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车劳顿。当我从无梦的酣眠中醒来,旧年已悄然溜走。
从迷糊到逐渐清醒,双脚踩上陆地,海潮却仍在胸腔中澎湃,走路不时摇晃,恍惚间以为还航行在大海上。这大地竟没有那船只坚实。
有一种怅然若失感,就像多年前我阖上《The Lord of the Rings》的最后一页,或是最近重温电影三部曲,看那白帆逐渐淹没在昏黄的落日里,油然而生的惆怅失落。像一本好书走向它的终章,一齣好戏走向它的落幕,一齐旅行的伙伴各奔东西,结局到来时,人们有了惆怅,有了一种错愕与疑惑,好像故事不应该只有这样。于是人们又翻开了第一页、重温了第一幕,希望自己的惆怅得到纾解、能与书中、戏里的伙伴重逢,能让绝美的旅程继续下去。只是,我无法回到旅行开始的那一天。
这一年的夏天,我父母来坡看我了。在机场接到他们的时候,父亲肉眼可见地苍老了不少,母亲比我印象里多了不少白发。他们看见我,眼中纯然是快乐与骄傲,我也以笑脸迎接:“欢迎来到新加坡。”
他们对我全然支持,许诺我一个依靠,让我了无后顾之忧,支撑起对未来的期许。在这个时代,拥有这样的家人是多么难能可贵。然而,这也是从童稚到羽翼丰满时,一次次的争吵、暴怒、对峙、冷战换来的,直到他们终于选择了放手,不再干涉我的决定。随着年岁渐长,阅读与知识我逐渐理解了他们当初的歇斯底里的举动,理解了他们的局限与世代创伤的延续。我现在能托起当年的自己了,而我衷心地希望我能消弭这些过往梦魇。
后来,在10月份,趁着回国出差的机会,我回了一趟家。
这一年,父母张罗着装修新买的房子。我是知道的,他们还打电话问我一些意见,我开玩笑说,要有一个透明玻璃展柜,放我收藏的手办。
回到南通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新家的在哪里,还是父亲开车来接我。从地下车库上来,打开陌生的门,眼前所有的装潢,都精致而陌生。就感觉走进了另一个人的家,或者一家Airbnb。它舒适,干净,整洁,了无我曾生活过的痕迹。不过,在客厅的一隅,他们确实安排了一个玻璃展柜给我,我收藏的奇珍陈列其中,灯光打下来,很是漂亮。
我在家里没有停留太久,两天之后,我匆匆忙忙南下绍兴开会,又匆匆忙忙飞回新加坡。
我记得有人问过我,你在新加坡呆了这么久,会想家吗?
也许吧,因为生活过的小镇,住了十几年的房子,读过的书籍,收藏的手办与卡片,它们是有记忆的。但我会搬回去吗?断然不会。这次短暂的故国之行更加坚定了我已有的想法,那就是我留恋的故乡,只是是脑海中、记忆中的故乡的幻影,带着光环。但是父国的制度没有变,吃人的传统,恶法,口袋罪,肆无忌惮的权力,那曾驱使我逃走的种种,都没有变。只要这恶的土壤存在一天,我都会持续自我流放,并期待黎明到来的那天。
这让我想到Agnes Chow,我不久前得知她逃离了故土,在加国开始新的人生。5年了,都5年了。曾经的东方之珠都死去这么久,它硕大的尸体一天天腐败,散发着恶臭,名为新加坡、越南、日本、韩国的秃鹫,都想着来分一杯羹,来掠夺它的遗珍。城邦的精英们离开了,怀着荣光,去了大洋的另一侧,离开他们曾热爱的、为之抗争过的土地,北方的衣食父母们,则像蛆虫一样拱入它浮肿的腐肉中。那些被软禁的,身陷囹圄的仁人义士,则是被封印在这败坏躯壳中的圣洁灵魂。
在她的访谈里,她谈到自己的恐惧,每天提心吊胆,听到敲门声都会跳起来,每次会警局报到,都会担心被收押。从监狱里出来后,她得了严重的焦虑症,以及创伤后应激候诊群。
她说:我希望所有人都有免于恐惧的自由。
她说出了我出逃的理由,我的理想。这也是所有良心犯与流亡者所期盼的,所憧憬的。
港人看到他们的女儿自由了,他们说:在加拿大好好生活吧!我们看着她长大,看她一路抗争,她为故乡付出了许多,已经足够了。我们这一代人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而下一代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
这种坦然与得体,在这个时代,已经很难见到了吧。
坐在屏幕前想了又想,追忆过去的一年,翻了翻手机相册,看看拍了多少照片,发了多少限动。这一年,相册里最常出现的是Fred the ginger cat,my best friend。学习上的焦虑,生活上的困顿,情感上的难处,都可以去找他。Fred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他既不会多嘴也不会judge,他只会在你难过的时候蹭蹭你。谢谢Fred,学学Fred。
其次,应该就是潜水了。今年我又去了不少地方,从Tioman到Bali再到Maldives,当初那位潜水小白已经积累了七十多潜的经验,拿到了救援潜水员的证书了。潜水旅行是我对自己的犒赏,让我可以暂时清空大脑。我需要这般放空,因我的思绪繁杂又纷乱,思索研究的课题,远方的战争,别国的大选,处理激素与荷尔蒙带来的情绪波动,思考别人的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与一句话。我思索,我不堪重负,我彻夜难眠想入非非。而在海上,在海平面下,我终于可以暂时停止凡此种种,什么都不想,只随着波浪荡啊荡。
一次旅行总是会留下一些念想的。有时候是那些没能见到的事物,像蓝梦的mola,马代的鲸鲨与虎鲨,有时候则是人。那些难得一见的生物,我们去得次数多,运气到了,总有一天可以遇见。人呢,则是错过就不再。
刚从朋友的分享那里看到一句话,“被人想念时不要心慌,想念别人时不要害怕”。但我呢,会惶恐,会焦虑。我担心那美好事物的衰亡凋零,徒留内心的遗憾与难过。于是闭口不谈,封闭情绪,直到它过去,带着淡淡的失落,在记忆中的时刻戛然而止。
这是新年的第一天,如果说我对这一年有什么期待的话,我希望我做的项目,写出的paper,能够为学术社区小小地添砖加瓦。我小时候立志成为一位科学家。只是当初,我并没有想过这条路会有多艰难。导师警告过我,说学术就是枯燥而乏味。正在进行中的课题,远远没有那些印刷在科普杂志上的酷酷的概念那样有趣。科研的目标从星辰大海变成了机械臂、章鱼手和笨笨的机器人。科研的挑战则是复杂的代码,无望的debug和永不收敛的仿真。如果不是站上时代的风口浪尖,重大的创新几乎无望,只能从前人的文章里找出刁钻的切入点,小修小补加自吹自擂。但是,我的导师充满了科研的热忱,她有信心这个领域在未来会举足轻重,而我亦祝愿,我们所作的一切能为人类社会带来变革。
然后呢,这一年还是要多潜水。期待和大家水下的重逢。
其他的,我交由神明定夺。我珍惜命运带给我的馈赠,而它所带走的,我亦不会挽留,就让它随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