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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崔黎黎
1959年的一天,远走台湾已久的陈小蝶忽然收到10年未见的同胞妹妹陈小翠的来信:
“海上一别,忽逾十年,梦魂时见,鱼雁鲜传。良以欲言者多,可言者少耳。兹为桃源岭先茔必须迁让,湖上一带坟墓皆已迁尽,无可求免,限期四月迁去南山或石虎公墓。人事难知,沧桑悠忽,妹亦老矣。诚恐阿兄他日归来妹已先化朝露,故特函告俾吾兄吾侄知先茔所在耳。”
陈小翠害怕坟墓被迁,在兄长回大陆的时候,她已经先一步离开人世,不知该往何处祭拜父母,于是将此事告知了千里之外的陈小蝶。
没想到的是,果真“人事难知,沧桑悠忽”,陈小翠一语成谶,1968年,她因受不了身体上的毒打,精神上的折磨,在上海家中开煤气自杀,应了她在信中所说“恐阿兄他日归来妹已先化朝露”。
昔日声名显赫的陈家就这样萧索落败,曾经一家其乐融融的四口,已经只剩下了漂泊在台湾的陈小蝶。而随着妹妹的离世,桃源岭坟墓被迁,他曾经想要落叶归根,死后同父母一起葬在桃源岭的愿望也落空了。
儿子被迫远走他乡,女儿受辱开煤自杀,半生筹谋,一生风光的陈蝶仙怕是也想不到他的后人会如此凄惨吧。
无论是声名鹊起的"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还是抗日救国的实业家,又或是体贴负责的丈夫,温柔慈爱的父亲,陈蝶仙的一生都志得意满。至少在外人看来,他这一生儿女双全、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已经在人世间修得了一个功德圆满。
可是在他人眼中如此风光的陈蝶仙,如此完美的陈家,究竟包含着多少心酸苦楚和悲凉不易,也许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吧。
1879年,陈蝶仙降生于杭州一富裕的中医世家。虽家学从医,但家里人为陈蝶仙安排的是一条仕途之路,希望他以后从事科考。
所以自小陈蝶仙就与笔墨为伴,饱读诗书,也在清廷灭亡、废除科考制度之前,考取了贡生。
陈小蝶干过不少的谋生行当,幕僚,监狱工艺指导员,知事等都做过,但真正让他名声大噪的是在他18岁那年受《红楼梦》启发写下的长篇小说《泪珠缘》。
因为《泪珠缘》写的是痴男怨女,家长里短的白话故事,比主题庞大,气势恢宏的文学作品来得更有趣味,让人耳目一新,风靡一时。
发表的处女作如此成功,这给了陈蝶仙启发,也给了他莫大的鼓励。所以在上级误会他为了敛财才想制作牙粉后,他愤然辞职来到上海,到《申报·自由谈》做起了主笔,并且先后在王纯根主编的《礼拜六》刊物上发表了《孽海疑云》、《新官场现形记》等十余部小说,反响都十分好。
因为这些小说大都写才子佳人相互倾慕,如一对对蝴蝶、鸳鸯一样痴缠不休,这类小说被定性为“鸳鸯蝴蝶派”,而陈蝶仙因为不俗的才华,被称为该派文学作品的领军人物。
老派的文学大家自然抨击陈蝶仙,说他小家子气,文字落于媚俗,堂堂男子竟然去写那闺帏之情,有失风度;而那些尝到了新鲜文学的读者则将陈蝶仙奉为偶像,说他是“写情圣手”。
而陈蝶仙本人则是乐于此道,无论外界说什么,他都偏安一隅,继续创作着他的小说,一支笔写遍了男男女女的肝肠寸断之情。
陈蝶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文人,他不向往泼天的富贵,只想将自己满腹的才学变成一个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将自己的兴趣变成职业,既能养家糊口,又可自得其乐。
陈蝶仙曾经描绘过自己的理想生活:“愿得沪滨一席地,安笔砚,展琴书,日对良友,以诗词小说相唱和。”
这是古往今来大多数文人的理想归宿,而陈蝶仙幸运在他生活在一个能用兴趣赚钱的时代,不至于同大多数的唐宋文人一样,满腹才情,换不来素菜白粥,最终竟清贫一世。
若是太平盛世,就如21世纪的当下,陈蝶仙之流一定能按照所愿安稳一世,可在20世纪的上半页,这样的理想若要实现还太过艰难,特别是对于陈蝶仙这样的爱国人士来说。
1915年,日本向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妄想控制中国市场,垄断中国国民经济。这激起了陈蝶仙下海创业,振兴中国实业经济的决心。
他说:“文学所以养心,工业足以救国。”依靠写书已经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陈蝶仙毅然决然在而立之年放弃了轻松安逸且理想的文人生活,带着一家老小开始走实业之路。
这在世人看来是不解的,一条是已经走出名气且轻轻松松就可安稳一世、富足一生的文学道路,另一条是前途未卜、艰难异常的从商之路。
放弃和泰安乐的文人之路,寻找荆棘丛生的商人之路,除了贪图钱财,谋求富贵,大家不知道陈蝶仙还有什么理由要作此选择。
特别是在女儿陈小翠婚姻不幸后,更是有人将这桩婚姻的失败归咎于陈蝶仙的嫌贫爱富,说他谋求私利,不顾女儿的死活,将她嫁入豪门,却落得个凄惨离婚的下场。
可是大家不知道的是,陈蝶仙最初的女婿人选并不是浙江省督军汤寿潜的长孙汤彦耆,而是出身寒门的穷小子施蛰存。
在父母长辈都对这桩婚事满意时,施蛰存却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娶陈小翠,直言“自愧寒素,何敢仰托高门”。
之后,陈蝶仙才将女儿许配给了汤彦耆,而他选择将女儿嫁入汤家,也并不是像大家所说的贪图汤家的高门富贵,而是看重了汤家的书香门第。
再言之,陈蝶仙选择弃文从商,也是在国家危亡之际,感叹“半生事业惟诗卷,偌大家私剩砚田”之余,想到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想要为国家的强大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罢了。
当陈蝶仙创业闯出一片天地后,大家看到的是他丧失文人风骨,做了金钱的奴隶,可是人生在世,谁不想走得轻松安稳,当他迈出这一步的时候,他又何尝没想过以后将要面临的艰难以及有可能一无所有,但他秉承的信念是救国,并不是一己富贵,所以他又走得那般干脆而充满勇气。
1918年,年近40岁的陈蝶仙带领家人创立了家庭工业社,捡起了曾经想要上报给上司做实业的牙粉工业,自己做技术,妻子、儿女任工人,在没有任何技术借鉴的条件下,自己掏腰包、从古书上找研制方法,经历了无数失败,终于从乌龟壳、废弃卤水中中提炼出了牙粉原料,研制出了“无敌牌”牙粉。
“无敌牌”牙粉的问世,因为亲民的价格,可靠的品质,迅速打压了日本“狮子”、“金刚者”牙粉的销量,填补了中国市场上中国品牌牙粉的空缺。
在陈蝶仙看来,“无敌牌”牙粉不仅仅是属于他和陈家的,更是属于中国的。有了中国人自己的良心产品,中国市场再也不会被日本人的劣质产品倾轧。
“无敌牌”牙粉带来的良好效果给了陈蝶仙信心,此后,他更是生产售卖汽水等400余种生活产品,不仅填补了中国自己的轻工业空缺,还极大了增长了中国人的志气,重创了日本人的商业阴谋。
陈蝶仙虽然已经打造了数一数二的商业帝国,可是在他骨子里,依然是那个有情饮水饱,有墨半日足的文人。
在陈蝶仙晚年,他的儿子陈小蝶分担了肩上的担子,他的女儿陈小翠则在为家族品牌宣传的同时,和父亲一起吟诗作画,慰藉父亲向往文学殿堂却浮沉商海的精神世界。所以,陈小翠不仅仅是陈蝶仙的女儿,更是他在世间最懂他的知己。
有一个同他一起被誉为“中国的大小仲马”的儿子,还有一个诗画双绝的才女女儿,还有庞大的商业帝国,陈蝶仙成为了人人艳羡的成功父亲,成功商人,人生赢家。
任凭世人如何纷扰,陈蝶仙在最终也不落文人风骨,他在桃源岭选择了一块风景秀美之地,没有墓碑,没有歌功颂德的传记,只有陈蝶仙妻子亲手栽种的83株松树和100多株梅花,他嘱咐儿女,死后将他埋葬在这片没有世俗纷扰的土地。
可在战火纷飞,列强猖獗,日寇侵占的年代,陈蝶仙死后葬在理想之地的愿望也久久不能实现。直到抗战胜利,陈小蝶和陈小翠兄妹才如愿将父母的坟茔迁到了父亲生前心心念念的桃源岭,而此时,陈夫人亲手栽种的那片桃林和松林早就枯败。
“愿得沪滨一席地,安笔砚,展琴书,日对良友,以诗词小说相唱和。”陈蝶仙生前实现不了这样的愿望,原本企图死后归隐山林,与山水、桃林、松柏相伴,可是乱世之中,哪有理想的乐土。
只愿来生,陈蝶仙先生可以“春栖山林夏隐石,秋冬只愿伴山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