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一个和尚,年纪轻轻,佛法深厚,为应劫数而下山入世,一路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她本是一只狐妖,百年道行,终化人形,单纯质朴却无分善恶,一路随他而往,但凭本心。
凡尘俗世,浮生未歇。
远山古道。
崖畔的山间小道不甚宽阔,却也包容万物,山侧树木上添上了新枝嫩芽,两侧的道旁也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朵,或芬芳艳丽,或素然淡雅,就连古道中央也有不甘寂寞冒出了头的嫩绿野草。
此时,山道上正迎面走来一人,估摸着弱冠之龄,一脸平静淡然,眉清目秀的脸上却竟是出奇的透着一股慈悲祥和之气,细细深看下,倒也有那么一丝的俊逸,少年眉宇间不难看出风尘之意,身上的僧衣虽然颇有些破旧,却是十分整洁,浑身上下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
少年虽然衣衫简朴,倒也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可偏偏头上却是毫发未生,光亮泽润,胸前挂着一串碧玉佛珠,分明是年轻的和尚。
却不是法空又是何人?
自那日走出禅房后,他心中便已有所感悟,佛家讲求因果,既然命中该有此劫,那便坦然面对,泰然处之,在拜别了寺中的长辈师叔和同门师兄弟后,他便转身离开了这山中古寺。
跨过了风雪肃杀的寒冬,来到了万物复苏的初春,法空这一路走来,风餐露宿,或卧雪眠霜,途径千山万水,跋涉中也见识到了人世百态,众生疾苦,不免升起悲苦之心,更加坚定了悉心参悟佛法,普度众生之意。
于是,一路上,凡所经有人烟之地,他便每每停驻脚步,向人们弘扬佛法,讲析大慈悲之意,其中有人尊他敬他,也有人对他不屑一顾,对此他心若止水,波澜不惊,只叹世人痴迷尘世繁华,不肯悔悟。
只是令他深感疑惑不解的是,那些尊他敬他待他如宾,虔诚聆听佛法之人,竟也无一人愿意皈依佛门,难道佛说西天极乐世界,无怨无恨,无欲无求,无众苦,竟不能吸引这芸芸众生吗?
法空昼夜冥思许久也未得其果,摇摇头,最终只当是自己修行未够,佛法尚不够精深的缘故。
收回思绪,法空双手合十放于胸前,脚下不疾不徐,沉着稳健,一路沿着山道走去,呼吸着空气中花草甚至春泥的芬芳,感受着春意的盎然,他明净的眉清目秀的脸上透着祥和,眉眼嘴角弯起一丝笑意,灵台清明,纤尘不染。
不知走了多久,法空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山脊之前,蜿蜒山路的拐角之处,倏而,他忽有所感,抬头看向天际。
山路拐角的前方,是一处断崖,没有树木遮蔽,视野辽阔,远处群山耸立,万木新生的枝丫嫩叶在徐徐春风中摇摆,煞是一副风景秀丽的春景画卷。
只是,此时已临近黄昏,夕阳西斜,天际残阳似血,染红了半边天际,层林尽染,远方天际下的万山树林竟也抹上了一层血红之色。
法空驻足,抬头直直的望着远方天际,眉头微皱,静若止水的心中竟是泛起了丝丝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在他清澈、亮若秋水的眼眸中,倒映着天际的霞云泛着红光,隐有不详。
他站立凝视了良久,直至夕阳西沉,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大地。
“阿弥陀佛。”
法空闭上双眼,黑暗中他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只听他念了声佛号,随即便是长长一叹,随清风徐荡,转瞬便模糊在了山野间。
夜悄悄演绎。
夜穹之上,月明星稀,苍白的月光照耀在山野大地之上,铺上了一层淡淡霜华,山野间也不再是漆黑一片,依稀间能朦胧见物。
一片树林之前,法空凝神静立,看着眼前这个在月光中渐渐变得幽暗深邃的树林,似在思索着些什么。
片刻后,法空回过神来,缓步走入了树林,但见林中树木高耸笔直,枝繁叶茂,遮天蔽月,林中一片昏暗,他深入了许久,四周一片寂静,走着走着,不知何时起,从林子深处似乎飘起了轻纱一般的薄雾。
这幽深黑暗的森林之中,忽的飘起了薄雾,阵阵清风吹卷过森林,却是刺骨冰凉,宛若阴风,不多时,便闻一阵阵怪异的声响自林中四面八方传来,似有人在阴暗处窃窃私语,又如鬼鸣啾啾,阴森诡异。
法空双手不动,依旧合十,步伐沉稳的向前一步步迈去,心底却是暗自凝神戒备,悄然运起了佛法。
短短片刻时间,那阴森可怖的声响愈发急切起来,杂乱无序,如万鬼蛰伏在林中,低声窃语,声响传来的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切,惹人心生佈惧,惶恐不已。
法空佛法深厚,这林中鬼鸣啾啾之声虽阴森诡异,对他来说倒并无过多影响,只见他神色如常,不为所动,脚下的步伐依旧沉稳。
似乎是见这鬼鸣之声对其无效,树林深处传来一阵冷哼,顿时,那阵阵声响开始缓缓退去,直至消失不见,黑暗的树林中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黑暗之中,法空的双眼散发着淡淡的金光,煞是奇异,这便是佛门所修的慧眼,能洞彻万物,此时林中的黑暗在他眼中已不再能遮蔽视线。
就在这时,树林深处猛然窜出一道白影,直如一道白光,几番起落下迅速接近,向他直逼而来,一时间树林中妖风大盛,阴风怒号,树木颤抖。
只见那白影极速袭来,近了,却是一个身着白衣、看似柔弱的女子,长发披肩,似如水一般轻柔,白皙的肌肤,婉约的秀眉,纤巧的鼻,眼波如水般清澈澄净。
谁又能想到,这么个柔美、眼眸亮若秋水的女子,竟是个妖魅之物呢?
法空眼神一凝,不为其所动,只见他正欲有所举动,微微张嘴似想说些什么,脚也方抬起,却见不知从何处忽的又窜出一人,倒惊了他片刻。
只见那人年纪轻轻,丰神俊逸,身着青衣道袍,手握一柄散发着玄青光芒的不凡之剑,整个人更是如一柄锋利的长剑,气势一往无前,向着那道白影激射而去。
“妖孽!哪里逃!”
法空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道士模样的青年,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一眨眼的功夫,却见那青白两道光影已重叠交错在了一起,他只好呐呐的收回了脚。
那青衣男子身法稳健,气势和剑法更是凌厉,大有一往无前之势,加之手中长剑似非凡品,一时间树林中青光大作,剑光闪烁不断,发出阵阵破空之音。
反观那道白影,身形犹如鬼魅,飘忽不定,忽而飘远退避,忽而欺身而上,一击即退,一时之间,场中两人似是那青衣男子稍占上风,逼得那白衣女子连连闪避不已,不敢直视其锋。
只是,当真是如此么?
“好个以柔克刚之法......”法空暗自轻叹了一声。
依他看来,这青袍道人修为虽然年纪轻轻,修为却是深厚之极,剑法凌厉,气势一往无前,只是那白衣女子身形却如鬼魅一般,飘忽不定,以柔克刚,让那青衣男子徒有一身修为,却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却无处可使。
只是此时,他也不好贸然出手,只好凝神以备,观察者场中局势。
青衣男子心中开始有些焦躁起来,几番凌厉出剑却被那妖魅之物轻巧躲过,那种有力无处使的无力之感让他心烦意躁起来,同时也被激起了心中的傲气。
他自幼聪颖,在道学上造诣极高,年纪轻轻便有了一身远胜同辈的深厚修为,入世之前恩师更是将这手中这柄上古神剑‘凌虚’赐予了他,可谓是集天地恩宠于一身,却不曾想,方才入世,却在此被一小小妖魅这番戏耍,这让心高气傲的他如何受得了?
只见他怒喝一声,手中‘凌虚’似有灵般,感受着主人的愤怒,盛极的玄青光芒猛然爆发,一刹那间竟是照亮了整片树林。
青衣男子整个人笼罩在青光之中,神情肃穆,整个人如剑锋般凌厉,眼神骤凝,握着‘凌虚’的手猛然在身前一挥,一道半环形的青光,夹带着凌厉无比剑意,向外横扫而出,极速向外斩去。
仅仅刹那,环形青光便已极速接近那白衣女子,所过之处,林中苍天大树齐根而断,尘土飞扬。
白衣女子望着横扫而来的青光剑意,俏脸上笑容依旧,催动身形迅速后退,只是却远不及那道青光剑意迅疾,瞬间临身。
却见这刹那,她唇舌轻启,同时身前飘起了浓雾,青光剑意斩入浓雾之中,凌厉之势似也顿了一顿,不过仍旧是霸道的向前斩入,只是浓雾却如一面盾般,随着那道青光剑意而动,同时向白衣女子方向而去。
此时,白衣女子掩嘴轻轻一笑,却见青光剑意凌厉不减,奇异的是,本快不过这道青光剑意的她此时极速向后退去,速度竟是与它一般无二。
又这般退了十余丈后,那道青光剑意终究是后力不继,消散而去了。
白衣女子站稳身形,身前浓雾散去,嘴角方挂起笑意却凝固在脸上,眼中惊愕的望着前方。
只见那青衣男子一招不中却毫无气馁,甚至嘴角还有一丝得意,却是他早已准备好了后招,就在那道青光剑意斩去之时,他便已有所动,神剑‘凌虚’直指前方凌空浮在他身前,只见他双手掐诀,唇舌轻启默诵着道法。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身前的神剑‘凌虚’幻化出第二柄、第三柄......最终数百把‘凌虚’上下沉浮在他身前。
青衣男子手诀一收,双指并拢,猛然向前一指,万剑齐发!
原来此前那道青光剑意不过是徐晃一招罢了,真正的杀招却是在此。
白衣女子身前浓雾方散去,却见不远处数百把长剑夹带着威力无匹之势激射而来,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毫无血色,竟似乎是放弃抵抗了一般,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莫说御起法术,便是连双手也未曾伸起抵挡这必杀之招。
青衣男子看着那百把凌厉气势惊天的长剑,脸色有些苍白,那是体内灵力不足的表现,显然这道招式对他消耗颇大,不过他嘴角却是泛起一丝得意,这记杀招莫说是这妖孽毫无准备,即便是有准备,抗下这一招,多半不死也是重伤,对此他自信十足。
百把长剑散发着强盛的玄青光芒,照耀了一方天地,毫无意外的自那白衣女子娇躯上穿透而过。
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横飞,那白衣女子的身影便如轻烟一般缓缓消散而去,青衣男子脸上一僵,嘴角得意的笑容还停滞在脸上,心头却涌起了无尽的不安之感。
似是应验了他心中的不安,身侧一阵掌风袭来,却是一只青葱玉手,洁白如玉,向他的心口印去,看似软若无骨,却是凶险至极,最重要的是,此时的他毫无防备!
青衣男子心中骇然,若是中了这一掌,恐怕今夜便要落得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呔!”
就在这生死关头,远处的法空喝道,正是佛门狮子吼,与此同时浑身金光闪烁,一掌推出,一个金色的手印极速向那白衣女子袭去。
他也是那白衣女子出掌之时才发现不妥的,至于对方是如何做到的,他也难以猜度,只道是各有神通,危机时刻他立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佛门狮子吼对于心气灵力祥和的正道中人倒没什么,对于那等鬼魅妖物而言却是极大的克星。
却见那白衣女子的手掌几乎堪堪落在那年轻道人心口之时,那‘呔’一声的佛门狮子吼竟如洪钟大吕般激荡在她心头,一时间竟是有些血气不畅,手中动作稍滞。
便是这一滞的片刻时间,本是心若死灰的年轻道人却已反应过来,抓住了这一刹那的时机,运足了浑身灵力猛然一掌拍向白衣女子的肩头。
白衣女子已被法空的一吼震得有些气血不畅,换作寻常倒也无妨,片刻便能缓过来,只是这生死时刻却是那般致命。
“噗~”
青衣道人的一掌击中,白衣女子俏脸一白,向后飞去的同时喷出一口血来,落在雪白的纱衣上,染红了半身,格外凄凉。
随后,法空的那道金色掌印也如期而至,再次击中了飞在空中已是重伤之躯的白衣女子,顿时,白衣女子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浑身经脉竟是被生生震碎了大半,百年道行毁于一旦!
白衣女子飞在空中,白衣染血,触目惊心,便如飘零的落叶一般,美丽柔和的俏脸上惨白若纸,淡淡的悲伤和凄凉自她眼中传出,落地之时竟是化回了本形,乃是一只通体洁白的狐狸,毛发温润泽亮,便如白雪一般,只是那鲜红的血迹却那般刺目。
青衣道人仍旧心有余悸,感激的看了一眼法空,随即伸手一挥,唤回了神剑‘凌虚’,两指并拢一挥,‘凌虚’激射而出,向那狐狸颈脖之处斩去。
那白狐,看着激射而来的神剑,清澈的眼中闪过很多神色,有悲哀,有不甘,也有无奈,更多的则让人捉摸不透的神采。
‘凌虚’片刻即至,却并没有发生血溅三尺的场景,只见那白狐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一手伸出,稳稳的握住了‘凌虚’,鲜血如注从剑尖流下,有些滴落在地上,更多的则是滴落在白狐身上。
却是法空在这关头,催动佛法,身形一闪,赶到了白狐身前,救下了它性命。
那年轻道人见状,不由皱眉问道:“不知大师这是何故?”
法空放开了握剑的手,不顾鲜血淋淋,脸露慈悲双手合十道:“它已然身受重伤,百年道行尽毁,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望施主能高抬贵手,饶它一条生路,阿弥陀佛。”
他慈悲心怀,虽然是只妖物却已经被打回了原形,百年道行已散,心有不忍,不愿见其断生于他眼前而不顾。
年轻道人有些不解,道:“还请大师多多思量,它可是只狐媚妖物。”在他自幼教习的道义中,替天行道乃是修道之人分内之务。
法空明净的脸上安静祥和,看着他缓声说道:“佛家讲求万物皆有灵性,便是这等妖物,也有它生存的道理。扫地恐伤蝼蚁,爱惜飞蛾罩纱灯,贫僧不敢舍弃教义,断难见其身死而不顾,还望施主体谅,更何况,施主可否见其伤害无辜呢?”
年轻道人闻言,眼露思索之色,迟疑片刻后终是向法空点了点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法空点头致谢,随即转过身来,看着安静躺在地上双眸正盯着他的白狐,年轻明净的脸上充满慈悲祥和气息,只听他合十轻声说道:“你百年道行修行不易,我本无意伤你,实乃迫不得已,你且去吧,深山老林尚且快活,又何须贪恋那浮世繁华呢?”
白狐发出阵阵低鸣,却也不知是何意,只见它挣扎着爬起身来,蜷着尾巴,一瘸一拐的走入了树林黑暗之中。
它一路走去也不曾回头,只是在即将没入更为幽深的深山老林之时,它转身看了一眼。
深深的,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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