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读一遍《活着》,便多被赚取一次眼泪。为了福贵,为了先福贵而去的亲人,为了“人”这个字眼下的生灵,也为了活着。
福贵,《活着》的主人公,是在小说中,最后唯一活着的主人公。解读福贵,要从福贵与死亡,与命运,与生命拯救,这三个方面关系开始。
01
福贵与死亡
福贵是寿命最长的人。如福贵所说,
“我认识的人,一个挨一个死去,我还活着。”
尽管如此,他与死亡有着难解之缘。一次次与自己死神擦肩而过,却一次次与亲人的死神碰个正面。
被拉去做壮丁,谁也不会想到,他有一天能在田埂上,叫着“有庆,凤霞”的名儿,再回来与家人团聚,福贵这时是活着的。
搞土改的时候,龙二叫喊着,他是替“徐福贵”少爷挨的枪子,福贵这时意识到:他是活着的。
家珍病了,福贵无奈,慢慢领受着妻子终将死亡的现实。却不料想,年纪最小的儿子却出了意外,为了给产妇输血而死。
女儿凤霞找到了归宿,满心安慰:终于身后有人,可以给自己和老伴送终了。不料,女儿凤霞却因难产走在了前面。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手埋葬了女儿,也送走了悲不能禁的老伴。
好在还有女婿算忠厚贴心,像半个儿子一样;还有外孙,虽然日子苦些,也能透着精灵气。本以为如此也能苟活,乖乖地,一次工地事故,又添了女婿的新坟。
与外孙相依为命,盼望着苦根儿一天天长大,盼望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吧。死神并没走远,因为饥饿吃多了剥豆,他最后一点安慰也被夺走。连抱怨命运的机会都没有。
福贵的活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命里来时是富家子弟,什么都有。一路跌跌撞撞活着,一路凌迟式被剥去活着的希望,什么都没有了。
与命运交手中,任他是随性放纵,还是逆来顺受,不断抓起救命稻草,又不断被命运一次次夺去,如此反复,输得一干二净。
即便如此,福贵还是活着,本能地活着,见证着痛的真实,苦的存在。死神没有降临到他身上,却是他生命中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让他日夜面对他人的、亲人的死亡,面对自己的必将死亡,活着。
02
福贵与命运
余华在《活着》自序中写道:
“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命运之间的友情。……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他们活着时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死去时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
福贵,就像钻进命运的迷宫,永不能回头。里面杀气腾腾,也生机重重。
命运夺去了他的一切,他依然野草一般,不放弃任何活着的希望,找寻继续下去的理由。
家产输光了,踏实地做佃农。
爹娘没有了,还有妻儿在。
有庆不在了,便寄希望于凤霞。
凤霞去了,还有女婿和外孙互相牵挂。
家珍先他而走,只好安慰自己:她走得很好,没有像其他女人一样留下别人的闲话。
女婿出了意外,就守着苦根。
苦根也离开了,就守着像福贵一样的老黄牛……
形容他与命运的关系,是“一个人与命运之间的友情”,再恰当不过了。
福贵永远不会是命运的反抗者或征服者,而是一个承受、忍耐的苦行僧。他说:
“做人还是平常点好,挣这个挣那个,挣来挣去赔了自己的命。”
这正是他领悟一生,才学来的得意之言。
在他身上,作者有意流露出悲剧人生观:命运的无常与捉弄,世界规律不可抗拒,以及人在这个庞大世界中,无能渺小的地位。
两次世界大战之后,科学日益发展以及宗教信仰的动摇,人类对自身开始反思。
人是万物灵长,世界精华,这种观念开始动摇,人对自身开始怀疑和反思:包括对“人定胜天”的坚固自信,对“世界规律性和理性”的确信。
福贵领悟了人世无常的宿命,学会了逆来顺受,最终走向了达观和超脱。
不论是最底层——生物本能层次,还是最高层——哲学思考层次,他在不自知地状态下,领悟了人的生命及其延展过程,或明或暗地走出了一条去路:承受,忍耐和活着。
03
福贵与拯救
看到福贵,想到了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想到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
他不舍昼夜地推石上山,石头从山顶滚下,周而复始。
石头终久是要滚落山下的,他推石上山的意义何在?这个悲剧性的结局,将意义消解得荡然无存。这作为一种精神惩罚,是很残酷的。
推石上山而石头滚落山下,人做的一切变得毫无意义,用这种方式消磨人的意志,使人受到精神惩罚。
但,当他能够跳脱出惩罚的角度,再来看整个事件,西西弗斯开始坦然接受,同时反过来消解命运惩罚的意义。这种视角,成就了西西弗斯的胜利,对命运的胜利。
当石头再一次滚下山去,“西西弗斯昂起头来,微笑着朝山下走去。”
福贵,难道不是中国版的“西西弗斯”?当最后一个亲人——苦根死去,他牵着自己的老黄牛,微笑着向自己的土地走去。
他的苦难和活着,成就了他生命的韧性和力度。我们可以说:他是忍受和顺命的形象。但他却以这种形象,蔑视了世界不可捉摸的规律。就是要活着,任你暴风雨来得更猛烈。
在小说中,经常看到这样的片断,福贵像是对老黄牛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你呀,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话还得说回来,你年纪大了,能耕这么些田也是尽心尽力了。”
这些画面,无奈却残存着温暖,与福贵叙述的苦难形成鲜明对照。这样的自言自语,在小说中时有出现,是福贵的自我暗示,帮助他:对苦难自觉地消解,温情地接受。
神恩和命运已不能安慰个人。在小说中可以看到:像福贵这样,从富贵淫奢到穷困潦倒,不向神明祈祷保佑,不对苍天抱怨控诉,只有接受,接受。
龙二死时,福贵接受了“大难不死”的事实。亲人纷纷离去,福贵亲手埋葬他们,并对死者祝福。却没有为了生者,向命运惴惴不安地求和、质问。
神明,已然不能安慰人心。人,就不得不唱起歌来,以求舔舐伤口,缓解苦痛。福贵,在这种意义上,俨然是自我拯救的胜利者,站在了“活着”的风口浪尖。
至此,在伤痕累累的生之旅程中,福贵慢慢由被惩罚的“西西弗斯”,活出了生命应有的尊严,完成了巨大的转变,由顺命者变成自我救赎者,笑看命运,顽强喘息。
正如余华在自序中所述:
“活着,充满了力量,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苦难,无聊和平庸。”
活着,更要承受生命的终极审判——死亡。只有这样,才能在生命延展的过程中,体现出生命的高贵,以及人的高贵。
04
小说人物塑造
福贵的一生,犹如一支曲子,节奏变换,时紧时松,时悲时喜。
作家在塑造是“福贵”的人物形象时,有意隐去了作者的主观感受,看似是冷静地客观叙述,在这背后,却是拼尽全力刻画苦难的创作倾向。
在福贵爹娘死前,福贵虽是赌光家产,一家人也过了一段心安理得、现实安稳的生活。
在有庆死前,一家也曾人口齐全、不分不离。
在凤霞死前,好女婿二喜,给一家人带来了片刻安慰。
二喜死前,三个男人也有一段相互牵挂、相互取暖的时光。
苦根死前,祖孙二人彼此依赖,也怀着差强人意的希望。
作者总是这样,在丧失一个亲人之前,总会安排一段舒缓时光,让人忘却了伤痛,让人误以为苦难就此止步。以致于分不清:到底哪种日子是常态?苦难的日子,还是安稳的日子?
作者的叙事笔调,高明之处在于:
不是在撒盐的伤口上继续撒盐,不是用接连的、无间歇的苦难,去摧毁一个生命。
相比之下,在渐已痊愈但仍有余悸的心灵上,适时下刀,会更狠,更准,更致命。
这样的伤,是将刚刚挣扎着站起来的人,再次重重击倒。让人爬起来,让人有喘息,让人稍有振作的苗头,再次出手。
不是直接KO出局,而是慢慢消蚀斗志,让人欲死不甘,欲生不能。苦难和消蚀愈是猛烈,福贵顽强忍受直至最后,其意义和价值愈大。
05
福贵,有着悲剧色彩,像秋草一样的福贵,淡然承受着任何形式的死亡,学会如何不去死亡。
站在高深莫测的命运面前,为自己寻找活着的星火喜悦和希望。面对有限的生命本身,引小说中的一句话:
“(老人)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向池塘边的老牛喊了一声,那牛就走了过来,走到老人身边,低下了头,老人把犁扛到肩上,拉着牛的缰绳慢慢走去。”
福贵,毕竟还活着,还有所去的方向。慢慢走去,走向我们生而为人共同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