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14年没见过我的祖奶了，因为她已经去世14年了。我慢慢地将儿时尘封的记忆稍微打开了一个缝，那些陈旧却清晰的画面便无法阻挡的出现在眼前，我小心翼翼地将记忆的碎片整理成一面镜子，我从镜子里看见了祖奶的笑脸，也看见了我最欢乐的一段童年。
祖奶以前住的院子在村子的东头，门朝西开，一进门，南边和北边各有一个房子，她住北边的房子，南边房子空着没人住，从门道往里走，下三步台阶，左手边是厨房，挨着厨房的是两间老厢房，父母结婚的时候就其中一间，南边便是我家院子，也是我儿时的乐园。院子中间有一颗苹果树，苹果树后面是一颗柿子树，挨着南边墙根依次是父亲搭的狗窝，一排葡萄树，一颗杏树，还有一颗核桃树，在杏树和核桃树中间，有一口老井，那井里面的水，一年四季都是甜的。也是养育我成长的甜水井。
自从我能独自走路，院子便成了我幼时的乐园。长大一点点，我就更爱在院子玩耍，一会逮蚂蚱，一会追蜻蜓，一会躲蜜蜂，一会又跑去捉蝴蝶，跑累了就上到杏树上面，坐在树杈上，大声地喊：祖奶，快来！你快来！看我高不高。祖奶每次都是边往树下跑边说，你咋又上树上去了，别摇了，快下来!高的很，都超过我了...然后轻轻地抱我下来，一落地，我便又跑去找蚂蚱去了。
祖奶经常会给院子里的果树浇水，提一个铁通，拿一个红色塑料勺，我跟在后面，她浇一勺，我便也要浇一勺，祖奶夸我，羊羔都能帮大人干活了，刚夸完我，我便舀一勺水，用力往天空一扬，然后喊着“下雨了，下雨了...”
祖奶一直把我唤作羊羔，有时候，我在院子，她在厨房，就会听见她叫我：羊羔，快进来，别玩了，先吃饭...有时候放学我因为贪玩，回家比较晚，她就会出去找我，然后半个村子都能听见她在喊：羊羔，羊羔...在村子西头见到从村子东头过来的村里人见我就会说，你还不快回去，你祖奶又在找她的羊羔了。
其实，我现在都已经不能很清楚的记得祖奶的神态了，只记得她个子很高，头发盘在脑后，梳的整整齐齐，眼睛不大，眉毛却很好看，冬天总是穿一件黑色的棉袄，上面有一个斜兜儿，兜里常年装着一块手帕，里面包着一些零钱。祖奶信佛，有一群经友，周围乡镇哪里要有大的庙会，她们就会上哪拜佛，念经，在她住的房间也安顿着佛，那时候，我经常会看到村子里一些老人来到家里，边敲边唱，我好奇地跟在后面，也时常跟着她们一起，嘴里“哇啦哇啦”的念着，觉得有趣极了！我记得我问过祖奶，世上真的有神仙佛祖吗？她说，信佛就有佛，佛会保佑好人，也会惩罚坏人，顺天道，才会平平安安。现在想来，祖奶是一个极有智慧的人，她不但懂得世间一切皆有因果，也能讲出信佛就有佛的哲学道理，这样的话，对于她没上过一天学，不认识一个字，却能熟背整本整本的经文，我也就觉得不足为奇了。
我的父母在我出生没多久，便出去做生意了，在我7.8岁的时候，见面那就更少了，所以这个院子大多数时候，只有我和祖奶两个人，祖奶给我做饭，给我洗衣，陪我睡觉，我们一起陪着这个院子的春夏秋冬，有时欢乐，有时悲伤。
现在想想，那时候农村的冬天确实很冷，似乎比现在的冬天冷十倍都不止，每年冬天都会下好几场大雪，到寒冬腊月，有时一觉醒来，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个院子，我和祖奶，从院子的两头开始扫雪，她拿大扫帚，我拿小扫帚，扫一条路出来，等再下薄薄的一层雪，便可以在上面踩出清晰的脚印。每天早上上学的时候，天还没亮，周围邻居也没有和我一样大的小孩，所以祖奶每天都会送我去学校，农村那阵还都没修路，虽然下很厚的雪，却也深一脚浅一脚的，一老一少，一前一后，那条渠边小路不知就这样走了多少遍，现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再走过那条小路了。记得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去，手冻的通红，几乎都没有知觉了，我一进门就喊：祖奶，我冻的很！我的手冻的很！祖奶从厨房端着一碗饭边往外跑边说，快把热碗抱着，抱着一会就不冷了。我抱着热碗，手一冷一热，突然极痒无比，抓又抓不到，非常难受，我就扯着嗓子使劲的哭，祖奶蹲在地上，抓着我的手，放在她脸上，又放在她脖子上，嘴里说着，我给你暖一下，暖一下就不冷了，可能又觉得我耳朵也冷，用一只手捂着我的耳朵，然后说：我家羊羔耳朵硬的很，以后长大了，肯定是个有主意的男子汉，我一听到夸我是个男子汉，顿时就觉得不冷了，抱起碗就大口的吃饭。祖奶做饭很好吃，很简单的饭菜也能做的美味十足，我最爱吃的就是祖奶做的炒面，这个炒面并不是我们现在平时吃的炒面，它是先将面粉放在锅里蒸，蒸好了之后再倒进锅里炒，炒的过程中，放些盐，放些调料，过会就可以出锅了，可以直接用手抓着吃，也可以用水冲着吃，跟喝油茶一样，却比油茶好喝多了！每次祖奶做炒面的时候，我就坐在灶台前往锅底添柴火，祖奶说火太大了，我就把柴火拨在两边，一会祖奶又说火太小了，我又赶紧再添一点柴，一边使劲的拉风箱，一边眼巴巴的瞅着锅里的炒面到底还要多久才可以吃到嘴里，那时候的炒面总是吃不够的。
当院子里的树枝，小草悄悄地从融化的积雪中慢慢抬起了头，冬天就过去了，天气一天比一天暖，不经意间，杏树开花了，苹果树也开花了，一枝，两枝，三枝，到开满整棵树的时候，晒太阳就成了我觉得最有趣的事了。我跟祖奶一人搬一个小板凳，面对面坐在苹果树下，她有时会给我讲我的父母，有时会讲经书里一些经文，当然，我最高兴的还是祖奶陪我玩游戏，这个游戏很简单，把袖子挽上去，在胳膊上很轻很轻的抓痒痒，嘴里还要念着：一抓金，二抓银，三抓不笑是好人，我每次在被抓到第二下的时候，就忍不住笑了，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地抓祖奶，她都不会笑，然后我就耍赖，非得要让祖奶笑，或者向她喊我是好人，我就是好人！一直到现在，我有时还会跟妹妹玩这个游戏，每一次玩的时候，也都会给她讲她没有来得及见过的，我们的祖奶。
到了夏天的时候，学校加了午睡，为了让我中午多睡一会，祖奶都是在我放学前做好饭，等我吃完，就督促我睡会，她拿一把扇子，坐在床头，一边哄我入睡，一边轻轻的摇着扇子，为我扇凉驱蝇，等到点了，再叫我起来去上课。在和祖奶一起生活的所有日子里，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直到现在时常回想起来，仍会感觉愧疚和后怕，但每次想到她说的那些话，却充满了感激和力量。
那年我8岁，有一天中午午睡醒来，发现还有作业没有写完，下午老师就要检查，我不敢去学校，便向祖奶撒谎说我头疼，让她去学校给我请假，祖奶一听我头疼，立刻就要带我去村里的诊所看病，我怕医生识破我撒谎，更怕医生没识破就要给我打针，我说什么也不肯去诊所，坚持的久了，祖奶似乎发现了我在撒谎，就连着问我，是不是不想上课，想逃学?还是在学校跟别人打架了？我说没有，祖奶又问，那为什么不想去学校？是不是头根本不疼？我低着头没有做声，祖奶说，那就赶紧去学校，上学不要三心二意的。我一看撒谎是不行了，就假装自己去学校，出了门就藏在门外面的草垛后面，祖奶也就以为我去学校了。在草垛后面躲了一会，怕被路过的村里人看见，我就悄悄地趁祖奶在厨房的时候，溜进院子里，把自己藏在葡萄架底下，躲久了也觉得乏味了，弄出了动静被祖奶发现了。祖奶眼睛不好，看不见我在哪，但已经知道我就在院子里，她没有到处找我，就坐在厢房门口的台阶上跟我说话：“羊羔，你是不是没去学校？你是不是在哪藏着让我找不着？你快出来，我送你去学校，不去学校怎么行？你爸妈在外面一天辛辛苦苦，连你都照顾不上，把你放在家里让我照管，你不上学，回来了我怎么给他们交代？我老了，没什么用了，把你照管好就是我的责任。你要听话，别气祖奶了..”说着，祖奶然后就四处瞅瞅，我躲在葡萄树下能看见她，她却没看见我，曾祖母站起来，又叫了几声羊羔，我还是没有出去，祖奶突然向杏树那边边走边说：你不去上学藏在家里，是我把你没教育好，我也没办法向你爸妈交代，我就死了算了。说完刚好走到了井边，就打开井盖，坐在了井沿上，这下把我吓坏了，我从葡萄架底下冲出去，边跑边哭，喊着“祖奶！我出来了！我去学校呢！你别跳！跑到她跟前，跪着死死地抓着她胳膊，就只是大声的哭，祖奶看见我出来了，问我：“那你去不去学校？”我哭着说去，“那你还听不听话？”我说我听话，“那今天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不想去学校？”我这会再也不敢撒谎了，承认自己作业没做完，所以不敢去学校。祖奶起身一边给我擦泪一边对我说，在学校就要听先生的，回来了就要听大人的，无规矩不成方圆，作业没做完，先生要打要骂，你都要受着，如果天天作业做不完，天天逃学，那还念不念书了，做错事就要敢承认，也要敢承担，把错误记在心里，下次不敢再犯，不能逃避，要有担当，走！把书包收拾一下，我送你去学校。一直把我送到教室，亲自给老师解释了我迟到的原因，当然老师也没有打我。我把剩下的两节课上完，一出学校门就看见祖奶在对面的小卖部等我，一老一少，又沿着那条小路走回家。现在每次想起那个画面，就会泪湿眼帘。祖奶虽然离开了14年了，却让我永远记住了做错事要敢于承认，敢于承担。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大的财富。
幼稚的我本以为会跟祖奶就在这个院子永远开心的生活在一起，却忘了自己一天天长大的同时，祖奶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直到有一天，一桶水都可以轻易的拉倒她的身体。那天刚好父亲回来了，他在院子站在凳子上修树枝，我站在旁边看着，祖奶从院子往厨房提一桶水，父亲说，婆，你放下吧，把这个弄完我来提。祖奶回答没事的，你弄你的，我就提到厨房。父亲又说，你放下吧，我这马上就完了...还没说完，祖奶却已经提起水往厨房走了，我看着她都走到厨房门口了，就继续回头看正在被修剪的树枝。突然，“噗通！”一声，我跟父亲急忙回头，看见祖奶
已经摔倒在厨房门口，水也洒了一地，父亲从凳子上跳下去，急速的跑向祖奶，我也跟在后面跑。祖奶摔倒的时候，脸正好磕在了台阶的砖角上，血流如注，父亲一下子就哭了，扶起祖奶往房子里走，我也被吓哭了，祖奶却还给父亲说，别哭了，婆没事，上台阶呢一步没跨上去，绊了一脚，没事的，羊羔，你也别哭了...父亲把祖奶扶到房间，就给小姑打电话，让她赶紧来家里给祖奶做缝合，小姑和小姑夫都是医生，时间不长就到了，在上海医院实习过的她，大小手术台都上过，拿着针，面对自己的奶奶，却哭的下不去手，祖奶却还在安慰她，巧燕，你别怕，婆就是摔了一跤，你给别的病人怎么缝，就给婆怎么缝，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最后小姑还是下不去手，交给了姑父。整个过程，父亲在哭，小姑在哭，只有祖奶最平静，我甚至觉得，缝合伤口是不是真的不会疼。直到有一年，我把腿磕在了台阶上，医生在用酒精和碘伏给我处理伤口的时候，我嘴里咬着一块毛巾，仍然疼的浑身颤抖。我不由的想起了我的祖奶，那是需要多大的意志和忍耐，才会显得那样的平静...
祖奶在摔伤之后，身体就更差了，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父母把我送到县城的一所寄宿学校上学，一周或者两周才能回去一次，我离开了我的祖奶，离开了我生活的院子，我时常会想起院子里的一切，会在梦里见到我的祖奶，也会时常躲开同学，一个人偷偷的哭。
父母除了周末，从来不会来学校看我，突然有一天课间，老师找到我，说我的父亲来接我了，让我去学校门口一下，我顿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看见了父亲，他没有说话，骑上了摩托车，我就坐在他摩托车后面，一路上，他什么都不说，我心里却嘀咕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一直到了村子口，父亲停了下来，回头给我说了一句“你祖奶不行了！”我知道不行了的意思，我从摩托车后面跳下来，沿着小路就往家里跑，我一路在哭，一路在跑，到了家里，祖奶的房间已经站满了人，祖奶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冲到床边，一遍遍大声的喊着祖奶，我听见二爷给我的母亲说，快让洋别哭了，把他带出去，让你婆安静的走，没有牵挂了就走的顺了。原来村子里有一种说法，老人离世的时候，孩子们都在身边陪着，但不能叫，不能大声的哭，要让老人断了牵挂，安安静静的走。然后我就被母亲带出去了，出了房间，母亲便抱着我一起哭。那天下午，祖奶又醒过来了，四爷和八爷高兴地说，这都是洋的功劳，四婶放不下她的羊羔，听见她羊羔叫她，就醒了。我也觉得特别得意，我更相信，祖奶是放不下她的羊羔的。
虚惊一场之后，我又被送到了学校，我把祖奶叫醒了，这绝对是让我最开心的事了，每天上课下课，两周回去一次也会觉得不那么难熬。然后有一天，父亲又来接我，这次他见到我就说“你祖奶没了，咱回吧。”坐在摩托车后面，我一直缓不过来，没了是什么意思？祖奶不是放不下她的羊羔么？怎么就会没了？她都没有见她的羊羔，或者她再睡着，让羊羔再叫她一次，她为什么可以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呢？我的脚，腿，到胳膊，头皮都麻了，却没有再哭，一直到门口，我看见门道放了一口棺材，所有的人都趴在地上哭，那哭声震得我像没了魂一样，我一步步的挪到祖奶跟前，就那么站着，看着躺在里面的祖奶，母亲拉着我跪下，对我喊道“你哭啊！你怎么不哭?你祖奶没了，这下真没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不出来，即使我很想哭，却只是那么跪着，什么都没做，我知道祖奶这次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醒了，也不会再给我做炒面吃，陪我玩抓痒痒，也再不会有人叫我羊羔了...直到盖棺的时候我才哭了出来，我趴在棺旁，手死死的抠着，不让他们盖棺，我想再看一会我的祖奶，我被几个大人抓住，我踢，抓，咬，我像疯子一样咆哮着，歇斯底里地喊着我的祖奶，却没有了任何意义。
祖奶下葬那天我没去，因为那天我们期末考试，那天特别冷，天还没亮奠车就拉着祖奶的棺材去了坟地，我却进了考场。我在考场上回想着与曾祖母一起生活的景象，不由的阵阵落泪。
十四年的时间，从深刻到释然，从娇小到茁壮，从被期待到如今顶天立地，一切都在变，童年却不会再变，祖奶没有让我学到她身上太多宝贵的精神，却给了我一个无比自由和快乐的童年，我将记忆的碎片整理成一面镜子，我从镜子里看见了我们的院子，看见了祖奶的笑脸，也看见了自己还未风干的两行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