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贵的儿子周小田听着声音不对,也从床上起来凑了过来。周小田今年已经19了,初中毕业就没再上学,占着独生子女的光没去插队,街道里给分配了几次工作都不满意,就这么一直在家里呆着。周贵就这么一间房,十几平米,两口子过的时候还挺宽敞,孩子大了就有点住不开了,特别是周小田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着实的有点不方便。没法子,只好在屋子东北角的一张单人床前用布帘隔了一下,算是儿子的私密空间。
其实周贵刚开始跟窑子里这位姑娘结婚的时候,本来没指望着生儿育女,因为这位姑娘也喝了一碗“绝户药”,喝的时候周贵还亲眼看见了。可是,许是这下三等的“下处”跟行业里“高、大、上”的“清吟小班”比起来,财力比较有限,周贵媳妇喝的这碗药和孙大妈喝的那碗药比起来可能不太正宗,所以,孙大妈那碗药管了一辈子,周贵媳妇这碗药只管了十几年。
58年,全国上下“三面红旗”迎风招展,各行各业的高产卫星放得比春节小孩儿放的“窜天猴”都多,都密,可周贵是在澡堂子工作,这个行业没法儿“放卫星”,为这事,周贵还有点小郁闷。可没想到,媳妇的肚子却在大跃进的伟大运动的感召下,渐渐地鼓了起来。这下把周贵乐得一天到晚都晕晕乎乎的。周贵暗地里盘算:“高产”嘛,由于品种所限不太可能,那就盼着“稳产”吧。媳妇还真争气,来年春天,“噗嚓”一下,给他生了一个六斤多的大胖小子。好家伙,当时差点没把周贵的鼻涕泡给乐出来。于是,在儿子生下来的几个月里,周贵跟别人聊天的话题只剩下了一个:他儿子。不管您说什么,三句话之内,周贵准把话题扯到他儿子身上。最后,连最不愿意跟人抬杠的裕三儿都忍不住了。有一次,当周贵又嘴角泛着白沫,云山雾罩的吹他儿子的时候,裕三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周爷,周爷,拦您句高兴,您儿子再好,也犯不上天天挂在嘴边上,您爱说,也得顾着点我们爱不爱听不是,马老板的《失空斩》再好听,见天儿的在耳边儿上响,也烦。”
自从周贵这儿子生下来,只要一下班儿,周贵恨不得不离手的抱着,长大一点儿,惯得是“要星星不给月亮”,一来二去,周小田被他爸妈惯得是在胡同里“人嫌狗不待见”,在家里是没老没少,不拿父母当回事。A
今儿个周小田老早就吃完了晚饭(他没有等父亲一起吃饭的习惯),回到自己的“私密空间”躺下了。他今天新得了一本儿《少女之心》,而且人家说了:今儿晚上必须看完,明天一早就来要。所以,以吃完了晚饭,周小田连嘴都没擦干净,就一头钻到了自己的床上,捧着那本用单横线练习本抄录的“小说”读了起来。
周贵什么时候进的家门,周小田根本不知道,他正看小说看得浑身血脉喷张,紫头涨脸,套句文词儿“不知天地为何物”呢,还是周贵呜呜的哭声才把周小田从曼娜和她表哥的被窝里给扥了出来。
周小田趿拉着鞋,披着棉袄,走到她爸妈跟前儿一问,顿时暴跳如雷,冲出屋门,到小厨房里把菜刀拎了出来,回到屋里问他爸:“这TM是谁干的,我TM非宰了丫不可。”这一下,把周贵吓得顾不上擦脸上的鼻涕和眼泪,一把抱住了儿子的胳膊,紧跟着就去抢儿子手里的菜刀,周贵媳妇一把抱住了儿子的腰。两口子一边劝,一边使劲儿往屋里拉儿子,周小田是奋力的挣扎。推架之间,周小田一胳膊肘捣在了他爸的鼻子上,把周贵刚止住的眼泪又给逼了出来,一扭屁股,把他妈摔了一个屁墩,顺便拱了桌子一下,把桌上放着的一把暖壶拱掉了地上,就听“砰”的一声响,眼瞅着这把暖壶是“报销”了。他妈顺势一滚,又抱住了周小田的腿,周贵趁着周小田听到暖壶“砰”的一响,一愣神的机会,把他手里的菜刀给夺了下来。
这时候,周小田也觉得差不多了,你看:不是自己不敢替老家儿出头,是老家儿死活不让去,自己总不能不听老家儿的吧。于是,周小田认为自己已经尽到了儿子的责任,心安理得,嘴里骂骂咧咧的回到自己的床上,钻进被窝,赶紧又捧起了《少女之心》,接茬陪着曼娜和她表哥乐呵去了。
这边,周贵和媳妇开始收拾残局。周贵媳妇先拿来条干净裤子,让丈夫把尿湿了的棉裤换下来,得赶紧晾上,家里每人就一条棉裤,不晾干了明天没得穿。接着把摔碎了胆的暖壶拿到屋外,扫干净地下的水,一边扫,一边直心疼:家里就两把暖壶,还就这把最好使,可惜了儿的。最后,扶正了桌子,把晚饭给周贵摆上。
周贵媳妇一边陪着丈夫吃饭,一边安慰他。安慰之余,对他的一贯的神吹海哨也有点小埋怨,可谁成想,这一埋怨又把周贵的眼泪给招了出来:“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我从小没爹没妈,靠着要饭长起来,又干了这么一个让人看不起的营生,连你都算上,这胡同里谁瞧得起咱们?我要不吹两口,我自己都TM瞧不起我自己。”媳妇一听,又心酸又心疼又无奈,陪着掉了几滴眼泪,赶紧把话头岔开,不敢再招他了。
晚上完了事,两口子躺在床上,商量着这事该怎么办,开始,周贵不想声张,没别的,这事太寒掺,让一块冻白菜梆子给吓尿了裤子,传出去自己这脸上真有点挂不住。可现实的问题也摆在那儿:下个月的日子怎么过?一个月的工资一分没剩,都让人给抢走了,下个月还不得喝“西北风”。两口子合计来合计去,觉得还是得报案。报案以后,警察万一要能把钱给找回来呢,能找回一部分也好,就是一分也找不回来,也能让派出所给开个证明,到单位的“互助会”借点儿,不管怎么说,下个月得吃饭呀。
第二天,两口子起了个大早,一块儿去派出所报案去了。值班的民警姓李,一听情况,赶紧把他们两口子让进屋里,给他们做笔录。
这时候派出所原来的户籍民警老刘已经升了副所长了,早晨上班,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探头一瞅,周贵两口子在值班室里坐着,民警李子像是在给做笔录,两口子一边说还一边的抹眼泪。老刘有点纳闷,就一推门,走了进来。
老刘是派出所的老人儿,在这个派出所二三十年了,对周围这几个胡同的情况是了如指掌。周贵除了神了神叨,好吹两口之外,没什么招人讨厌的大恶,他媳妇也只是说话没溜儿,不太招人爱听,比如孙大妈就跟老刘叨唠过:一天早上,在胡同的公共厕所里,孙大妈方便完了,一边系着裤子,一边往外走,在门口跟周贵媳妇走了个对脸儿,周贵媳妇冲孙大妈一乐,张嘴就问:“哟,孙姐,吃了吗您呐?”问的孙大妈是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嗓子眼儿里哼哼了两声,赶紧逃了出来。至于说到周小田,老刘想起来就皱眉头,这孩子忒讨厌。就在今年夏天,老刘还处理过有关周小田的一件事。
前边咱们说过,周小田今年十九了,青春期早已萌动,可就他这德行,胡同里除了他妈,没有一个女性愿意搭理他,更别提姑娘了。
这片胡同的西南头有一片小树林,又赶上当时老百姓普遍的住房比较紧张,所以,天一擦黑儿,青年男女就都愿意钻到小树林里谈情说爱,也趁机亲热亲热。
逢到这时候,周小田也往树林里钻,不为别的,就为瞧瞧这不花钱的“西洋景”,赶上人家亲嘴儿的时候,他还“噢噢”的给人家起哄。碰上脸皮薄的,人家脸一红,站起身就走,躲开他了,脾气急点的,骂他两句,他也不在乎。可有一天,周小田“撞橛子上了”。这位不光脾气急,还是位“练家子”,站起身,紧跑两步就把周小田给逮住了。就见这位把周小田摁到一个土坑里,扒光了裤子,用他的裤腰带把他捆了一个“四马攒蹄”,还把他的脑袋使劲儿往他自己那光溜溜的腿裆里摁,说是“让他瞅个够”。这位把周小田给整治的是“爹呀,妈呀”的不住的惨叫,“祖宗,爷爷”的不住的哀求,直到这位消了点气,才解开周小田的腿,拿着周小田的裤子,就这么着让周小田光着下身,把他给押到派出所去了。
到了派出所,老刘赶紧让周小田穿上裤子,先把押周小田来的那位批评了一顿:周小田这孩子是讨厌,但你这么干是侮辱人格,违法,也有点过分。然后,看了看周小田,身上伤不少,可没一处伤筋动骨,知道人家是给他留着分寸呢。人家那位也没让老刘多废话,从兜里掏出五块钱,算是给周小田的赔偿,只是留下了一句话:“孙子,别让我再看见你,以后,我看见你丫一回,我打你丫一回。不信你丫就试试。”说完了,人家冲老刘一点头:“刘叔,我先回去啦。”老刘苦笑着冲人家挥了挥手,人家出去,挽着在院门口等着的女朋友走了。
这边,老刘派人把周小田他妈给找了来,结结实实的把这母子俩给数落了一顿,完了以后,周小田他妈拿着那五块钱,臊眉耷眼的领着儿子回去了。从此以后,周小田再也不敢往小树林里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