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触子矜

清水镇,人声鼎沸,集市上是往来的商贩和采购东西的人群,孩童们手握着糖葫芦笑容满面地吃着,老人们拄着拐杖却也精气神十足地和商人杀着价,四处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茶馆里三三两两地坐着人,他们议论着各自的事情。“你听说了吗?城南开了一家名为幻音阁的琴铺,说是可在琴音中让人回到过去,了却遗憾。”“这等荒谬之事,有谁会相信?”“可不是呢,据说还要以十年的阳寿作为报酬,这不,哪有人去啊!”

幻音阁中,轩辕攸宁坐在窗前打理花草,开阁已有一月之久,无人光顾不说,路人看见此地都唯恐避之不及。攸宁倒也不着急,古琴致幻之术是轩辕家族的秘术,他亦需要凡人的阳寿来维持古琴的能力,只是,总得有心甘情愿之人才可奏效。

日薄西山时分,有一侍女搀扶一位老妇人向幻音阁走来,攸宁漫不经心地准备关门。“请问,这里是幻音阁吗?”攸宁身后传来侍女清脆的声音。“是,你们是?”“听闻幻音阁之琴声可让人回到过去,我家夫人正是奔着这点前来贵阁的。”攸宁嘲讽一笑,“那你们可曾听说,代价是十年阳寿?夫人如此光景,恐怕性命堪忧。”

“无妨!”一直低着头的老妇忽然说话,那声音近在耳边,攸宁却觉之悠远,透着一股岁月的绝望。“那么请进!”

攸宁为来客斟茶,同时仔细观察了一瞬,这老妇人身上有一股贵气,她穿着玫红色的衣衫,皮肤是面无血色的白,虽已垂垂老矣,但那双大眼睛仍旧动人,从中可窥见她年轻时的风韵,只是眼神中几乎没有什么光采,同她的声音一般绝望。

她缓缓拿起了茶,轻抿了一口便放下,平静地看向攸宁,“我想回到过去,弥补一个遗憾,弥补一个人,为此,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是你的命?”

“哪怕是我的命。”

“我要先知道你的故事。”

    彼时正是冬末春初,一场大雪来得仓促,整个皇宫都白雪皑皑,韩子衿和宫中姐妹们一同赏雪景,入眼是茫茫的白,虽不分明却极尽壮阔。许是本性使然,子衿不喜小桥流水之诗情画意,独爱大漠黄沙般雄浑壮大。当朝郡主,绝色姿容,虽未恃宠而骄,性情中也尽是桀骜。“听说又有人向郡主求亲遭拒,也不知什么样的男儿才入得了郡主您的眼,”旁边的女眷奉承着子衿,韩子衿只当没听到。

对面的桥上走来一队人马,想必是在巡视皇宫,那些身影,于这冰天雪地中格外鲜明。忽然之间,队伍领头的人停了一瞬,他转过了头,凝视着漫天的雪花,雪落在他的眼睛上,他索性闭上了眼。虽看不分明,但那个冷峻的面孔让韩子衿莫名地心头一颤,又想靠近又想逃离,他睁开了眼睛,目光正对上了凝视着他的子衿,因他看向自己,子衿突然变得欣喜起来,一个笑容正要绽开,那人却已转身离开,看着他伟岸的背影,韩子衿粲然一笑,自顾自说道:“这样的。”

子衿心中如获珍宝,绝美的景,非凡的人,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回家路上子衿打听着桥上所见的人,方知他名叫穆清,在当朝比武中脱颖而出,被皇上新立为护国将军。当日自己因病未去观看,倒是错失了初见的机会,不过今日之初见,更为美好深刻,对视那一瞬,子衿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他和自己。

从此在韩子衿的心中住了一个人,一个面目冷傲,却又十分温情的人。尽管思慕子衿的人如过江之卿,她却从未对任何人上过心,而这次,她朝思暮念着穆清,虽然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但子衿就是觉得,这个人,会是陪伴自己终生的人。

眼看着春节的宫宴就要到来,韩子衿日日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认识穆清。直接走到他面前,会不会太失矜持,可自己本来也不矜持啊!正冥思苦想时,侍女小伶走来。“郡主,夫人让我告知你,这次宫宴还请郡主准备一段节目,为皇上观赏。”韩子衿不屑说道:“有什么赏赐?”“无非是些值钱的玩意,可据说拔得头筹的人皇上会答应其一个要求。”韩子衿忽的双眼放光。“一个要求。”虽说她一贯厌恶当今皇上的昏庸,可这时她无比感谢这份昏庸,君无戏言,这个要求她要定了。

子衿知道皇上好琴乐,为了宫宴的节目,她请了城中最好的琴师,每日勤加练习,技艺渐精。宫宴当日,子衿身着一件冰蓝色的丝衣,上有光粉点缀,即便在暗夜中,也莹莹生光,衬的整个人恍若仙女下凡。刚一入座,子衿就看到了皇上身旁的穆清,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面目,子衿一直盯着他看,穆清好像隐隐感觉到有人看他,眉目微动,却始终没有别过头来。

宫宴将罢,子衿特意将自己的节目放到最后,彼时月色正好,韩子衿翩然若仙,坐落在倾泻而下的月光中,举手投足间,美得不真实。她低头拨弄琴弦,其音时而慢如钟,时而疾如风,牵引着满座的神思。一曲奏罢,众人还沉浸在其中。“今日宫宴,若论用心,非子衿莫属。”“谢皇上。”“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答应你。”韩子衿看向穆清,她的声音很大。“我想嫁给穆将军。”

五日后,穆府,韩子衿凤冠霞帔,坐在床前等待着穆清归来。一天婚嫁冗事的疲惫在此刻都汇聚成了甜蜜。虽然还未同穆清说过话,但子衿相信,穆清是喜欢自己的,雪天相看,月下奏琴,穆清怎会不对自己动情。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不一会儿,穆清推门而入,他坐到桌前,为自己斟酒,一杯接着一杯喝,好似全然忘记正等待他掀开盖头的子衿。韩子衿思忖着穆清也许醉了,倒也不计较,自己把盖头拿掉,走到桌前,抓住了穆清正要倒酒的手。“你为什么这么做?”穆清的声音冷冷的。“嗯?你不能再喝了。”“我说的是,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我……”纵使韩子衿不同于闺阁女子,但此情此境,她也说不出我喜欢你的话,她更未曾想到,穆清同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冷冰冰的质问。

穆清离开了房间,韩子衿独自黯然着,穆清竟不喜欢自己吗?那么嫁给他是对还是错?不管对错,子衿并不后悔,她一定有办法让穆清爱上自己。往后的时日,子衿以一个女主人的姿态,潜心打理穆府上下,她还学了厨艺,每日为穆清准备各样点心,在晚上送至书房。穆清对她始终不冷不热,子衿的耐心却出奇的好,她的傲气好似为了这个人消退了。

一日进宫,穆清与子衿并肩而行,他们离的很近,却只是自顾自地走着。忽然间,穆清挽住了子衿的手,子衿心头一惊,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她仔细地感受着穆清的手,那份温热抚平了她的不安。好半天子衿才敢看穆清,穆清竟对她笑了,那笑容似隆冬的阳光,让子衿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子衿也报之一笑。她觉得自己的努力奏效了,穆清接受了她。宴席之上,穆清对子衿也是诸多照顾,众人皆羡慕他们的恩爱之态。

回穆府的路上,子衿仍旧有些意乱情迷,月朗风清,喜欢的人恰在自己旁边,上了马车之后,他们相对而坐,穆清却突然变得沉默,也不看子衿。子衿被先前突如其来的欣喜冲昏头脑,也不知该说什么。

待到了穆府,韩子衿重拾勇气,她大胆地上前拉住穆清的手,挡住他的路,用她那晶莹的明眸注视着穆清,穆清看了她一瞬,便用力挣脱开她,兀自向前走去。一瞬错愕,子衿突然间好像明白了,白天种种不过是在作戏,她气极,泪水汹涌而下,奔上前去拽住穆清的衣服。“有些人的心真是木石,但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是你的妻子,是抛下一切矜持嫁给你,扔掉所有骄傲照顾你的妻子,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穆清冷眼看着眼前这张大雨纷乱的脸,一句话都没有说,挣脱开她往书房走去。韩子衿不顾一切地打着他。“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你个混账。”

子衿孤身回到房中,一人饮酒一人醉,她一句又一句咒骂着穆清,这下她又抛却了所有身份给这个爱恨交加的人。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她的神志已经不清醒了,只隐隐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抱上了床,为自己盖上棉被,那人轻轻地为自己擦去嘴角的酒渍,拨开额头的乱发,她下意识地抓住那只温暖的手,是穆清吗?怎么会?那个铁石心肠的人。不知不觉中子衿睡着了。

纵使再想与穆清示好,本性的心高气傲让子衿看上去冷如冰霜,“既然你喜欢冷冰冰的,那我们就冰山相较。”每天晚上,子衿都在房中留意着穆清归来,但表面上只当不知道,也不去看望他,平日在府中相遇也是视若路人。就这样持续了半月之久,子衿实在是难以忍受,她决定今晚去找穆清,从穆清回来到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基本休息了,纠结了几个时辰,子衿踏出了房门,她穿过一个小院来到书房,油灯散着温暖的光,可让她诧异的是,穆清并不在。碰巧的是,屋外飞来一只鸽子,子衿取下了上面的信笺,信手打开,上面写着:明晚行动。明晚是当今太后的寿宴,行动指的是?子衿感觉到身后发凉,她迅速地将纸恢复原样,看着四周无人,落荒而逃般回到了自己房中。房檐上,穆清看到了这一切。

子衿仔细思索着穆清其人,他非官宦人家出身,有一身绝佳的武艺,因其本领与忠心深得皇上信任,若是要行动,那目标除了皇上还能有谁。当今皇上昏庸,想杀他的大有人在,可皇上如今不还是好好的吗?任穆清再有本事,也很难全身而退。子衿想要阻止穆清,她一夜未眠,思虑着穆清和那个信笺。她平生第一次看着天一点点地变亮。天亮了,朦胧的光影中有人走来,正是穆清,他好像一早就知道子衿没睡,俯下身子对子衿说:“我进宫了,今晚会派人来接你。”“好。”穆清正要走,子衿突然抓住了他。“我都知道了,你不封我的口吗?”“你总说你喜欢我,那我就赌一把。”穆清的眼神中流淌出一股笃定。

韩子衿的父亲掌管着兵事大权,她从父亲那里套问到宫宴期间的军事部署,又为穆清谋划了出逃路线,以穆清之武功,宴席上的人很难伤到他,到时情况混乱,自己就佯装昏倒,把周围的女眷也全部弄倒,越乱,对于穆清越有利。晚上,子衿仔细地梳了状,穿着一件玫红色的绣花宫装,她一入宫,就四处寻找穆清。穆清正带队巡视宫苑,看到子衿便独自走了过来。子衿将穆清拉扯到了花园后面,兵士们深知韩子衿的作风,也不觉得什么。子衿将地图偷偷递给了穆清。“相信我。”她满含希翼地说。穆清点了点头。

寿宴很是热闹,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极尽奢华。子衿从头到尾都绷着心上的弦,时不时地便看向穆清。宴席将罢,众人都很是放松,皇上亦准备离席,他喝了酒有些醉,身旁的侍卫没几个,美人倒是围了一堆。穆清的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这光只有子衿看的到,她却也不敢正视。只见穆清身轻如燕地跃起,轻而易举便揪住了皇上,一剑封喉,皇上倒下了,身旁人皆惊散,宴上的人乱作一团,一切都很顺利,子衿却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就在这时,只见皇上带领五百精骑而来,而穆清所杀,不过是个可怜的诱饵。穆清被精骑包围,他一跃而起,按照子衿所给的路线准备逃离,谁知,在这条路上,兵士部署是平常的三倍之多。

子衿惊恐到了极点,她不顾一切地朝席外冲去,而待她赶到时,穆清已被众兵团团包围,数十支长矛向他刺去。“不要!”韩子衿奋力呼喊,但她无法阻止那些刺杀穆清的兵器,穆清倒下了,子衿发疯似地推开那些人,奔向奄奄一息的穆清。匆匆赶来的韩父见是这般光景,忙命兵士们退下,不可伤到郡主。

子衿用力扶起了穆清,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一瞬之间已哭成了泪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我信你。”穆清突然变得和往常很不一样,温柔地让子衿心如刀割。“子衿,你知道有个叫清水镇的地方吗?那是我的故里。”穆清的气息已经很弱了,但他还是撑着一口气尽力诉说着 “我很想带你去那里,但是我不能,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对不起。”穆清的眼中充满着朦胧的哀伤,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子衿感受到了锥心般的疼痛,不是真的,却是真的。她紧紧地抱住穆清:“我陪你去,别说清水镇,刀山火海我都陪你去,就算你冷着脸也没关系,谁让我喜欢你。”此时此刻,如初见般,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了他和她。

“这就是你的遗憾?”

“穆府一半的人都是皇上的眼线,一切都是圈套。但说到底,穆清还是因我而死,我不该嫁给他的。”

轩辕攸宁看着眼前苍老的韩子衿,想象着她年轻的容颜和这让人心碎的往事,他开始弹琴,每一次拨动手指都散发出强大的音波,敲动着子衿的神经。子衿只觉天昏地暗间被扔到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她拼命挣扎,却出不去,只好睁开眼来。

头顶是带着熏香的纱幔,子衿到了韩府,她惶恐地从床上爬起,来到妆台旁,镜中的自己确是三十年前的容颜,她看着那张脸,莫名地悲喜交加。不一会儿,侍女小伶进来了。“郡主快准备准备吧,该进宫了。”子衿忙道好。天上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银装素裹的景象让子衿心中畅快了许多。女眷们纷纷提倡去观景台赏雪景,子衿错愕了一瞬,这也就说明她可以看到穆清了,天人相隔,她是多么想念穆清。她告诉自己,只此一面,再无瓜葛。

对面的桥上走来一队人马,领头的穆清停了一瞬,他转过了头,凝视着漫天的雪花,雪落在他的眼睛上,他索性闭上了眼。而当他睁开眼,看到对面的子衿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两相对望,恍如隔世,韩子衿只想冲过去拥抱他,别的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子衿本以为自己可以完全抛却往日的情思,但每当想到穆清的脸,她的思念就最大程度地开始绵延,她总是克制不住自己进宫,只为远远看穆清一眼。春节将近,一切情境和当年一样。韩子衿称病不在晚宴上抛头露面,彼时她坐在一个角落,刚好可以看到穆清的侧脸。“你很孤独吧,我去了清水镇,可我还不知道你的故事。”子衿悲凉地想着,看着眼前热闹的一切,她只觉凄神寒骨。众人都竭力表演,为了权力最高者的承诺。只是皇上好似不怎么满意,他突然说:“名动都城的子衿郡主今日可有来?”韩子衿上前请安。“怎么,子衿不愿为朕表演?”“子衿惶恐,但因病未曾准备,此时月色正好,不如我为众人吟诵一首诗。”“好。”

月光倾泻而下,韩子衿盈盈而立,她深情地看着穆清的方向: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皎洁的月光,皎洁的眼中蕴着晶莹的泪。“好一句不辞冰雪为卿热,若论今日风姿,又有谁比得过子衿。说吧,想要什么赏赐。”韩子衿一时之间觉得头脑眩晕,她让自己镇定下来,猛一抬头,看到穆清正看着自己,他的眼中竟有隐隐的担忧。“我……我想……”韩子衿的声音在颤抖,“我想……我想嫁给穆清。”

一语罢,韩子衿觉得天崩地裂,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隔着三十年的岁月,她的选择和当初一模一样。

不知沉睡了多久,韩子衿缓缓地睁开了眼,旁边是满脸担忧的侍女。“我,是在哪里?”“幻音阁。”轩辕攸宁走上前来,对子衿说:“我用秘术将琴音的伤害控制到最低,你的生命,不会受损的。”“多谢了。”“所以幻境时间短了些,也不知你的遗憾可有弥补?”子衿回想着宫宴上那一瞬穆清担忧的眼神,“有罢。”忽而她自嘲地一笑:“重蹈覆辙罢了。”

夜深了,子衿离开了幻音阁,轩辕攸宁目视她离去的落寞身影,忽然很难过,第二日他收拾行囊,离开了清水镇。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了幻音阁,也没有人知道韩子衿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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