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娃妈妈回来了
对于一年都在田地里耕作的村民们,过年,就是个盛典。腊月刚到,白天便忙着熬做冻米糖,忙着炒花生炒米皮子儿,忙着做豆腐,煮豆浆,忙着做炒粉圆子、冻米圆子、炸肉圆子……炊烟在农舍屋顶袅袅升起,复又从霞光中分散消隐。
张跛子早歇了工,一年到头,低矮的铁铺内都没断过火,四周泥墙被煤炭熏得黑漆麻乌的,木窗上堆积了厚厚一层铁屑灰,锅炉里剩着煤渣子,一旁横七竖八扔着生锈铁块和废农家什,支撑铁墩的木桩年代久远,长期捶打之下,有些看不出本来面貌,垂垂老矣。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更是尘土飞扬。张跛子决定趁这好晴日,好好拾掇拾掇,好迎接新年的到来。
张跛子忙前忙后打扫屋子,张小宝也没闲着,他已在进入腊月前完成所有假期作业,并问牛娃借了下学期课本,得空提前看看。张小宝一早看完书,便把书郑重地放入枕头底下。
张小宝看老爹忙得灰头土脸的,也想进铁铺帮忙,老爹喊住了他:“小宝,去黑蛋家称块前腿肉回来,上次打过招呼了。”
“哎,老爹,我这就去。”张小宝应声拿了菜筐,便出了门。
黑蛋家真是热闹,堂屋里挤满了人,后屋两扇木门卸了下来摆在两边,上面已经摆好了按斤剁好的猪肉,红鲜鲜,油嫩嫩,让人看了都想伸手摸把油。张小宝挤到后院找黑蛋。后院空地上摆着杀猪桶,桶上案板上放着猪头,黑蛋正在那。
“嘿,黑蛋!”
黑蛋抬头,招呼张小宝过去。
黑蛋正在处理猪头,硕大的猪头褶皱太多,刮起来也挺费劲的。黑蛋用小铁锅熬了沥青,沥青化开,浇在猪头上,冷却后,轻轻地从猪头上揭下,猪脸像被美容过,毛光瓦亮,又把烧红的钳子伸进猪耳朵、猪眼周围,一股焦糊味弥漫了屋子。
“找我做么事呢?”
“我来拿前腿肉。”
“你去前屋,杀猪佬应该知道,提前招呼的,都剁好称重记上账簿了。你瞅瞅去。”黑蛋忙得头都没抬。
张小宝起身去了前屋,跟杀猪佬一说,果然已经称好在那了。硕大的前腿瘦肉已经分成若干大小的肉条,剔出的筒子骨也剁成两大截。张小宝把肉码在菜筐里。堂屋人依旧熙熙攘攘,张小宝顺着人头望去,看黑蛋还在剔猪头,想想就不打招呼了,提了菜筐便出了堂屋。
一路上,村塘里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年货,王黑子家正在腌肉腌鱼,晒稻场中的大木盆里码得整整齐齐,都是大莲子鱼,一旁大缸想来就是腌肉了。
张小宝正想着要不把肉送回去,看牛娃在不在家,他姥姥炒花生熬冻米糖,村里公认的好手,往年这时候都已经热好锅灶,炉里红旺旺,锅里噼里啪啦了。张小宝快马加鞭赶回去放下篮筐,跟张跛子打好招呼就出门了。
朝小路走,插过东口两户人家,从空旷田埂边走,约莫七八分钟就看到牛娃那低矮的房屋了,此刻屋顶也正炊烟缭绕。
张小宝刚绕到院门,发现屋内,人比往常多了一些,牛娃姥姥正跟一女子聊着,有个小女孩正站在院中,安静地把玩着头上垂下来的大乌辫子,穿着一件杏黄色粗花呢外套,灰色的毛涤裤,脚下带半跟的小黑鞋,脖子上围着厚厚的大红围巾,衬着她的大乌辫子,这在张小宝眼里是多么的亮眼,他见过的农村小女娃,都是灰头土脸的,混在男娃堆里都找不着的。
张小宝正踌躇着,牛娃从外面刚回,发现张小宝正在自家院外猫着腰,便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这把小宝吓了一激灵,差点叫起来,一转头,见是牛娃,拉住他蹲在了墙角,低头凑进牛娃耳旁问:“你家来了谁?我没见过呢?”
“这是我妈,我妈和我爸离婚后,我爸一直在外打工,自此我就再没见过我爸的身影。我妈把我丢给姥姥后,也是很少回来的,听姥姥说,妈妈再婚又生个妹妹,这次回来准备在家待着了。”牛娃撇撇嘴,嘴里轻哼了一声。
张小宝不好再问,他看着院中小女孩,再看看牛娃那张带着怨气的脸,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不知从何说起。
牛娃拉着张小宝进了自家院中,小女孩抬眼看着他们,无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牛娃姥姥也出来了,看到牛娃,马上小碎步跑过来,拉着牛娃的手,推搡着到他妈妈,那个陌生女子跟前。
那女子不自然地理了理额头前刘海,整了整衣襟,冲牛娃笑着,牛娃拗不过姥姥的推搡,犟着脖子不看他妈,那女子也不恼,蹲下身,扯了扯牛娃的衣裳,又用手摸了摸牛娃的脸蛋,兀自抹起了眼泪…
张小宝呆呆立在一旁,他仿佛被这个世界给遗落在角落里,眼前的一幕让他藏在心底的酸楚和柔软一直弥漫至全身,他甚至感受到那柔顺的长发从肩上淘气地滑落到他的额头,妈妈的手摸着他的小脸蛋,多么温暖啊,犹如春天的阳光沐浴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