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利农村,比父亲大平辈男子的妻子,都管叫嫲嫲,我家那条线上,十几户人家排成一排,有好几个嫲嫲,所以带上名字区别,凤南嫲嫲,就是其中一个。
我们家隔一户,从小到大,打我开口叫她,便是凤南嫲嫲,“凤南嫲嫲,你家饭熟没咧,还没有锅巴哟”“凤南嫲嫲,帮我掏下耳朵哈”“凤南嫲嫲,我妈叫你去熬下炒米糖耶”。
凤南嫲嫲的勤快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她丈夫凉伯伯嗜酒如命,一日三餐无酒不欢,往往还发下酒疯,长此下去,周围人看来好吃懒做,生活的重担似乎一下子全落在了嫲嫲身上。洗衣做饭,挑水种菜,田间劳作,肥胖的身躯却一点不觉得迟钝。
那年嫲嫲实在气不过,把凉伯伯的酒里面给兑了水,一喝,不对,马上便被发现了,伯伯重新打来一瓶酒,一饮而尽,报着一捆潮湿的稻草扔在床面前,疯了地点燃,满屋子浓烟从房门窗户滚滚而出,当大家跑去救火时,凉伯伯假装睡着了,一睡就是三天,恰好遇到农忙收获季节,那时还没有机器,全靠人力,凤南嫲嫲硬是用镰刀一人割完自家地里全部稻子。还记得凉伯伯发酒疯那天,嫲嫲那迷失的眼神,看上去豪无精神,却对周围的人说,你看没得他能不能活。
这个勤劳的嫲嫲,他用这一生扶养着两个儿子,用她坚强的精神抚育着我们的心田。
嫲嫲的善良也是出了名的,嫲嫲烧得一手好菜,萝卜青菜都与别人家不同,时常还腌制泡酱一些风味来,线上的孩子们总爱去找她孩子玩,玩到饭点,嫲嫲留下来吃饭,他们也不客套下,让人感觉就是为了这餐饭,等了好久,嫲嫲不见外,他们也便宛如自家,日子长了,做父母的感觉小孩子们多事,常常拿些菜给嫲嫲,嫲嫲总笑得没眼似的说“难会了难会了(辛苦表示感谢)”。待到谁家出门走亲戚,她便自告奋勇地承担别人家家畜的照看,以致发展到谁家有个婴儿,总会让嫲嫲抱抱,一来二去,和婴儿有了感情,嫲嫲便欣喜地不愿撒手,线上好几个小孩就是嫲嫲这样带大的。
嫲嫲最拿手的还是熬炒米糖,麦芽糖的熬制,炒米大米的翻炒,水的比例,火候怎样,最后糖的拉扯,她掌握的恰到好处,冬天腊月里,每逢线上人家里搬出一口大锅架子,总少不了她忙前忙后的身影。
而这个身影在2016年倒下了。
从医院回来,嫲嫲整个人像丢了魂,胰腺癌,晚期,医生告诉的凉伯伯,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状况,长期的疼痛,实在坚持不下去,她已经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挑不起这一身的担子。
好在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各自盖了新房,虽说孙子都还年幼,家境的好转,她也感到欣慰,是该歇歇了。
医生告诉她儿子,还有六个月左右的时间,让他们接到农村,吃着止痛片,好好安度余生。
病痛的折磨让嫲嫲起不来身,坐在一把木椅上,在大儿子或者小儿子新房门前晒太阳,看着线上来来往往的人,打量周围的一切,后来实在没力气说话,声音小的发不出来,便又眯着眼笑着,点点头,似乎告诉线上的人,她一切安好。
我们那很少有人得癌症,线上嫲嫲是第一个,传言也多,有说肺癌,有说胃癌,各种私下议论,嫲嫲门前再也不是车水马龙,大人们像防着一样,躲的远。原来物是人非的场景竟这样真实。
但线上人都还是有良心地道的,嫲嫲知道自己来日不多,每天总想换着吃不同的菜,和伯伯说,伯伯勉强地制作。线上人像约定好了,今天你送,明天他送,十几户人家,没有一户落下,把家里刚买的菜做熟了,总会端上一大半送过去。
那天嫲嫲拉住我,说你家还有没有酱洋姜,她想吃,我一股脑地盛了一大钵子过来,给母亲发现,大声呵斥了一通,现在嫲嫲不能吃辣,你屁都不晓得,还不快端回来。
人走的时候,一定会留下一些东西,嫲嫲弥留之际,却没能留下什么,奇迹般地拖了快一年,终于还是去了,也许另外一个世界有另外一条线,线上有另外一个家,另外一群人等着她。这生前不能抹灭的事,原来她留下的,便永远地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