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瓷杯、绿色的墙壁、随处可见的红色标语、激扬的音乐……电影《芳华》里对文工团场景的还原,人物的装扮,让很多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赞不绝口,也让我们仿佛身临其境。
影片结尾有这么一段话,“原谅我不愿让你们看到我们老去的样子,就让荧幕,留住我们芬芳的年华吧。 ”
电影确实留住了很多人的“芬芳年华”。而且,和剧中青年们处于不同时代的我们,也被感动、被激荡、被撕裂。
这份感觉不仅有美好,也有残酷。
“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识别善良,也最珍惜善良。”当这句对白出现的时候,“活雷锋”刘峰形象崩塌,青春也蒙上了阴影,被集体主义冲击得荒腔走板。
在此之前,刘峰一直是一个好人,一个神一样的圣人,圣洁无比。
但在此之后,他因为热切的表白被当成耍流氓,没有人愿意再向他靠近,只有备受歧视和排斥的何小萍,坚定支持他。在刘峰离开文工团的时候,她一个人站在大门口给他行军礼,送他。
送别的场景也是片中最让人感动的片段之一,全世界都背叛了你,但有一个人依然站在你的身旁,不离不弃。
刘峰被赶下神坛,反倒促成了何小萍的个人成长。何小萍突然看清楚了这个世界的虚假。
如果说之前也犯过小错的何小萍一直都是逃避、消极反抗的话,从这个时候开始,她的自我觉醒了,她积极、坚决地和集体划清界限。
可讽刺的是,接下来的何小萍却阴差阳错成了英雄。这不是她想要的“英雄”,无法接受这种反差的她精神分裂了。
当何小萍作为病人观看文工团解散前最后一场演出时,听着熟悉的旋律,她情不自禁冲出大门,在空旷而黑暗的操场上翩翩独舞。
这是全片拍得最精彩的一部分。何小萍没有冲上舞台,上舞台意味着对群众的取悦,意味着她仍无法摆脱集体。她一个人,来到冷清的操场,热闹的礼堂、喧哗的掌声,统统成了她的陪衬。所有的压抑、愤怒被尽情释放。她终于从集体中彻底抽离,完成了自我重建,成了完完整整、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有些可惜的是,影片没有一直顺着刘峰和何小萍的遭遇和心灵成长进行下去,这条主线始终都被混杂在导演冯小刚对青春的回忆和歌颂之中。
缅怀青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每个人都有青春,每种青春都有值得怀缅的地方。问题是,借着缅怀之名,在青春之美的光环下,一切罪恶都被原谅了。
团员们无疑对何小萍和刘峰的遭遇负有责任,他们身上背负着汉娜·阿伦特曾极力抨击的“平庸之恶”:不去阻止显而易见的恶行,甚至直接参与。
但影片中,团员们一转身就实现了完美转型,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这在文工团散伙饭那个段落表现得尤为明显。如果说舞蹈老师抱着政委痛哭,追问为何解散文工团时还能感受到一点讽刺,那么接下来隆重的告别仪式,就完全是给集体“送温暖”:团员们喝酒、唱歌、眼含热泪……
我得承认,他们的感动是真实的,这一幕也确实很感人,让我想起了亲眼见证过的军人退伍时战友间依依惜别抱头痛哭的情景。
可让人感动的未必就是好的,镜头对这群一起制造了平庸之恶的人的离别之伤给予了过多的表现、同情。
导演的态度很暧昧,他既想消解集体,又把这群人打扮成受害者:他们也都遭受了集体主义的幻灭。刘峰和何小萍的不幸虽然依然存在着,却变得无足轻重,他俩已在自己没有出席的宴会上“原谅”了集体,原谅了所有人。
人们在他俩身上犯的错一笔勾销了。
最后,刘峰、何小萍这两个没有被生活善待,又被集体和时代抛弃,潦倒落魄的人,走在了一起,拥有了别人所没有的平和,就像萧穗子旁白所说:
“每次同学聚会,别人都是一脸沧桑抱怨着生活,而刘峰和何小萍,却显得平静温和,看起来比别人更幸福。”
时代的悲剧,一群人的错误,被笼罩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这两个不幸的人,被戕害的人,最终只能放弃追问,只能善良,只能选择原谅,只能和生活和解。
或许,和解确实是生活最终的无奈样子,但却决不是人生的全部。
《芳华》原著由严歌苓所写,小说原名是“你触碰了我”,作品本身饱含了作者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同代人对当年的愚昧、浅薄的忏悔。
在小说中,除了青春,除了集体主义的幻灭,还有深刻的反思、反省:“我们当时怎么那么爱背叛别人?怎么不觉得背叛无耻,反而觉得正义?”
电影却基本抽掉了反思和反省,重点更多集中在缅怀青春。
一方面,导演不放弃对集体主义的敲打,对个体尊严的尊重;一方面,拥有文工团经历的他又过于珍惜这段回忆,生怕破坏它的“美”。
村上春树曾说过,在高墙和鸡蛋之间,作为一个小说家,他永远站在鸡蛋,站在个人尊严的一方。
冯导则似乎希望在高墙和鸡蛋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变成了一种矛盾,反映在影片中,让主旨多少有些暧昧、游离。
最后,我想把村上春树关于高墙和鸡蛋的演讲摘录如下:
“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
……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分别是一个鸡蛋,是具有无可替代的灵魂和包拢它的脆弱外壳的鸡蛋。我是,你们也是。再假如我们或多或少面对之于每一个人的坚硬的高墙。高墙有个名称,叫作体制(System)。体制本应是保护我们的,而它有时候却自行其是地杀害我们和让我们杀人,冷酷地、高效地、而且系统性地(Systematiclly)。
我写小说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在上面。经常投以光线,敲响警钟,以免我们的灵魂被体制纠缠和贬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