,而这样巨大的金额,按行业里的常识,持股比例应当达到了A轮的顶格水准。这样的情况下还不要董事会席位,这几乎可算是反常现象了。要么就是投资人过于心大,钱不当钱,撒出去让创始团队随便玩;要么就是投资人对于创始团队极其信任,认为无需以董事会席位去制约创始团队的决策方向。
王天一显然不会是前者。
他不由得又多打量了周文豫两眼,肉眼当然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和大多数创业者一样,这个人脸上布满了长期高强度紧张工作带来的印痕——脸色疲惫,黑眼圈浓重,时常下意识地抿紧嘴角,整张脸上只有眼睛是明亮的。如果一定要说有哪里不一样,那大概是比起大多数同龄的、在商场上厮混的人而言,某种近于棱角的东西尚未被磨平。
“哈哈哈,那也行吧。等改天叫上王天一,大家再一起聊聊。”孙总打了个哈哈,又别有用心地着重补了一句,“他是个明白人。”
周文豫在下行的电梯里一言不发,身周的气压很低,方恬试图从镜子的反射里窥视他的表情,却一不小心触上了他的目光,她更觉尴尬,只好低头运指如飞,假装在回微信。
她清晰地感到了一道看不见的沟壑横在了她跟这个男人之间,这足以让她内心警铃大作,于公于私这都不是什么好事。但要靠话语辩白去弥合这道沟壑,短时间内也不现实,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介绍你们认识一下?那只会更显欲盖弥彰。
电梯下行20多层楼不过一两分钟,凝滞的空气却让她感觉过了几个世纪。她的办公室就在附近半远不远的地方,步行回去大概也就20分钟。只要礼貌得当地和周文豫告别,她就可以从今天这有苦难言的尴尬境地里解脱出来,暂时喘口气,至于之后怎么办,那再徐徐图之。
她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告辞,但脑海里闪过刚才目光一触时对方眼底的神情,就觉得无比患得患失,什么话都没法说出口。
最终先开口的还是周文豫。“给你叫了车。”他简单地说道。
“呃……多谢多谢,不好意思,又让周总费心了。”她本想说自己可以走回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事。”周文豫摆了摆手。他顿了顿,抬起头来看着她,“公司的钱暂时还不算太紧张,这个阶段,抓业务更加紧要。”
这就是明显的旁敲侧击了,方恬心想。她内心升起一阵委屈,却又说不出口,勉强挤了个微笑。
“另外方便的话,近期帮我问一下王总的时间?”周文豫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局促,抬手看了一眼手机。
这句话让方恬如获大赦。他明明可以越过自己直接去约王天一,却还要叫自己帮忙,这证明他还没有完全将自己隔阂在外,看来也没有打算把这段插曲说到王天一的面前去。
她几乎喜形于色地答应下来,现场就抄起手机给王天一的助理打了电话。周文豫给她叫的车很快就到了,电话却还没讲完,她捂着手机通话孔连说“三分钟,三分钟,再等我一小会儿”,但这个路段无法停车,周文豫不得已,把她塞进车后座之后,自己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按导航走就行。”他对司机说。
恰值晚高峰时段,导航地图上条条道路都是一片血红,仿佛唯有交通堵塞能把上海这座城市的脚步拖慢一点。巨大而看不清轮廓的乌云浮在“三大神器”(上海中心、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和金茂大厦,因形状像打蛋器、开瓶器和注射器而得名)的上空,细小的雨点开始淅淅沥沥地打在前挡玻璃上。司机用某种方言嘟囔了一句,大概是在埋怨天气让交通雪上加霜。
不到两公里的路程,坐车过去可能比走路还慢,周文豫心里泛起一丝后悔,但事已至此,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他放松下了肩背,顺着安全带拉紧的力道让自己贴到椅背上,从后视镜里看着继续讲电话的方恬。她斜靠在车窗上,玻璃上的水汽沾湿了她的一小撮额发。她半真不假地叹息着“最近好忙,事情堆成山了,哪有空去杭州找你吃喝玩乐”,又因为对方回答了一句什么而嗔怪着拖长调子“哎呀”了一声,进而快速地报出了几个杭州的地名:“这几家哪个好呀?地主快推荐一下。”
周文豫没有仔细听她说了些什么,大略地感觉到是七八句拉关系和相互吹捧的闲聊里面夹着一两句工作内容。嵌着水钻的手机壳连带她指甲上的亮片一起,随着车辆的龟速挪动,在街灯的光线里变幻闪烁。
一切都在他向来的审美范畴之外——太多装饰性的、缺乏效率和性价比的东西。女孩子大抵如此。他在内心下了一个武断的结论。
但这些并非都是令人不愉快的东西,只不过以前他从未对此倾注过精力。
“王总下周二会来上海,去一个创业园区做分享会的嘉宾。”方恬好不容易挂了电话,距离她刚才说三分钟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三分钟都不止,“说是中午就能结束,我拜托他助理把下午的时间留出来,助理答应我努力一下,除非有别的急事要赶回杭州,不然5点以前都是OK的。”
“那我上午就过去,也听一下他的讲座吧。”周文豫回过头来,“需要票吗?”
“好像是付费课程,没关系,我去沟通。”
要是往常,她肯定还要再加一句“这次要怎么谢我”?但现在却没有开这个玩笑的心情。她略微紧张地看向前座的男人,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经由后视镜注视了她半天。魔都初夏的雨点密集地砸了下来,四面的车窗上水流如注,把繁华的浦东夜景融化成光怪陆离的色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