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老屋还在,也该是耄耋之年了。
可惜它逃过了枪林弹雨,躲过了天灾人祸,终是赶不上时代的节奏,和老朋友们一起倒在了拆迁的大潮里。
我没有亲眼见证它的离开,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它的模样。
还是灰扑扑的墙,青灰色的瓦,和前几年刚换的八成新的大门。只是在那灰白灰白的外墙上,填了一个用大红油漆写上的大大的“拆”字,可能还是觉得不够突出,还画了一个圈以示强调。好像是古时被处斩的犯人,身上背了块写着“斩”字的牌子。
是的,老屋被判了死刑,可是它没有犯罪,它只是老了。
虽说老了也不一定非要被处死,但是老屋也是时运不济。
想来祖上也非王侯将相,至今也没出个了不起的人物,更没有什么可以流传于世的故事传说。若是个官宦府邸或是个名人故居,倒是能留下来当个景点。而老屋实在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着实没有留下的理由。
它这一生的功劳,大概就是给了我们一个栖息之地,见证了我们四代人的生死轮回。
太爷爷的晚年是在老屋的土炕上度过的,一根被磨得油光发亮的烟杆陪着他,一日又一日。太爷爷走的时候,我尚且年幼,只记得那个头发胡须都花白的老头,不知何时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爷爷在太爷爷死后的第二年也走了。他在这个稍显简陋的房子里和奶奶一起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娶上媳妇,送走了自己的父亲,最后积劳成疾。太爷爷虽然饱经沧桑,却是在耄耋之年安详地离开,也算得上长寿之人。而爷爷却是在花甲之年,饱受癌症折磨后撒手人寰。
我记得,爷爷离开的那个晚上风雪交加,老屋在风里低声呜咽,院子里一片白雪茫茫。
老屋送走了两位一家之主,剩下的任务就是守着奶奶,陪着我们兄妹四人长大。
哥哥、两个妹妹和我,每个人都曾站在老屋那扇漏风的窗户前,手把着涂满绿漆的栏杆,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向外张望。也都曾缩在那张烧得滚烫滚烫的大炕的角落里,贪恋着冬日里的一点点温暖。又因为幼时顽劣,烧过老屋的草垛,打破过门玻璃,踩坏花池里的月季,老屋修修补补,到处都是我们一点点长大的痕迹。
最后一次回去,大多数房子已经拆了,老屋孤零零地杵在那里,有点拘谨,有点落寞,像个被抛弃的孩子。本来热热闹闹的村子成了一片废墟,残垣断壁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交错而卧,默然无声。
我们按部就班地收拾着屋子,笑着谈着过往的故事,这些笑里多少有些眷恋和无奈。奶奶絮絮叨叨,说:“哎呀,在这里住习惯了,将来坐电梯多愁人啊!”“搬家多麻烦啊!”“租房子终究不是自己的房子。”谁不知道老人是最舍不得离开老地方的人呢,大家自然理解老人的心,听着她念念叨叨,时不时地安慰几句。我们能做的不过如此。
最后,“咔嚓”一声定格了我们和老屋在一起最后的模样。
拆迁如约而至,房子都拆完了,蓝色的板子歪歪斜斜地围着工地。高高的塔吊和拖拉机高傲地宣誓着现代化的主权,这是钢筋水泥的时代,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我站在奶奶租的房子的平房上遥望那片灰尘四起的土地和冷冷清清的街道,心生怅然。曾经走在路上那些操着一口方言的婶婶们早已分散在各处,曾经我们嬉戏玩闹的院子早已成了一堆废石;曾经那些茂盛的在风中哗哗作响的大树也无影无踪。
曾经的曾经都已经随着拆迁消失在机器的轰隆声中,从此连乡愁都无处安放。
长长的一声叹息,在黄土地上找不到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