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收入柿叶青梅公号原创/艾丽,这个小旅馆好脏呀,被子也臭,还好只有我俩,要是三人一间就更烦了。
嗯,学校也太抠门了,都收了每人二十元呢。章惠兰正跟艾丽抱怨,抬眼就看到银小军和李杰明并排从走廊上走过来。
艾丽,你说银小军和李杰明也真是好朋友,都不在一个房间还老是呆一块儿。
当然了,他俩一直都同桌呀。艾丽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艾丽正在在看毕业大合影照片。
他们是一个乡村中学来县城参加升学考试的同学,统一住在这个小旅馆。
突然间艾丽就回过神来,惠兰,以前你们三个好的象一家人样,干什么都一块儿,你现在却在说他俩好,你到底是在吃谁的醋。
我吃自己的醋不行吗,谁要跟他们两个好啦,我只想要和一个好。
谁,谁,左边那个还是右边那个。艾丽一下来精神了,打了鸡血样。
章惠兰一下就红了眼睛低下头了。
惠兰,大胆说出来,我为你炮打不平!
李杰明好讨厌,昨天他拿了一个日记本给我,
我太高兴了,我以为等啊等啊他就聪明了,翻开看是写着别人的名字的。
他自己不肯送就算了,干嘛要替别人来送呀。
我都烦死了。
哦,那你有没有跟李杰明说过你喜欢的是他。
这个还要说出口吗,他看不到吗,我天天跟着他,我们上课下课,我们说不完的话,我经常给他递小纸条,我还对着他笑得很开心,他会不知道。
可是银小军也天天跟着他,他也在傍边,他也看到你在笑,那你到底是想对谁笑呢,当然要说清楚啊。
可能李杰明就是认为你喜欢的是银小军呢。
可是明天我们就考完试回家了。我都急死了,他俩老在一块儿。
那考完试就去他家说吧,你现在想这个考不好了怎么办,他考上你没考上怎么办。
你陪我去,考完你先去我家。
好呀。
真的!章惠兰一把抓住艾丽的手摇呀摇。双眼含着泪花笑成一条缝了,艾丽也笑了。
第二天下午,考试完后大家又统一坐上大巴开回学校的路上,终点站是学校附近,沿途经过谁家谁就下车。大家都在热烈的讨论考试情况,估计分数。
章惠兰艾丽两个人并排坐着紧牵着手,心里充满激动。为明天的秘密行动而兴奋。
到章惠兰家,两个人钻进惠兰的小房间里,惠兰从书桌后面搬出一个小竹筒子,倒在桌上,全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小纸条,有圆珠笔写的,钢笔写的,兰墨水,黑墨水,字迹有缭草有工整,但全是一个人的手笔。
哇,你俩上课都搞了这么多小动作,艾丽一张一张摊开看,
后面有日期,我回家都整理好,分出先后,我怕自己以后分不清了。
还要留到以后?
前后桌为什么要用写,直接讲小话多简单。
一句一句的话,说过后很快就忘记了,但是写下来的,就一直都在,每一句都算数。
惠兰,你太浪漫了,他要知道肯定太感动了。怎么就没人给我写小条子呢,我也留起来。
“马大哈今天训你了吗”“你刚才是在笑什么”“放学后你等我一下,我告诉你一个笑话”
你能一一记住当时的情景吗。
能啊,我每天晚上都拿出来看一遍,回想一下他当时的神态,要是以后我们分开了,看到纸条我都能想起他,
那你想到的他,都是初三这一年的模样也没有什么意思,他以后会有变化,会高一点,胖一点,会穿不同的衣服,会讲不同的笑话,会有不同的朋友,你还记住这些有什么用呢。
那也没有办法,我就想记住现在这一些。
你给他的纸条他会留起来吗,我明天要翻他的书桌找一下。
嗯,我们现出去吃饭,然后我们早早睡,早早起,我知道他院子,到了院子再问他家。
晚上吃饭时,艾丽发现惠兰一家都人都很有趣,惠兰爸很严肃,不讲话也不笑。
惠兰妈很喜欢讲话,一直讲一直笑,老章,今天这两个菜炒得味道还算合口,是不是?我比上次用心了,上次太淡了盐放得少了点。
主要是今天的肉也比上次新鲜,老章买肉就是比我会挑。
酒喝好了?来,碗给我,
她妈麻利的就起身给他盛了一碗饭,顺手再接过他的小酒杯,放傍边柜子上。
哎哟,小同学呀,我家兰兰在学校没太淘气吧,我就喜欢她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多好呀,老章,是不是?
慢慢吃,老章,晚上这餐可要吃好,不比在乡里食堂,马马虎虎,上了一天班了,回家就得轻轻松松吃好。
哎呀呀,小子又开始欺负兰兰了,别老抢兰兰喜欢的菜呀,还有小同学在呢,兰兰你防着你哥,别尽让着他。
兰兰哥哥是个壮实的男人比班上男同学都要高要壮,胳膊肉鼓鼓的,皮肤油黑发亮,艾丽觉得他象个大男人浑身充满了力气。
妈,我哥干活累,要多吃肉。
就是,妈,家里就兰子关心我,兰子,再给我盛点饭,要多夹点肉。
惠兰就去给他哥盛了一大碗饭,又夹了肉和茄子。
看到没,妈,兰子没你小气。
兰子你毕业了,暑假就天天跟我跑车玩吧,我天天给你买冰棒。在家里,我妈特烦人,是不是。
我就爱跟妈在家里,妈,我就跟着你在家帮你干活。
两个人回到房间睡觉时,艾丽就打趣:老章呀,我俩就睡一头吧,是不是?惠兰又红了眼睛,
干嘛呢,笑一句就要哭?
她不是我亲妈,我六岁时我爸带我来这个家,我妈死了。学校里谁都不知道。我爸不怎么管我,把我完全交给她了。就我哥对我好。
我刚来时我哥去哪都带着我,别人骂我拖油瓶时,我哥把人家打出血了,这个村全都姓黎,就我一个人姓章。
两个,你爸也姓章。
他是乡长,天天去乡政府上班,他姓什么别人都不会说,我在这个村子里没有朋友,除了我哥。
不过我爸说等我十八岁就退休让我去乡政府上班,我今年十七岁了,还等一年就好了。
哦,难怪你一点都不担心考不上一中。那你干嘛还想着明天去看他,你有工作了,他还没呢
嗯,可惜他没有考上中专,只能等他考上大专才能有工作。要多等三年。
我在乡政府上班,他大专毕业就可以当老师,那就好了,我们可以住学校,也可以住镇上,就离开这个村子了。
嗯,惠兰,我还是宁愿我妈一天到晚骂我,骂我爸,追着我打。
我也是,但她从来都不骂我也不打我。
睡吧,明天我们早点去。
第二天,俩人一醒来,就兴奋的赶紧洗刷,还没梳好头,就见院里有个女人哭哭啼啼的进家来了,
章乡长啊,噶何式下场啊,我那个砍老壳,冷雹子打的男人,昨夜一夜冒归屋,死到哪个女人床上哩。
艾丽好奇的探头往外看,张惠兰平静的说,我妈五分钟让她走人。
果然,张惠兰妈快速的就走出来,
三嫂子耶,大清早就着急上火,做么子呢,三哥晚上不回家,那就是打牌了,你东想西想么子,你看你抱窝鸡样,毛乍乍哩,快回切洗梳利索,女人要有女人样,处处要过得眼去,男人看得舒心才守到家不得往外跑,三哥马上就回来,你梳洗好去煮早饭,精精神神,莫讲自己男人,外头男人看到也馋你,听我一句,少闹,多收拾,家里家外,头脸鞋袜,利利索索,保你一世三哥不得起外心。
小嫂子,葛是真言真语?照你话,那短命鬼收心好好过日子?
你看我,你再看我家里家外,我屋老章往外跑过吗,我为你好,不得害你。
小嫂子我依你话,死短命鬼改性哩,我拿鸡蛋来谢你。
好咧,你快回去,放放心心攒鸡蛋。
那女人一走,惠兰跟她妈打了招呼,拉着艾丽就走出来了。
艾丽就笑话惠兰,你以后要小心你妈把你卖了。
是啊,早点搬出去住就好了。
两人快快走到李家院子,问了几个老人都不知道李杰明。
到乡下找人,不知道小名是找不到人的,可能学校里李杰明在村里就是叫小狗子小赖皮什么的。两人急死了,拦住一个上学的小姑娘问路。就问对了,那小姑娘把两人带到李杰明家就走了。
艾丽和张惠兰站在李杰明家门前院子里,两人又怂成熊样了,全没了路上的英雄豪情了。
到底谁先去敲门呢,两人又急又囧,艾丽说我们在门前大叫李杰明,他会自己出来的。
章惠兰说那全村人都会知道了,丢死人啦。
我无所谓,我又不要嫁到这个村来。艾丽就大叫了,喊了几声李杰明都没出来,李杰明妈出来了,说李杰明一大早就去亲戚家了,让两人去家里喝茶。
乘着李杰明妈妈转身倒茶的工夫,两人悄悄商议,告诉她妈让李杰明回家就去找章惠兰吧,惠兰不同意,那也太丢人,以后还怎么在这村里生活呀。艾丽说那就说你爸名字,反正章乡长又不会有很多。
艾丽就跟李杰明妈妈说:大娘,我们是李杰明同班同学,想找他说说学校的事儿,他回家让他到章乡长家来。
李杰明妈妈说李杰明明天中午一定在家,让俩人到她家吃中午饭。
两人说好。
一分钟都不敢多呆,灰溜溜逃了出来。
从一大早两人走了两小时乡间小路,在李杰明家坐了不到五分钟又垂头丧气走两小时路回章惠兰家,艾丽觉得兴味索然。
多年后艾丽在缅怀惠兰时感叹命运之手无情,也为当年自己弱智自责。
当年她们有很多种传达准确完整讯息的方法,可以在李杰明书桌上留信,可以大大方方的说自已姓名,甚至可以赖在他家等到明天中午,艾丽怀着红娘的古道热肠想轰轰烈烈成全一段佳偶,奈何猜中故事的开头猜不中故事的结局。
那是90年夏天,艾丽十六岁,章惠兰十七岁。谁又会忍心去要求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思虑周全呢!
那晚在惠兰家,睡觉时艾丽跟惠兰说,既然李杰明知道你去找他了,他肯定会来找你,你等他来,就跟他直说让他好好学习,考大学,你好好上班,几年就好了。
要是他知道了也不来找你,你就别再理他了,你有工作还愁什么呀。
艾丽,我想等他,我就怕我们最后不能在一起。
如果我和他真的不能在一起了,我一定不想活太久,有太多变化,变得很胖,很笨,变得很丑,我宁愿他就记住我们在一起的样子。记住我现在的样子。
我不要这样,我想长命百岁,老了丑了也没关系,要吃好吃的,要穿漂亮的,要美丽后再变老。我才不管有没有人想要记住我呢。
第二天一早艾丽就回家了。
章惠兰就一心等着李杰明来找她。
可是连着七天,章惠兰都没有等到李杰明。
第八天是学校放榜的日子,章惠兰起了大清早,
她想在学校里等着他,章惠兰就央求哥哥开着四轮车送她去。章惠兰要第一个到学校操场的坡上站着看好校门,只有操场边的坡地才能同时看到学校的前门口和后门口。
章惠兰下了车就急急忙忙去张榜栏上找李杰明的名字,630分,谢天谢地,他考上了!一中录取线是620分。
章惠兰总算是放下心来了,虽然她一直坚信李杰明会考上,但直到亲眼目睹,心才踏踏实实。
章惠兰没有找她自己的分数她知道自己考不上,反而是她哥哥仔细看到她分数570分,章惠兰让她哥走时她正忙着往操场走,他哥以为她难过想找同学说说话,就留下她开车走了。
那天来学校看榜的人其实不多,大家都前两天
就打听好各自的成绩了,艾丽和李杰明都没来,艾丽也没考上,不过艾丽早就说她考不上没关系,她是城镇户口,反正会进技校的。
章惠兰一直等到傍晚学校要关门了才离开的。
虽然没能等到李杰明,但是心里充满了希望,她预感到李杰明一定会考上大学,他们正在一步步走近对方。
在乡村,如果女方是国家工作人员男方没有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结成婚的。
所以比起没有见到李杰明,更让惠兰担心的,是怕他没考上高中。
彼此见面的机会有很多,他们有很多时间呢。
暑假的生活还是很快乐的。
章惠兰早晨六点钟就和哥哥去地里收玉米。
坡地上的玉米又高又茂盛,每一棵杆上都结了一个硕大的玉米苞,玉米苞尖上都顶着一小掇黑黑的玉米须,黑须须有点脏脏的粘在一起,看起来象是千年万年没洗的中年男人的头发。
每一片玉米叶都又宽又长,极尽力量向四周伸展开,交错,倾轧,覆盖,再伸展出去,没有一片是完完全全重叠另一片的,每一片都沐浴在阳光中。
叶子绿油油地象是很厚重,但每片叶子两边都呈起伏的弧形,像深海里的海带随着洋流涌荡无比灵动,很难描述厚重和灵动能如此和谐统一在一片植物叶上。
一整块地的玉米杆都向同一个方向略微倾斜着,突然间惠兰仿佛听到艾丽那句话:我要美丽后再变老!每一片叶子每一棵杆子都在发出同一个声音。惠兰感到非常震撼。
哥哥黎俊生看到惠兰傻愣愣的发呆,很不解。
兰子,你是不是怕了,这么多玉米你是怕今天收不完吗?
有我呢,什么时候累着你呢,你负责掰玉米,我来砍杆子。
黎俊生边说边开始砍,左手抓住两棵杆子,右手一挥刀,咔,齐着泥土砍下,再把砍下的杆子靠在地边的高坡上,立得整整齐齐。
惠兰只要站在杆子边掰下苞米棒就行了。
黎俊生干活很快,一个多小就把整块地的玉米杆都砍下了,沿着坡边排成一堵玉米杆墙了,惠兰反而手脚没那么利索,才掰到墙的中间,还有一半。傍边地里堆了大大一堆苞米棒。
俊生让惠兰坐到苞米棒那去剥玉米,俊生快手快脚的去掰杆子上的苞棒子,一个一个扔到惠兰脚边。
惠兰先把那一掇黑须须拔下,再撕开玉米苞衣露出里面黄灿灿的玉米棒。
每一粒玉米粒脚下压着的凹槽里都长着一根玉米穗,不同于裸露在玉米顶上的黑须须,苞里面裹着的穗子美丽极了。
粗看一眼是金棕色,象是每晚播放的墨西哥电视剧里那个女主角莫妮卡的头发,细看又不完全是金棕色,比那种颜色更复杂更美。
拔下一根穗子就发现底部一段是白色,像是人头发拔一根都带着一点白的脂肪粒。
往上是嫩黄色,金黄色,灿金黄,棕色,亚麻色再到灰黑色,不是单纯的色系排列呈现出的美感。
每种颜色中都饱含着水汪汪,娇嫩嫩,油润润,光滑滑的质感,泛着像丝绸锦缎的光泽。
捏在手里柔软温润,放在鼻下散发着玉米的清香。
惠兰的心简直快要被手中这一捧玉米穗子融化了,爱不释手。
她快速的连剥了好几个苞米棒,收集了一大捧玉米穗子整整齐齐的放在一片宽大的玉米叶上。
等黎俊生擦完满头满身的汗水坐在惠兰身边时,惠兰正对着那堆穗子虔诚地凝视着。
看什么呢,这么傻呆,
哥,这些穗儿太美了!它就是我六十岁时的头发,我六十岁时的头发就要是这个样子!
这叫美?你没疯吧,烂腌菜一把。俊生撩起一把穗子散在惠兰头上,
惠兰满头散乱的穗子,有几根穗子挂在发梢上垂在眼帘上,眼睛眨下穗子跟着抖动,惠兰气极了,想发火。
黎——俊——生
——呃,你叫我,作么子啰!
黎俊生又伸手在惠兰头发上揉了几把,哈哈大笑,每次惹恼惠兰时,听她气急败坏的连名带姓的叫他黎俊生时,他就心里说不出的痛快,他就是喜欢听她叫他黎俊生,喜欢她跟他大喊大叫。
在惠兰没来他家时,他妈妈也常常咬牙切齿的这么叫着跟他发火。惠兰来他家后,他妈妈就变成假的了,常常温柔的叫他坏小子了。
看看,我说是烂腌菜一把吧,就是。
盖奶奶,提筛筛,
提筛筛,剁芥菜,
剁芥菜,铺腌菜
铺腌菜,卖腌菜啰——
黎俊生欢快的唱着小时候两人一起唱的童谣。
讨厌死啦,就你,才是烂腌菜!
乡下说烂腌菜就是形容一个人脏乱差的形象。
这个童谣是惠兰到这个村第一天学会的。
那天惠兰一直哭,他爸去乡政府上班了,就剩
惠兰和黎俊生在家里大眼瞪小眼。
那时惠兰六岁,黎俊生十岁,
哭什么哭,讨厌死了,
我妈妈死了,我落到后妈手里了。
我还爹死娘嫁了呢!黎俊生叉着腰跺着脚。你爸还是国家粮呢!
惠兰不哭了,黎俊生问她要不要去村子里玩。
两人在村里与一大帮小孩子玩卖腌菜的游戏,就是老鹰抓小鸡,唱完童谣,卖腌菜啰,就要开始抓人,只能抓头发,
有个小孩子老是想去摸惠兰头上的蝴蝶结,又几次都抓不到就骂惠兰————拖油瓶!
黎俊生冲上去就把那小孩子打出血了,后来两人吓得回家了,从此两人就是好朋友了,惠兰真心实意接受了这个哥哥。
往后去哪黎俊生都带着惠兰,怕别人欺负她。
黎俊生读到初二就死活不去学校了,惠兰猜想是有同学骂他爹死娘嫁了,村里的人都嫉妒,明面上不敢骂,背后里嘴毒死人。
黎俊生不上学,就开四轮车了。是他们村第一台车。
别人有求他们家车拖肥料什么的,就更不敢骂了,所以开车后的黎俊生在村里反而受人尊重了。
到九点多,太阳老高了,他俩把玉米都收拾好开着车回家了。
夏天,村里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这段时间几乎家家都在家乘凉。
晚上七点,天还没黑电视开始播连续剧,琼瑶的电视剧一天两集,大家准时追剧,暑假很快就过完了。
开学时惠兰去了职业技术学校,学种蘑菇。
在学校寄宿,惠兰哥两个星期去一次学样接惠兰回家,一个学期后,惠兰可以在自己房里的小花盆里种出蘑菇和木耳。
每天守着书架后的竹筒里的秘密,生活充实而快乐。就等着十八岁生日的到来。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未来可期。
又到暑假,惠兰哥到学校接惠兰时,惠兰整理好所有的被褥,书籍,下学期不用来了,过完暑假到九月份惠兰就十八岁了。车开走时惠兰回头望着学校还有点舍不得。
惠兰爸告诉惠兰退休报告交上去了,等批下来也就三个月左右,那么十月底就可以去上班了。可以在乡政府大院申请一间小宿舍,可以每月有二百元的工资,可以去县城一中看看他,
幸福如在眉睫,触手可及!
暑假的生活很快乐,也很精彩。
黎俊生给惠兰房里搭了三层的木架培养棚,惠兰白天看着她的温度表湿度表,记着生产日记,看着棚里小点点长成小伞菇,晚上睡觉前抱着她的小竹筒,有时打开抽一两条来看看,有时只是摇一摇听听里面纸片细微的窸窣声。
惠兰经常去乡政府食堂送点蘑菇,然后和他爸一块下班回家。
乡政府大院里的人都夸章乡长有个好女儿。
周书记说等惠兰来上班就接手记账吧,同一批退休的还有个会计。
惠兰也常陪他哥开车去装木料送煤矿。
惠兰长成大姑娘了,白净的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弯弯的月牙眉,鼻翼上一颗小黑痣透着灵慧俏皮。
黎俊生看着惠兰就会觉得慌张。但是又想着法子央求惠兰陪他去跑车。
那两天连着下了几天大雨,惠兰觉得无聊就和
俊生去山区装木料。
一根树的长度一般是二到三个车厢的长度,惠兰看着工人把粗树桩一头搭在车头的顶棚上,车尾后面再拖着一段树梢。
车在下山转过一个较大的之字路口时,惠兰让俊生把车停下来,惠兰就站在之字路口来来回回的走动观察。
路内侧是山墙外侧是山谷,下坡又比较陡,车头的载重又比车尾要大很多,这样如果车速快一点,路一滑车就直接冲下山谷。
山墙上有许多树梢划过的粗印记,如果车扭S形时,树梢尾拍击山墙的力道过大,反弹力会使车头扭转方向直接侧翻下山谷。
这是一道复杂的力学题,李杰明在说,你弄懂了没,小笨蛋,我都说两遍了。一边说一边做着夸张的动作,表达着愤怒。
想着那时场景,泪水汩汩的流满了惠兰的脸庞,
惠兰非常非常想念他。
惠兰不知道怎样表达才能教会哥哥行驶在安全范围内。如果李杰明在就好了。
九月份了,张书记说招工表马上就要下来了,问惠兰准备好了吗,惠兰很兴奋,但是又隐隐觉得不安,家里的气氛让惠兰有点喘不上气的感觉,妈妈的话比平时少了,也不再每句话都带上“——老章,是不是。”
哥哥总是慌慌张张想躲她,又象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总是在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死死的盯着她看。
惠兰很孤独,也很害怕,她很想给艾丽写信,她想起艾丽说的话,小心你妈把你卖了。
惠兰拿到招工表时是站在父亲的房里。
惠兰啊,我和你爸的意思呢是一样的,
我从小抱着你就喜欢,你是我亲闺女一样,你读书明礼,从小就和你哥好,什么事都让着你哥,农村的习俗你也知道,男人撑门立户,女人勤俭持家。
我和你爸和和美美过了这多么年你也是看在眼里的。
你哥从你来就喜欢你,他要是见着你从这个家出去,他恨不能去死。
我和你爸年纪大了,退休了,也就只想抱抱孙儿,好好养老,儿子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
兰兰,你可要多想想。
惠兰看向他爸,兰兰,听你妈的,你回房多想想吧。
惠兰回到房间,就抱着她的竹筒,倒在床上无声的流泪。她想她妈妈,可是她却不记得她妈妈的模样。
惠兰躲在房里哭了两天,从房里出来时手里拿着那张盖有乡政府鲜红大印的招工表,那张只要填上姓名贴上小照片就能马上搬到乡政府大院的表格,惠兰递给了俊生,
哥,你去吧,你是男人,有工作好找老婆,你是我哥,你好了我也跟着好,我嫁到哪里,有个好娘家,心里也踏实。
惠兰起身给自己盛了碗饭,惠兰妈放下手中筷子,指着惠兰爸说:
看看,老章,我就说我们闺女懂事,识大体,会顾全家业,比那些没读书的丫头强多了,老章啊,咱俩就放宽心等着抱孙子享福吧,是不是。
兰子,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你当然得一辈子护着兰兰啊,来吃菜,兰兰。
黎俊生去乡政府上班后,惠兰把房里的培养棚搬到房后柴院里,又让俊生多弄了几个排成一排,就成天呆在里面认认真真的种蘑菇,蘑菇收下来后就拿到镇上卖。
镇上卖蘑菇的就惠兰的蘑菇最新鲜最大个,惠兰每月挣的钱都比她哥工资要多。
每次来买蘑菇的,惠兰总要问人家是哪个村的,要是李家村的就打好称后再多给几个,她想问问李杰明的事,可是又始终开不了口,他现在是高二了。
惠兰想好了,再等一年,李杰明高三考完试就去他家找他。问清楚。
惠兰觉得有工作的男人找个没工作的老婆也很普遍,她等他四年,存够钱就在镇上买个房子,要是没考上大学,就两个人一起种蘑菇,挣钱过好日子,比跟着她妈过心里要踏实。
俊生在乡政府开小车,休息日就开四轮车去煤矿给人装煤。
他想努力挣钱去镇上买房子,带着兰子去镇上生活,他不放心兰子跟他妈在一起,他怕他妈贪图礼金把兰子嫁出去了,来家里说媒的很多,都是他妈招呼着,背着兰子滴咕着。俊生常对着他妈发火。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到李杰明高三快考试时,政策放开可以买城镇户口了。
去乡政府交钱6800,开证明就到县派局所改户口本,就可以拿到个人的城镇户口本了。
惠兰心里特别急,想找人商量出出主意,惠兰手上的钱还差着一半。
惠兰没有朋友,所有要好同学都在上学没有钱,再说二十岁的大姑娘,要买户口,只能是订好婚的婆家出钱。
如果跟爸爸说,那她妈就知道了,钱全在她妈手上,她爸没钱。她妈出钱她就只能嫁给她哥了。
惠兰想去乡政府找周书记,周书记从小看着惠兰长大,她求他,他一定会帮她,再说三千块钱惠兰一年两年的工夫就可以还给他了,可是这样的话,哥哥就知道了。那么还是会闹到她妈那里。
惠兰一天天焦燥着。
到底也没有买成户口。
暑假时惠兰知道李杰明考上省城大学了。惠兰突然就没有勇气去找他了。
惠兰感到特别后悔,就只差三千块钱,要是能想出办法借到三千元钱,惠兰现在也是城镇户口,可以上技校有工作,她和李杰明可以同时毕业。
惠兰离幸福只差了一点点!
惠兰除了更努力赚钱,没有别的办法,她想明年存够了钱再买户口,买好户口就去李杰明大学找他。
惠兰种了蘑菇,又种了木耳,除了上街卖蘑菇,其它时间都在棚里看着蘑菇,她就想着蘑菇快快变成钱,她怕来不及,她怕到时又差一点点。
俊生开始在镇上看地了,他存了两万元,可以在镇上买一块两间房的地基。
两人各自悄悄在攒着劲,朝着各自的幸福而努力。
惠兰妈开始明里暗里在惠兰面前说姑娘大了要早打算。俊生25岁了,总得有个说法,惠兰要是同意就早定下来,不同意俊生就要另找了。惠兰感到窒息,无论她多么努力都无法逃离命运之手的笼罩。
可她却始终孤独无助,从前还有哥哥,现在却无依无靠。
惠兰爸每天准时喝着三杯小酒,准时看着报纸,准时打开电视机看着电视剧,退休后的生活怡然自得。
这个家在村人眼里幸福美满,红红火火。多少大姑娘,大小伙撞破头都想挤进来。
端午节时,俊生开车接惠兰和孩子回娘家,一下车两个孩子就疯在一块了,惠兰爸就屁颠屁颠跟在孩子后面跑。
惠兰爸自从有了两个小孙孙就完全变了个人。象所有和蔼又唠叨的爷爷一样,小家伙要月亮爷爷就忙着架梯子,小家伙们要酸菜,爷爷就着急砸坛子。酸菜刚掏出来还没洗好,小家伙又跑到后院泥地里了,爷爷就跟着唉哟唉哟叫唤,慢点慢点,小祖宗,可别摔着了。
惠兰每次都不满的数落,
爸,你就重男轻女,你那会儿对我好过吗,成天板着脸,看看这会儿笑的。啧啧,妈,这是我爸吗,你是换男人啦!
兰兰,有了孩子嘴就毒了啊,我这把年纪还能换到男人,就真想换了。他那会儿哪对我笑过。
可闷苦了我们娘儿好些年。
早知道这样,兰兰十八岁你就该早早生个儿子,逗着他乐呵。
这是2009年,惠兰36岁,惠兰孩子八岁。俊生孩子七岁。
他们的三间瓦房也变成了三层楼的小洋房。虽然村里面漂亮房子越来越多,可惠兰妈打心眼里知足了。
厨房里惠兰和妈妈在烧菜。
惠兰啊,这些天孩子爸都不着家啊,过节也不来了?
不知道,也许真有正经事。
切,能有正经事情俊生会不知道。你们兄妹俩的事儿,我也搞不懂,也不想管,我就想着你们能好好的,孩子们也好好的,常回来吃吃饭说说话就行了。
那会儿俊生主张你嫁给红卫,这两年又主张你们分开,我是一点都不懂。从小你兄妹俩就瞒着我,自己商量好了再告诉我。真心拿我当后娘,是不是?
不是,妈,我哥为我好,那时红卫有工作,镇里有房子,嫁过去不会差,是我自己不好,把好日子过浑了。
现在也还好,不缺钱不少米,我和孩子都很好,妈和嫂子也对我好,这样就行了。
嗯,闺女,就是苦了你一个人,要是能和红卫好好的就更好了。
实在不行就离了婚,带着孩子回来跟着你爸和你哥,我们娘儿好好在一块。
我那些年也苦过,我不懂你爸看上我哪点了,就怕你爸有天会走,离开我和俊生,那样我就没有天了。
我对你有私心,我让俊生去接班了,你一直怨我吧。我想你要是嫁了俊生,我就踏实了。
没事,妈,要是我亲妈,也得选儿子去,我不怨你,命吧。
嗯,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看着让人心疼。俊生也是个好孩子,这日子过得,我真心知足了。
也得感谢周书记,不枉你爸跟他好了这几十年,
村村通路,这修路啊,真挣钱。金桥银路,这话不假,你哥挣了不少。
我让你哥去看车了,你结婚那会儿,俊生光寻思在镇上修房子,委屈你了。你哥跟我想到一块了,给你买台车,就跟你哥那车差不多吧,十来万,咱家不缺这点,这样你来来回回就放便多了。
带孩子去看他奶奶也方便,不管你和红卫过成怎样,要真心实意对孩子奶奶,孩子姑姑好。
全是在给孩子积福,女人有了孩子,就圆满了,处处要为他谋划,你种下的恩将来会回报到你孩子身上。
听我的,兰兰啊。
我听你的,妈。菜好了,我们端出去吧。
好——咧!
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吃着饭。俊生有点发富了,一坐下就屈着肚腩了,俊生现在不怎么讲话了,成天板着脸,不知是在想事情呢还是真心透着烦。
惠兰嫂子是个活波爱笑的女人,这栋楼里整天都能听到孩子在叫,女人在笑,不时还夹杂着老人的嘟囔责怪。惠兰爸还是每餐饭都要喝点酒。
吃好饭,惠兰嫂子收拾桌子,俊生帮着拖地板,两个小子拉着爷爷去玩了。
惠兰回到自己房里,惠兰住三楼,三室两厅的房子,惠兰就收拾了一间房。
床,衣柜,梳妆台都是新的,是惠兰哥陪着去买的。和梳妆台并排放着的还有一个旧书桌。是从前惠兰读书时的书桌,所有的书和摆设都没有变,俊生要扔了买个新的。惠兰拦着不让扔。
都不看书写字了,买新的白浪费钱了,留着就当是个念想吧,想着上学那会儿多年轻哪!
俊生就依了惠兰,俊生什么都会依着惠兰。
哪怕当年惠兰跟俊生说不想嫁给哥哥,要留着做孩子的舅舅,要另外找个好男人嫁了,俊生也依了她,捂着伤心给惠兰找了个好男人。
惠兰坐在床上怔怔地,她想伸手去拉书桌抽屉,
想拿那个旧茶叶竹筒,可又想忍着不去拿。
惠兰早就给那个竹筒用透明胶布粘了一圈又一圈,很多年都不打开看了。
每次忍不住时就拿出来摇一摇,听听声音,后来这两年也几乎摇不出声了。惠兰想里面那些写着字的小纸片一定是发霉起虫粘在一块了。
惠兰那时候在县城皮件厂上班。那是她花钱买户口买招工指标,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做了两年就下岗了。
惠兰又开始种蘑菇卖蘑菇,那天那个大叔挑着大箩筐买下她全部的蘑菇,惠兰好奇就问大叔家有何喜事。
大叔特高兴,就说他明天嫁女儿。
女婿好呀,是个大学生,在大学教书呢。
惠兰心一紧,急着问哪个村的,十里八村的大学生不多,数得出来的那几个大家都有所了解。
李村的李杰明啊!
好个后生小伙。
脾气好文化好,长得还好,高高挑挑白白净净的。
果然是,八字应丑人身上。我家娃儿吧,长得不怎么起眼,还懒,媒人带小伙子来我家,我看一眼就想成不了,凤凰和鸡不是一窝呀。
谁知就成了呢!真是前世姻缘。
惠兰气血堵心,差点就晕过去。
不知是怎么回家的,呆呆的发着怔,想哭却哭不出来干堵着。惠兰一下一下锤着胸口喘着气。脸憋得通红。
两岁的孩子从外面回家,看着妈妈,软软的扑到惠兰怀里。
“李杰明,我爱你”,“妈妈,我也爱你,”
妈妈只有你了,只有你一个人了。惠兰就那么紧紧的抱着孩子。
第二天回娘家时,惠兰就找了宽宽的胶带把小竹筒一圈一圈緾好,放进抽屉里面。
这一辈子就这样了,花开过了。
从前自己决定放弃时,还带着虔诚的成全之心,因为爱而牺牲,以为可以为爱人换来锦绣前程,换来壮丽山河,换来君邻天下,就算赴死也有一种悲壮的仪式美,是红旗覆面,是耶稣十字架。
可是到头来都不是,只落得个悲悲切切,于千万人群中一个不相干的人俯身捡了个便宜。
那却是她泣血成声,耗尽洪荒之力去爱的人。
兰兰啊,困了没,
还没呢,妈。
想什么呢,这是,还哭了。
没有,妈,打哈欠,呛出的。
妈老了,老想找人叨叨。
妈才六十,不老。
妈看这日子锦上花样,要说人不知足还真是,现在家里就李杰明和黎旺旺两个孩子,还是单了点,这么大房子,再添两个就好了。
你哥呢我说两回了,也说不动,这孩子从小就服你,你去说说,妈现在还不老,和你爸还能看得动,就赶早吧,要是你哥真不想了,
兰兰,你看你能不能考虑下,这样你与红卫也有个缓机。
罚个三万五万的,这钱爸妈来出,我那钱留着也没有什么用,我和你爸那些年真想要一个,可他当着乡长,真不能要。
妈,我可能更年期了,大半年没有了。
这话怎说,妈快五十的时候才断,你这孩子,这么大事情也不来跟妈说。
还有什么不对劲,全说出来,快——
刚停一两个月,我以为有了,心里也高兴,后来去医院查了,不是,医生说可能是压力大。
心情好了就好了。
后来心里更烦燥了,喝了三株口服液,刚喝觉得好点,近段好象更燥心了。
你呀,心思太重了,才会闷出病来。这是大事,我叫你哥上来。
惠兰妈就倚着阳台栏杆叫着俊生。
俊生进来,惠兰妈就抓着俊生胳膊,
兰兰有事儿,你明天放下手上的事情带上兰兰去长沙湘雅医院。做个全身检查。知道了没。
你也别多问了,记着啊,全身,肝胆肾心肺,B超X超什么的,能查的都查啊!
俊生就呆呆地看着兰兰,半天不出声。
这孩子是吓傻了,我还是去找你爸。
俊生看他妈下楼了,就死死盯着惠兰脸,
有多久了,
没事,哥,就是最近心特别燥,睡不着。找医生开点安眠药吧。
我看出来了,这大半年了吧。以前你的脸像鸡蛋,慢慢的就成面粉了,我一直担心着。
明天,一大早,租车去,我叫你。
好,哥,别瞎想,不会有事儿。
嗯——。
晚饭时全家都很安静,兰兰嫂子几次讲话都没人搭话。两个孩子各拿一个鸡腿当作砍刀舞来舞去,他爷爷也没怎么管。
饭后草草收拾好,大家坐在一起,惠兰爸没有开电视,大家就安静的坐着,两个孩子吵了会儿就去爷爷房里了,孩子们喜欢在爷爷房里乱翻东西。搞得乱七八糟也没关系,爷爷和奶奶都不会真生气。
老章啊,你就带着杰明和旺旺睡吧,我想陪着兰兰说说话。
俊生你也早早睡吧。
来,兰兰,我们上去。
妈,你从来不打我,小时候我就想你能打我一顿,我能痛痛快快哭一回,哭完再抱着你撒撒娇。
傻丫头,你那么乖巧懂事,没理由打呀,
我和哥一块淘气,你打他了。
唉,我那会儿也活得不容易,在你爸面前小小心心的,
我爸把我交给你了,他不管我。
你是他亲闺女,能不管你,我要是个有坏心眼的人,你爸能让你跟着我?你心思太细了,处处防着,那么小小的人,真可怜。
妈,我要是跟你说我不嫁我哥,我想自己找人,你会答应吗,
傻孩子,我就等着你这么来跟我说,你要看上什么人,妈一定给你办得利利索索的,你是乡长的女孩,金凤凰,模样好性情好,十里八村谁会不巴求着呀。
你去找你哥,你看,日子过浑了吧。
妈,我以后碰到事一定先求你。
惠兰紧紧握着她妈的手。
俊生和兰兰在医院里排各种队,验尿验血,妇科,内科,心脑血管科,最后快下班时,医生给了俊生一张预约单,是明天一大早的脑部磁共振扫描单。
俊生拿着那张单子感觉天都塌下来了,四十岁的男人站在那儿脚软得迈不开步。他第一反应是不是医生搞错了,
我是章惠兰家属,医生,这张单子对不对?
病人的情况很复杂,虽然有八九成的可能性,但还是要最后确诊,你先去找地方住下吧,明天再来看。
俊生不放心惠兰一个人睡,就订了一间双人房。
晚上俊生头嗡嗡响,睡不着,也不敢翻身,就直直地躺着,惠兰也睡不着,两个人就熄着灯盯着天花板。
惠兰就回想着那年她买了户口,直接招工了,她觉得太兴奋了,以为是老天眷顾,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迫不及待到李杰明大学想找他。
惠兰在大学门口发蒙了,她不知道李杰明哪个系哪个班,不知道怎么找,她就坐在正对校门口的饭店里,等着,想着他总会出现。
她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他来,饭店里出出进进全是意气风发的大学生,风华正茂。
惠兰就试着跟傍边的大学生搭讪,总有一个会认识的吧。
不知道是第几次开口打听,果然就找对了,
李杰明啊,计算机系的,优秀生,有机会留校那个,太棒了,全校多少人,就他能一路披荆斩棘,拼血成功。
学校崇拜他的女生太多了,你是别的学校过来找他的吧,可能你的机会小,听说他有中意的女朋友了。反正也差不多吧。能留校任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惠兰默默的在饭店里坐了一下午,不知道点了多少瓶饮料,喝完一瓶又一瓶,最后就坐了晚上的车回家了。
有些事情放弃了,也就成全了。隔着距离观看繁花似锦也是一种欣赏。他想过得好,她可以成全。因为,爱一个人,就愿意成为他登上天国的阶梯。
惠兰回家就告诉哥哥,他要找对象结婚。
哥哥永远是哥哥,婚姻的好坏,不可预见。但是好的娘家是永远的依靠,是灵魂的根。
如果和哥哥的婚姻不好,那么她在这个世上再无立足之地,飘泊的灵魂没有依靠只有毁灭。
哥哥把李红卫带到惠兰面前时,惠兰就认了,因为他姓李,因为她的孩子要姓李,因为她要在阳光中,在千万人群中,豪无顾忌的大声说
李杰明,我爱你!谁也不能因为这个而嘲笑她,谁也不能因为这个而指责她。
有些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她拼尽全力,踮着脚尖,伸长手指也够不着。
人活着的理由有千万种,于她,有一种就够了,
就能支撑她一生,餐风露宿,砥砺前行!
兰子,你真觉得玉米穗子美吗。
嗯,那样的颜色很复杂,很变幻,但是太短暂了。我看着它一点一点倦缩,暗淡,发干,发硬,变成一团棕丝。
它应该就在玉米苞衣里面躺着吧。
你不该嫁给李红卫,你就自己过,做个老姑娘,我也看着你。
住在镇上的小房子里,那房子就一直空着。
我爱李杰明,我就想着他。
嗯,我知道,我和爸会看着他长大,
镇上的小房子给他吧,卖不卖,由他。
哥,我要睡了。
好——。
俊生还是睡不着,他修镇上的小房子时认识李红卫,那时李红卫在供销社上班。人也长的高大,他家大房子就挨着俊生新买的地。
俊生的地,房子修到一半时。惠兰来找他,哥,我不要嫁给你,你给我找个好人吧。
俊生就想,实在不行就做个邻居吧,可以天天看着,也放心了。
俊生买的地很小,80平米,一分一分全是他跑车的钱。
修房子动工时,俊生找了师父祭地,俊生跟着师父设好香案,跟着师父上香作揖,向四方祭拜,拎着刚宰的公鸡,绕地一圈用鸡血画了一个大圆。
然后师父念祝语,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保佑土地男主人黎俊生,土地女主人章惠兰千子百孙,纳福纳财,高官厚禄。
一揖,二揖,再揖,礼成!
俊生现在特别后悔,他没想起要师父祝愿惠兰健康长寿,长命百岁,其它的都可以不要了。
李红卫,去按摩院找小姐,是俊生发现的。
两个人在按摩院房里打起来,俊生把红卫逼到墙角,掐着红卫脖子,扬起拳头要揍他,俊生疯了样想杀人,“你敢伤惠兰”!
我伤不了她,她眼里没我,她心里住着人,那人是你——看来也不是你。
俊生,你心里装着她,你有老婆,我可以不怪,但是她心里没我。
我花钱,一个钟头,一天,这个钟头,这一天就全是我的。
你要带惠兰走,行,李杰明留下,那是我的孩子。
不离,就这么过,我跟着你干了这些年,你给她多少钱,给我多少钱,我不会放一个屁。
但是,俊生,我睡哪,我想怎么睡,你别管!红卫推开俊生就往外走。
俊生,今天的钱,你给!
俊生就回到镇里的小房子里嗷嗷的哭。
后来,俊生就常常关在小房里自己呆一会儿,那房子就一直都空着,谁来说,俊生也不租。
14年底,饭店里,同学聚会,从十六七岁分开,再见已是中年。
李杰明在饭桌上站起来,
当年考试完,有两个女同学去我家了,是谁。
艾丽站起来,我和惠兰当年去见她男朋友,没见着。
不应该是你,我记得那个男的长得白净帅气,腰板挺直,但是你黄着脸,佝着背,一定不是你。
我老了。
你后来没去看她?
我不敢确定是她,
不是说,相爱的人,有天堂就想着她一定会住在天堂里,有地狱,就想着她一定不会在那里。
有女同学追到家里去了,你就没想着一定是她,难道会是不相干的人吗?
我不自信,条件摆在那儿,再说,那年我17岁。
好,那你27岁时呢?
城市生活很精彩,我也有过迷茫,诱惑。
我回去找她时,她结婚了,住在大房子里。
我从辅导员到助教到讲师,一步一步,想评职称想分房子,想一切都好了再去找她。
可是,全面商品房了,我至今也没买上房子,一家三口住在廉租房里。
我躲在街道的拐角,看着她从三轮车上把一大筐蘑菇搬下来,筐子很大,她很纤细,我咬紧牙才能管住自己不从藏身的街角冲出去帮她抬筐子。
我看着她用薄薄的小刀一下一下削掉蘑菇脚上的泥渣,再掉转小刀上的马尾一下一下轻轻拂拭蘑菇伞上的小碎泥屑,偶尔抬袖擦下额头上的小汗珠,我能清楚地看见她额头上那些细密的小汗珠在阳光下闪闪的发着光,如同我抑制不住的泪水一样晶莹。
她俯下身打称,她温柔的和客人轻语,她抬头看向我藏身的街角微笑,我以为小偷被发现了刚想现身坦白,她又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看着她收拾空筐子,把碎屑倒在路边,把空筐摞到三轮车上,开着车突突着远去。
如果,今生一定要有那么一个人深深的刻在我心里时时让我疼痛,让我不得安宁,我宁愿是惠兰!
如果,今生一定要有什么人陪着我捱苦受穷,我宁愿是什么张家李家王家不相干的姑娘。
艾丽,看着李杰明激动泛红的脸,佝着的背,向他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惠兰,听到了吗,也不是他的错,那就算了吧!
大家唱着从前的歌:
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个同心圆,永远的不停转,
最爱哭的年纪,初恋失恋的心,不知道你会不会珍惜
一剪寒梅傲立风雪,此情,此情,长留心间
从前的歌都唱完了,每个人眼里都闪着晶莹的泪光,为逝去的年华,为逝去的朋友,为那些努力奋斗的日子。
我们努力奋斗的东西,每一样,到手就贬值。户口,工作,房子,车子,就连孩子也是,我们刚还清二胎罚款,国家鼓励二胎,奖励三胎。我们所有的努力都看不到具体的意义,可我们还在努力着,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从前艾丽对惠兰说,我要美丽后再变老,可是艾丽一直都来不及美丽,却一直在坚坚实实的变老。
艾丽开着车穿梭在城市霓虹灯影里,想着悲催的七十年代的孩子,生活是什么呢?
生活就是:你有一个猪队友,你怕他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的话都不靠谱,你要求他白纸黑字,一笔一划写下来,奈何,还是不算数!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