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说到写雪的诗，这一首，应该是最负盛名。不需要读诗只消看这个题目，眼前便已然是一幅水墨画了。千古丹青妙手，也争相以此为题，绘出不少动人的江天雪景图。
除了蓑笠两字，全诗几乎没有理解难度。蓑笠是古代的雨具，蓑衣和斗笠，它不光实用，而且符合中国审美。一蓑一笠一扁舟，造成一种白发渔樵江渚上的离世感，是塑造隐士形象的必备道具。到了现代，更是各路武侠片大导演常用的装逼利器。还记不记得《功夫熊猫》一开始阿宝做的那个梦吗？他梦见自己变成神龙大侠，济世救人，所向无敌。梦里，他披蓑戴笠，一派大侠形象。
整首诗的意思一目了然：所有的山，飞鸟全都断绝；所有的路，不见人影踪迹。江上孤舟，渔翁披蓑戴笠；独自垂钓，不怕冰雪侵袭。
讲这首诗，一定绕不过去的点，就是“藏头诗”。第一次接触藏头诗，还是看周星驰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他给华夫人写的那张卖身契，上面四个字从右往左，连起来念就是“我为秋香”。当时看到这个桥段，惊为天人，怎么可以这么巧妙？后来才知道是自己孤陋寡闻。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把这种深入灵魂透彻心扉的孤独感，藏进了句首的四个字中。以前，每次教四年级，学到这一首诗的时候，只要跟学生们点出这一点，教室里肯定一片恍然大悟的赞叹，并且总有小女孩一定会在街小女孩一定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模仿着写上一些“某某某生日快乐”之类的藏头诗。而这几年，随着课课通等教辅的普及，在教学之前，学生们早就把那几句赏析背得滚瓜烂熟，藏头诗，也完全勾不起他们的性质了。
所以，我们今天，还要赏读些什么呢？
其实对于柳宗元这样的大家而言，用一首藏头诗来表达自己的孤独，实在只是雕虫小技。甚至我相信，所谓的藏头诗，是他写完本诗之后的副产品，偶然得之。
唐顺宗永贞元年，柳宗元参加了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革新运动。由于保守势力与宦官的联合反攻，致使革新失败。因此，柳宗元被贬官到有“南荒”之称的永州。他在任所名为司马，实际上是毫无实权而受地方官员监视的“罪犯”。官署里没有他的住处，不得不在和尚庙——龙兴寺的西厢里安身。因此，他刻画的那位遗世独立的渔翁，实际上就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
他的孤独与幽愤那么深刻，那么具体，那么强烈，那么饱满，但奇怪的是，他用一半的笔墨去写背景，而且把这个背景写得浩瀚无边，苍茫辽阔。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是无垠的世界，这是宇宙洪荒。如果这是一幅画，那么，画卷之大，几乎没有尽头，“千山”、“万径”，几乎要穷尽目力。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必须是航拍镜头，在单调的白茫茫大地上，我们的视线毫无隔阻，一直延伸向远方。
在这样的画面里，在这样的镜头下，我们那位有着深刻的孤独、饱满的不平、具体的幽愤的渔翁，竟然缩小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在千山与万径宏阔背景下的一叶孤舟，由于镜头那么远，因而泯灭了所有的细节，似乎丢失了真实的肉身，除了那一蓑一笠构建的象征，一切似乎变得空灵透明。人间烟火，俗世凡尘，因而离得更远；超然物外，遗世独立，因而感觉更真。
这种放大与缩小，让我想起一句歌词，情到深处人孤独。这铺开的十里长卷，百丈冰川，千座雪峰，万条小径……再多的浩瀚都不能填补他内心深处的寂寞和空洞。世界越大越孤单。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读到这里，真的有一种心碎的痛感。
最后说说诗歌的题目。我最怕古诗翻译，因为很多诗句根本没法翻译，比如江雪，比如独钓寒江雪，你怎么翻译都觉得不对。因为古诗的字词之间，是意象而非意义的连接。江和雪，是两幅画，它们衔接甚至重叠在一起，我们眼前看到的就是一个白雪皑皑大雪纷飞的世界，江和岸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世界一片白茫茫。作为古诗，我们通过这两个字，很容易联想到画面。但是要翻译成现代文，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所以，读古诗，尽量保持古诗。思维，看到画面，产生情绪，足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寻找合适的现代文来注释呢？
无数人把这首诗定为雪诗第一名。诗画合一，情景交融，尺幅之间，清江雪径大地山巅，无处不孤独。沈德潜评论说：“清峭已绝”。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