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尘间红叶
01
只记得是个夏天，学校放了暑假，突然通知我们鼓号队去操场集合，参加县里的文艺汇演开幕式。男女生统一的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
当我赶到时，人基本到齐了。教导主任点名发现，旗手没来，派了个男生去他家找。半个小时后，他气喘吁吁独自跑了回来，说人家跟父母出门了，跟本找不到。
老师一脑门汗，蹲在地上想了想，又看了看，站起来拍拍那个男生的肩，“你来！”把人惊得嘴巴半天合不拢，大家炸开了锅。
旗手，小海！他真的行吗？一群人练了一个月，刚把正步踩在鼓点上。他一天都没参加过，直接拉大旗唱大戏，真怀疑老师急火攻心，乱弹琴。小海连连推脱，脸红红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要行。”
救场如救火，他是被抓了壮丁。明天就要去县里了，我们要抓紧练习，尤其是他。每当我们练完一圈下来，躲进阴凉地，他一个人举着一杆旗，还跟着老师的哨子练正步。
阳光下，他的脸庞红通通，明亮亮的。白色的衬衣贴在后背上，湿了一片。人越着急越出错，每次哨响后，他的动作有点迟疑，慢了半拍。我很是得意，活该啊！这小子，跟我不对付。他跟小妹同班，比我矮一级。因为欺负妹妹，我还找到他的教室，和他算过账呢！
他仗着腿长，一溜烟跑没了影，我追不上。从此以后，他倒是不再和妹妹过不去，只是见了我，掉头就跑，不管绕多远。
我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欺负他。等他经过我们身边，我故意大声说笑，干扰他的注意力。他的左腿更加不听使唤，频频出错。明明该出右脚，他偏偏迈了左脚。惹得一帮女生笑弯了腰。
他的头上满是汗，顺着脸颊流下来。手里的旗杆举得高高的，汗，顾不上擦。校长跟主任连连摇头，小声议论着，实在不行换人吧。
“老师，再让我练会，我一定行！”他倔强坚定，一圈又一圈认真练着。我们在一旁，渐渐地笑不出声了，默默地为他捏了一把汗。
02
训练结束后，同学们散了。他喊住我跟另一个男生大江，要我俩一个吹哨子，一个打鼓，陪着他一起练。我本来不乐意，可大江是我家邻居，看在他面上，就勉强同意了。
说不清也数不清，我们吹吹打打，他一个人转了多少圈。天都黑了，操场上没有灯，大江喊他回去，他在跑道那头，冲我们挥动着旗子，大声说，“你们先走，我再练会。”说完，并不看我们，一个人继续向前正步走。
我们回家了，也不知道他一个人练到几点。第二天上车前，他给大家当场走了一段，已经有模有样了。主任高兴地夸赞，“我就说你一定行。”
进城汇演，到了正午还未结束。整个运动场上，到处是散落的旗帜和蔫蔫的学生。我蹲在人群里，又渴又热，好想回家猛灌一瓢凉水。大江跑过来，捅捅我，递过来一支老冰棍。我茫然不解，“发冰棍儿？”
“哪有，”他低声说，“小海给你的。”我更加疑惑 ，抬头看看四周很多人没有呢。“我不要，自己买。”一支冰棍就想收买我，太小看姐姐我了。
大江趁我别扭着，把冰棍往我手里一塞，转身跑开了。拿着这支滴水的冰棍，如同一个烫手山芋。抬头看看白花花的太阳，化了一手的糖水，黏糊糊的。我使劲吸了一口，透心凉。
回去的路上，我看见买冰棍的人，急忙跑过去，买了两只大奶糕，一支给大江另一支给他。他接在手里，那表情精彩极了，跟我那出，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在队伍里，笑出了声。
03
我们拿了个集体荣誉奖，主任请吃饭。小饭馆刚蒸熟了包子，直接端上桌。包子是荤香猪肉馅，我咬了一口，看见那块肥肉，偷偷把馅翻出来，藏在碗底。他坐在旁边，吃的正欢。一手拿一个，左右开工。
看着他狼吞虎咽，吃的真香。愣神的功夫，一屉包子空空如也，他在桌边摸着肚皮，叫道，“老板，再来一屉。”
“这小子，挺能吃。”老板的声音又响又亮，引得店里的顾客，频频回头看。真觉得不好意思，好像那个狂吃包子的人是我。把那口包子皮，丢进嘴里，我溜下桌，出门去。
“你怎么不吃了，”他喊我，“我还没吃饱呢！”我服了他，赶紧走两步，让他一个丢人现眼去。
经过主任那桌，“你知道小海吃了多少个包子吗？”他憋着笑意问我，我连忙摆摆手，低着头走到门外。
大江出来时，我拦住他，“哎，你哥们真不要脸！”“咋啦！”他满脸不高兴，好像说错话的人是我。
“他怎么这么能吃，你知道吗，刚才有人打赌，因为他。”
“他们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大江质问我。我摇摇头，真的不知道。
“他都三顿没吃饭了，”他对着我，“就想好好练。不让别人看不起，尤其是你！”
望着大江气冲冲的背影，我楞了半天。小海终于吃饱了，出门撞到我。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气冲冲地爬上车。
04
从城里回来，我很长时间没见大江，也没见到小海来家里找他玩。挺纳闷，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听小妹说起，语文课上两个一起用这个词造句，连老师都说他俩有默契。
午后，趁着爸妈在家休息，我搬了躺椅来到家门口的大树下，捧着一本书，读得昏昏欲睡。有人来到我跟前，脚步轻轻地，猜到是大江。他大概以为我睡着了，蹑手蹑脚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我悄悄把眼睛，眯起一条缝。看见那个人的背影，是小海。急忙跳起来，抓起躺椅边上的东西，打开看看，是本精美的日记本。翻开一瞧，在最里面的一页，写着:做我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吗？
我冲着远处他的身影，大声喊，他连蹦带跳，闪身拐进胡同里，再也不见。一个下午，心事重重。本子，令人爱不释手，可那句话却令我忐忑不安，好朋友，做他的好朋友吗？
第二天早上，我把大江悄悄拎出来，“喂，他什么意思呀！”大江低着头不说话，我把本子丢给他就走。他连忙拦着我，“小海喜欢你！”
我哼了一声，“我不喜欢他！”
把本子送回去了，我整整一个假期，也没有再见到他来找大江，好几次大江在门口看见我，欲言又止。猜他一定会替小海说话，我故意装做没看见，匆匆而过。
05
还有一周开学，同学约我上街买东西。天下起了毛毛细雨，空气里有一股热浪渐渐褪去。我俩手拉着手，经过小海的家门口，他家的门紧闭着，我想快一点走过去。暗暗祈祷，千万不要遇到他，那真的不好意思啊！
回到家里，坐在桌前，心里还是有些不平静。屋后大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的叫着。摊开面前的书，总觉得有人在窗外小声喊我的名字。当我站在椅子上，往外看，却空无一人。
黄昏时分，爸爸从街上回来，跟妈妈说起，吴家的大儿子喝药自杀了。我侧耳倾听，爸说因为他的亲生父亲从东北来接他，他不愿意去。中午来找大江喝了瓶酒，分开后，自己又把一瓶农药喝了下去。
后来自己后悔了，跑到诊所里，求人家救他，却已经晚了。医生说，喝酒再喝农药，神仙也救不了。
我的心“怦怦”跳，手心手背出了汗。吴家，吴小海！那个倔强坚定的少年，笑着对我说，“做我一辈子的朋友，好吗？”
我偷偷地出了门，碰见大江。他看见我，眼圈立即红了，“小海死了！”今天一早，他家里闹成了一团。亲生父亲要回东北了，来这里一个多月，他以为小海想明白了，愿意跟他一起走。可小海并不同意，他妈妈也坚决反对。现在的爸爸气急败坏，要小海立即跟亲爸爸断绝关系，否则就跟他回东北，永远别回来。
小海心中乱成了，一团麻。一个人跑出家门，在街上逛了很久，却发现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令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走着走着，竟然来到了我家屋后。
原来他真的在屋后，悄悄地喊过我。我听见了，却没有回答。他一个人纠结了很长时间，到底要不要跟亲生父亲，一起去东北生活。他跟大江说，想听听我的意见。他当我是他的好朋友，这辈子心中非常重要的人。
我无意中拒绝了他，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感觉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懂得自己的心，想要放弃生命。大江说，不怨我。我却觉得自己做错了，也许好好的听他说心事，开导他，他也不会这么做。
几天后，大江领我去看他。他被埋在高坡上的树林里，没有坟头也没有名字，只是个小小的土包。上面压着几张新的黄纸，在没有风声的树林里静静地立着。
我把一路上采摘的花草，挽成一个简陋的花环，放在了他睡觉的地方。告诉他，他托大江捎给我的日记本，我收下了。
我答应他，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他一定没有想到，一辈子竟这么短暂。不过也没有关系，也许当我们都老了那天，再回想起他，他依然是个青葱少年。至少，我们三个也不会忘记那个夏天。
end
我是尘间红叶，坚持将美丽进行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