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奶奶家曾经养过一只母狗,像那个时代所有的家养犬一样,她得到了一个挺土气的名字——花花。花花并非什么名贵的犬种,只是那种最普通的土狗,在她很小的时候被奶奶从路边捡来,刚来的时候蜷缩在一个小小的废纸箱里瑟瑟发抖,那一年我上小学四年级。我是奶奶带大的,上学后依然每个周六下午就跑到奶奶家(那时没有双休日,只是周六下午开始放假),孩子心性自然与小狗厮混得极熟。那时的家养狗也没有如今宠物一般的待遇,没人知道狗粮为何物,偶尔还会因为琐事被爷爷拿棍子教训一下,也没有什么催泪的事迹,就是这样和一家人淡淡地走过十年的时光。
后来,年老的花花不知为何在奶奶家附近走失了,有邻居信誓旦旦地说看到花花被狗贩子套走了,总之再也没有见到她。记得当时奶奶每天都会掉泪,全家人一直找了好几天,甚至去了派出所,在那个年月自然成了邻居间的笑谈。花花平时喜欢躺在奶奶家院子的一角,阳光好时喜欢在屋子前的台阶上晒太阳,那样淡淡的十年,甚至没人意识到她的存在,至其走失时,我们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心里早已有了她的位置。这种模糊的情愫在史蒂文•罗利的《莉莉和章鱼》中得到了清晰的解读,那种对爱犬的感情用迸发来形容也许并不为过,虽然东西方对待宠物的态度有着些许差异,但《莉莉和章鱼》仍然在“看哭了近30个国家的读者”后,让我们厌倦叹息,眼睛湿润。
莉莉是史蒂文•罗利养了12年的腊肠狗,而那章鱼则是生在莉莉的眼睛上方,使其失明并走向死亡的肿瘤,这是一个注定要分别的故事。这很像同样曾经感动过整个世界的著名影片《忠犬八公的故事》,片中的秋田犬八公习惯了每天傍晚在车站等待主人帕克教授下班,在帕克教授因为心脏病发作突然离世之后的十几年时间里,八公仍然每天去车站等待,直到自己生命的尽头。说《莉莉和章鱼》与《忠犬八公的故事》很相近,当然不是指的内容和形式,甚至从文学批评角度看,两者仿佛是镜子的两面:《忠犬八公的故事》的叙事角度显然在八公上,而《莉莉和章鱼》则将其移至人的身上,或者更确切地说那也是主人公泰德自己12年的人生历程。
当然,这种对己身历程的叙事多是使用“闪回”的手法,《莉莉和章鱼》明显的双线结构,让莉莉的生活已经完全与泰德融合在了一起,这种文本框架已为全书的各种打动人心夯实了基础。更为重要的是,这也是作者史蒂文•罗利自己的故事,《莉莉和章鱼》的自传性质让这种文本框架更加坚固,因而也更加感人。书中的主人公泰德在30岁生日那天,迎来了12周大的莉莉,他清楚地记得他们相见的第一天,小莉莉跑向罗利,轻轻地咬开了他的鞋带,故事就这样开始了。而现实中的作者史蒂文•罗利则坦言:
“我从小就有小狗的陪伴,大概有过六只小狗。但是莉莉的意义对我来说完全不一样。可能是因为我陪伴了莉莉的一生的关系吧。我在30岁时迎来的莉莉,眼看着这么小的生命慢慢长大,直到结束,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莉莉让我意识到,在这12年里,我都是如何长大的。”
这种作者与主人公之间几乎毫无间隙的互文对应,无疑使人们能够获得更真实的情感体验,自然也更容易被打动。显然,《忠犬八公的故事》也是这样的风格,虽然被改造成了一个美国的故事,但其源自日本的真实故事性仍然强壮了故事本身的内核,这是一种先天的优势。如果说《忠犬八公的故事》更多的是一种平淡深沉的静水流深,那么《莉莉和章鱼》则完全是另一种丰沛润泽的泉水叮咚。主人公泰德无疑是一个善良的人,但同时他又有着自己的敏感和软弱,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只是一个怯懦的男同志”,可是这种复合的性格却让我们看到了一种人与动物之间完全延展开的感情。
《莉莉和章鱼》对这种延展开的感情的处理是极具节奏感的,既有紧张的暴风雨,又有舒缓的小夜曲,让整个故事显得张弛有度。我们看到当五年前的莉莉脊柱出现病患的时候,泰德心急如焚,男友杰弗里开车带着他和莉莉奔向医院,在等一个漫长的红灯时,泰德绝望地哭了起来,当绿灯的时候,杰弗里稍微一迟疑,泰德不惜向爱人大吼:“开车”,而在医院里泰德几乎崩溃般地数度痛哭,甚至泣不成声。我们也能看到在与莉莉一起走过的12年时光里,泰德与莉莉将那些平静的日子默默渲染上各种颜色,比如他们将每个在一起的夜晚都定下一个主题,周五是游戏之夜,周六是电影之夜等。
最终,泰德和莉莉之间的点点滴滴,不管是暴风雨,还是小夜曲,都在“章鱼”长在莉莉眼睛上方的时候得以汇聚和升华。当肿瘤宣告莉莉的生命正在一点点走向尽头的时候,泰德虽然内心痛苦,但仍然勇敢地与莉莉一起开始了抗争之路,泰德用尽自己的力量照顾莉莉的生活,将自己的积蓄几乎全部拿出为莉莉治病。更为重要的是,泰德在不知不觉中,也将自己的生活进行了梳理,他和同性恋人的关系,他和家人的关系,他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进而重新审视自己。
这里不得不提到《莉莉和章鱼》的叙事风格,史蒂文•罗利显然着实“肆意妄为”了一次,这本充满温情的小书同样充满了一种澎湃的张力。抛开按照叙事对象侧重不同的分章,以及极富个性的分节手法(如“伪装”一章的小节题目为“周五下午”、“周五傍晚”、“周五夜里”,而到了“吸力”则变为“周一”、“周二”、“周五”,“无限”一章则直接按照“早上八点”这样的时间为题,“墨汁”一章则直接不要标题等),其童话式的叙事风格更让文本带有很强的辨识度。我们注意到,在《莉莉和章鱼》中不管是莉莉还是章鱼,都是能够直接与泰德对话的拟人化设定,甚至莉莉在性格上比泰德显得还要沉稳老练。泰德在与莉莉的“游戏之夜”里一起玩大富翁,其因为莉莉生病而心不在焉,莉莉觉察到后直接说:“你不想玩就不要勉强了”,这完全是一个心智非常沉稳而成熟的成年人的口吻。紧接着更妙,当双方有些冷场的时候,莉莉又说道:“再跟我说说我妈妈吧”,这样的话语甚至已经有了一些电影桥段的味道了,其中的文字张力自然可想而知。
这种成人童话体的叙事,完全模糊了莉莉作为一只宠物犬与泰德之间的物种界限。读者在最初的新奇和震动之后,也渐渐忘记了这种界限,甚至那个将莉莉推向死亡的章鱼都已经完全人格化,没人再会认为莉莉仅仅是一只腊肠犬,更多时候读者会自觉不自觉地将其视为一位成熟且不失风趣的亲人。这种强大到可以模糊物种界限的艺术魅力,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的基础就是泰德与莉莉之间的深厚感情。他们就像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家人和挚友,彼此信任,相互熟悉,她知道他的善良敏感和脆弱,他熟悉她一切的生活习性和爱好。虽然起初的时候,泰德是以父亲的角度进行自我定位而开始照顾莉莉的,但莉莉成年之后,他们的这种关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进化。抛开泰德现实生活的同志取向,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潜意识补偿学说,其实莉莉已经成为了泰德精神层面的异性恋人,虽然作者从未在书中有更多的流露,但这一点也许连作者自己也并未意识到。
不管泰德和莉莉之间有着如何的角色定位,《莉莉和章鱼》带给世人的感动已然带有着一种浓厚的超越感。史蒂文•罗利谈到这本书缘起时说:“我的初衷很简单:永远渴求情感的真面目。不管故事如何发展,不管它变得多奇形怪状,也不管别人眼里的我多么脆弱。”人们总是会询问为何那些描写人与宠物之间感情的作品反而更加能够触碰到心灵深处的柔软,也许史蒂文•罗利的这番话就是最好的注解,当我们实现了一种世俗的超越,直面那种真实的情感,没有人可以做到不动容。如果硬是要提升到理论的高度,那这完全是一种全新的生态关系,在现代生态意识的指导下,人类终将会把非人类生命当成与之平等的个体加以重新认识,并用解读人类行为的模式去解读它们,并认为他们与人类有着同等的情感体验。这种人与动物之间充满着平等性和协调性的生态意识,甚至可以延伸至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比如我们同年的玩具等等。爱是平等,爱是包容,爱更是超越。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感情与人的生命历程紧密相随,彼此渗透,她在人们记忆中的影子就是时光的味道。泰德在与好兄弟特伦特倾诉关于莉莉生病的事情时,已不惑之年的泰德走神了,他闪回到自己二十几岁的最后一个夜里,刚来到身边的莉莉躺在他的手臂上,他嚎啕大哭,因为他感受到了爱,也想到了自己当时的境遇甚至母亲从来不和他说“我爱你”的心结。如果从《莉莉和章鱼》回望,这样静水深流般的回味感其实也是《忠犬八公的故事》最打动人心的地方,帕克教授和八公之间的故事同时见证着帕克夫妇一起走过的平静而温馨的日子,也见证着帕克女儿的成长、婚姻和成为妈妈的人生历程。两个故事虽然都极为催泪,但显然人们不会将此类作品的感情归结为“激情”的门类,而是会一直用“温情”来进行形容,莉莉和八公的故事让读者流下的是那种无声而下的热泪,很暖。
虽然史蒂文•罗利坦陈自己的脆弱,但我们却在他与莉莉十二年的人生之旅中看到了真正的坚强。泰德显然是个爱哭的男性,从认识莉莉到莉莉的最后离开,泰德的泪水从未停息,但我们要说,真正的坚强从来不是咬牙切齿的装腔作势,而是明知那伤会很痛却依然流泪前行。虽然泰德孩子气地将莉莉头上的肿瘤称为章鱼,甚至在与章鱼之间似梦似幻的斗争中,也缺乏铁血硬汉的风范,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放弃莉莉,不能让章鱼得逞,哪怕耗尽所有的积蓄,哪怕继续痛哭流涕,也一定要陪着莉莉走下去。忠犬八公也并未如我们无数神剧的编剧擅长的那样,循着铁路一路找到帕克教授任教的学校,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八公远远算不上“神勇”,但正是八公这种貌似“无奈”的傻傻等待,让无数人清泪两行。
是的,真正的坚强源自日积月累的温情,这温情中将慢慢孕育出真正的忠诚,这种忠诚是“永远渴求情感的真面目。不管故事如何发展,不管它变得多奇形怪状,也不管别人眼里的我多么脆弱”。不管是忠犬八公还是泰德与莉莉,在他们心中并无多么高大上的豪情,他们只是愿意忠诚于一种内心最深处已然认定并要坚持到底的生命模式。用一种诗意的理解便是:回忆虽然总不免带有白驹过隙般的淡淡哀伤,但在这微微的苦涩中更有往昔无数的温情,留恋往日的时光并非就是要逃避现实,人世间最温暖的东西往往来自人性初始的忠诚和坚强。
记得奶奶家的花花第一次生宝宝是个夏天,那是周日的上午,下着很大的雨,我还在写着暑假作业,时不时地跑过去看,却每每被奶奶轰走,那时奶奶身体特别硬朗,总喜欢给我包饺子。
花花第一次生大病是在一个很冷的冬天,那时我初二,骑着新买的自行车跑到奶奶家,看着花花抽搐的样子,心疼的直掉眼泪,奶奶红着眼睛狠狠捶我一拳说:是大小伙子了,没出息啊。
第一次发现花花老了是在高三,那时课程很紧张,不能总去奶奶家,偶尔去也是行色匆匆,但有一回架起花花的两条前小腿玩儿的时候,竟然发现她眼眉上的毛发也会如老人般变白,那时奶奶总是轰我走,一辈子不识字的她每次都叮嘱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最后一次见花花是大一,因为有事情匆匆回家一趟,也去看看奶奶,花花懒洋洋地卧在院子里的水泥台阶上晒太阳,看到我来了特别高兴,但明显动作迟缓很多。我走时,奶奶和花花一起送到胡同口,奶奶反复念叨着:“这回出远门喽,这回出远门喽”,花花站在奶奶身边,虚着眼睛望着我,尾巴在后面缓缓地摇着,一个月后,花花就不见了……
而今,从外出求学到毕业工作、娶妻生子,那个儿时的小院早已拆迁不见了踪影,奶奶也去世两年了。只是有时做梦,仍旧会梦到小学的时候,奶奶带着我和花花在院子里为晚饭做准备,那是初秋或春末的周日午后,天气不冷不热,阳光正好,奶奶哼着我熟悉的儿时童谣,花花在院子奔来跑去,一切都未发生,一切才刚刚开始……
十年冇回家
天天都想家家
家家也每天在等到我
哪一天能回家
铫子煨的藕汤
总是留到我一大碗
吃了饭就在花园里头
等她的外孙伢
——冯翔•《汉阳门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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