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的地方

        种花的地方叫花坛,也种些应季的小菜。

        花坛有三个,东西对望各一个,一楼卧室窗棂下有一个。起初它们是有些孤单的,我们一家子刚住进去时,只有西侧的花坛里种着一株嫁接来的石榴树,细细矮矮地蜷缩在角落里。后来父亲植上了仙人掌,仙人掌不娇惯,遇土就能肆意生长,没人管它,它便由着性子上上下下地窜枝儿,今天从上面冒一个毛茸茸的小肉球,明天就从根部探一片嫩嫩的芽儿。

        这个花坛靠近院墙,奶奶用竹竿斜搭在墙顶,种些扁豆,扁豆苗生长旺盛,一天不见便要拔几个个儿,没几天便顺着空气漫上了竹竿架子,沿着院墙向远方延伸,奶奶疼这些亲手种下的生命,便每日用夜尿浇灌。扁豆藤愈发茁壮,早上醒来,那青绿色的藤间沁出了小小的花骨朵,仿佛粉色的小蝶徘徊此处不舍离去。待到扁豆花缀满藤间,一夜风起,花自飘零,小扁豆们瑟缩着脑袋慌张地钻了出来。又到了吃扁豆饭的时节了。这是我每次回家的保留美食,奶奶用酱汁混着碎肉丁和扁豆炒一大碗,每顿吃前和着白米饭铲上一块,胜过了百万珍馐,尽管身在远方,但故乡的滋味每每不能忘怀。

        窗户下的花坛起先种些零零碎碎的小花儿,均不十分起眼,不知从何时开始,花坛中多了些缤纷的色彩。清早晨光渐起,朝霞洒下薄雾般的光辉,露珠颤抖着身体离开叶面,满坛的花儿也睁开双眼,张开铜钱大小的花瓣,迎着阳光展示红的、黄的、粉的、甚至紫色的身躯,阳光越是妖艳,它们便越是得意,我称它为太阳花。幼时玩耍,我和小伙伴采集太阳花的花瓣,根据颜色分类,捣碎,就是天然的颜料,我们在场院的地上用手指沾着“挥毫泼墨”,在地上留下一个个彩色的只有轮廓的画作。

        凤仙花也是这花坛中的一员,盛夏时节,是孩子们最欢腾的日子,成熟的凤仙花有饱满的种子,包裹在一层浅浅的果皮中,果实裂开时,果皮向内蜷缩,蓄力向外弹,种子便如插上翅膀般滑翔落地,寻找新的归宿。凤仙花四周的地面上掉满了黑色坚硬的种子,我们将它一粒粒捡起,拂去尘土,揣进口袋,互相追逐投掷,种子耗尽,便循着花的痕迹找那尚未崩裂的青涩的果实,继续游戏。

        凤仙花花瓣颜色温润淡雅,是染指甲的天然材料。没人玩耍时,我会采上几片花瓣,揉碎了将汁液涂抹在指甲上,顺着风口张开五指,甚至一晚上不敢洗手,许是方法不对,染指甲的梦想终究是没有实现。

        时日渐长,不知何时起,父亲用小花盆接来一株宝石花的茎,悉心养护着,这宝石花便如天女散花般拔节生长,肥厚的叶片绕着中心盘旋上升,挤成一个宝莲灯样式的造型。晴朗的日子里,那些青葱的叶片透着光,泛着柔柔的光晕,仿佛古时秀扇遮面的青衣女子,顺着光路,叶瓣中的脉络纵横似乎也清晰可见,我时常讨些新鲜的鸡蛋壳,倒扣在宝石花盆的泥土里,希望它长得更加娇嫩,更加茎繁叶茂。在每日阳光的滋润下,它们散得愈发迅速,很快占领了花盆的全部领空,父亲便又将那大株移到了花坛中,花坛也热闹非凡了起来,盛开的、绽放的,昂着脖子晒太阳的、仰着脑袋伸懒腰的,绚烂极了。

        最东侧的花坛靠近厨房,也便成了日常蔬菜的供应基地。奶奶沿着花坛边种上一溜葱,做饭时掰上两三根,择去枯黄的尖头,剁碎当料菜,又或者煮些大锅的汤物,便将葱茎细细地打上结,放置锅中。花坛近角处有几株小藿香树,藿香叶子附着密密的绒毛,器宇轩昂地耸立着,盛夏时分,爷爷的玻璃水杯中总是沉淀着几片藿香叶子,这藿香水甘洌爽口,是酷暑季节天然的解渴良方,或是家中有人晕车,采上几片装于袋中,碾碎涂抹于太阳穴处,不舒服时轻嗅少许,效果甚好。

        花坛的大片土地用来种植小白菜,用小锹略松些泥,撒上买来的白菜种子,用淘米水均匀地浇灌,隔日泥里就冒出白菜的小芽儿,眼见着等比例地飞速生长,一周左右的时间就可以飞入家里的餐桌,单独清油慢炒或是拌入汤中,都爽滑顺口,颜色极好,味道也极好。小白菜种植的间歇期,奶奶就种红苋菜,红苋菜容易成活且营养价值较高,民间有“六月苋,当鸡蛋;七月苋,金不换”的说法,红苋菜叶片中心紫红,边缘墨绿,茎干中空,嚼入嘴中咔咔作响,我们又唤之“空心管菜”,奶奶沿叶片下端量出一指空隙,指尖带劲儿折下茎干,码在篮子里,清洗后入锅翻炒,香气袭人。汁水血红,夹之入碗则米粒颗颗皆饱满红润,尝之入口则舌苔鲜红满口生津。红苋菜再生力极强,过不了几日再去看时,断茎处早已茂盛一片。

        花坛边上有口井,日常的洗衣洗菜用水均从中所汲,井水冬夏常温,酷暑里便是凉瓜的好去处,西瓜置于桶中,桶沉入井中,露出浅浅的桶口,用尼龙桶绳吊着,午后四五点光景,烈阳已过,赋闲在家的邻里都出来纳凉,爷爷便吊上凉好的瓜,细细地切块,分与众人,共享这属于夏日的清凉时光 。我将西瓜子一粒粒吐入花坛中,希望它们能孕育出新的生命,上学前,我会跑过去找一眼,散学后,我也会留意一下,可只有满坛的菜苗儿油绿绿地生长,小西瓜终究是没有出现。

        日子如同那坛边的井水,过了好几个轮回,却依然饱满而丰沛,最后一次见花坛,我已记不清时节。和老房子告别时,只记得奶奶甚至因此哭了,父亲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只是想,今后再也不能在院子里愉快地打球了,再也不能在散学的路上和老人们愉快地打招呼了,也再也不能见到满坛绽放的四季了,种花的地方,也再也盛不了我的青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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