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秀丽这一嗓子,让自以为熟悉她的父女,直接吓得呆住。“映东”这个名字是褚爷第一次从媳妇嘴里听到。他遍寻记忆,本能的感到这个名字绝非近边的人。打从结婚以后,这么些年。殷秀丽一直安心在家相夫教子,鲜少与外人接触。这个映东,显然不是她后来认识的人。
看她的神情,这个人应该就是二十年前与她心心相恋的那个心上人。只有那个人能让媳妇流露出那种痴痴的迷离状态。褚爷想到这里不禁心里一酸,这么多年过去了,媳妇的心里始终没有彻底放下。他拍拍媳妇的后背,掂掂手上的那枚像章,理不清头绪。
他想不明白到底是谁把那枚属于映东的像章送到了媳妇的手中,开启了这二十多年深埋在记忆里的前尘往事。这个人是否与那天夜里与自己在值班室里对酌谈心,看不清脸的高大男人是一个人?为了弄清这点,褚爷决定先找到那个叫映东的人。
一理出点头绪,褚爷便开始行动。
关于映东这个人,想从殷秀丽口中得到任何消息想来也是惘然。其他的知情者,她爹妈,早在前几年相继去世,带着这段往事埋身黄土。
褚爷唯一关于“映东”的记忆,就是媒人李婶当年提过一嘴。她知道媳妇和这个映东是一个村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在褚爷看来只有亲自去村里走一趟了。
殷秀丽的家乡,是一个叫黄水岗的村子,褚爷从没有去过。当年结婚也是仓促,在县里办的酒席,媳妇那边的老人严令不许褚爷两口子回村。一来是怕媳妇回去精神受刺激,二来是怕听到什么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就没往心里去。眼下这段陈年的秘密眼看就要开启了,坐在小巴车里的褚爷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说不出的滋味。
女儿不放心褚爷一个人去,硬是陪着他一起走的。破旧的小巴车在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颠簸了两个来小时,终于在黄水岗的村口停下来。“嘎吱”一声,车轮在泥地里激起一番尘雾。褚敏搀着他走下小巴,顺着羊肠小路往村里走去。
黄水岗本是个富裕村子,奈何这些年年轻劳力都外出打工了,剩些老弱病残在村里,整个村就显得落寞许多。从远处看,这整个村子不过几十户人家的样子,没有什么新建的小楼房,多是平房。院墙也并不紧密,有许多单独依山而建的平房,寡然地戳在那里,显得更加寂寥。
女儿搀着褚爷在山路小道上走了十来分钟进村路,愣是一个人都没碰到。直到最后绕了几个泥土路的小弯,走到一棵三人抱的大槐树底下,才终于碰到一群在树下玩耍的小孩子。女儿搀着褚爷走过去,那群小孩子都停了下来,看着这陌生的爷俩。
也不怪这些孩子们,黄水岗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陌生人了,瞅着两个生人,尤其有一个还带着个墨镜,显得愈发好奇。褚敏走过去向孩子们问道:“请问,你们知道映东家怎么走吗?”一群小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这陌生的两个外人,都不说话。
褚敏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一个胆大的男孩子答道:“这个村里一共十来户人家,没有听说谁家有叫映东的。”难道走错地方了?褚敏转头看着父亲,有点不知所措。褚爷自然看不到女儿为难的目光,只是站在原地,一番思量。对女儿说:“走,到村里看看。这些小孩还太小,可能人家早就搬走了,不了解情况。”女儿点头应了,两人继续往村里走去。
不出三十米,便听到一群人说话唠嗑的声音,热闹非凡。随是被一所院墙挡住,但听得确是真切。顺路绕过,果然在不远处,坐着一群老太太在晒太阳掰玉米。闻此,他俩便加快脚步走上前去,这回是褚爷主动向她们打听道,“劳驾,请问有谁知道映东家怎么走吗?”
刚刚还叽叽喳喳的老娘们儿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过了会,有老太太反应过来,收拾起地上的家什物件脚不离地的像躲避什么似的走了。有了带头,其他人也迅速撤得干干净净,这种反常的反应让褚爷更明白自己问对人了,他凭着感觉上前一把拉住一个腿脚慢几步的老太太,说道:“同志,我知道您知道映东家在哪,就指给我看看吧。我们远道来的,不容易。”
老太太见挣不开褚爷的钳制,只能回头说道:“找映东干嘛,你们是哪来的?”
褚爷答道:“有些二十年前的往事,想要问清楚。”老太太听了,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口里念念道:“造孽啊,这么多年了,该来的还是来了。映东早不在村里住了,你们要找,就去村后矮山上去找吧,造孽哟。”说完,忙推扯开褚爷的手,一闪身就逃了。
起风了。安静的村落更加淡漠异常。
“唉,走吧。”褚爷这苍老的声音,竟然是突出于整个环境的最大响声了。
“还去?”
“来都来了……”
村子后面的矮山,其实是一座连着村落的略高一些的小山丘。它后面,还有更多更高更大的山,愈发闲的它不起眼。但它上面,却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坟包。荒草遍野,一派凄凉萧索的景象。褚敏盯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坟包,心里暗想,这趟算是白来了。这么多,上哪找去。而且,这坟包长得都一样,谁认得谁是谁的。那地界的乡下人,土葬都是各自家占各自家的。也没什么复杂的建法,好点的,弄个像样的大理石碑文,差点的,就是不指定哪弄块石头凿出来。赶上那些无儿无女的,可能邻里乡亲地给立个木头牌子。但经历过多年的风吹雨晒,也容易朽得看不清字迹了。
褚爷听女儿说完当下的情况,心中亦不免有些失望。父女俩正一筹莫展之际,赶巧女儿眼尖,瞅见枯木掩映下一方大理石墓修的豪华气派,在一众小土包里显得十分与众不同。她走上前去撩开枯木,上面赫然写着:“储映东之墓”,更难得的是,上面竟然还贴着照片。
褚爷凑上前去,使劲看照片上的那张脸,即便能看清楚,也还是张陌生的脸。阔脸方额,并不英俊但十分年轻的脸在照片上对着褚爷淡淡地笑着,他盯着这张脸,即便是轮廓,也还是想不起来见过,更比提别的。便用手摸索着“储映东之墓”几个阴刻的大字,这就是媳妇心心念念二十年的那个人啊,摸着摸着,他就感觉到除了那几个大字,边角处还有几个被泥土糊住的小字。
褚爷一惊,慌忙用指甲抠起来。因为太着急,指甲在理石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激得女儿一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简单地清理完表面的黄土,褚爷就迫不及待地用手摸索起来,可指尖传到进脑袋里的信息,不觉间已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双腿由于肌肉抖动,开始支撑不住。
“褚大壮、殷秀丽泣立?”褚敏不自觉的念出了声,又猛地转过脸来说,“爸,这不是你和妈的名字?”
褚爷拉过女儿,急声问:“没有其他的字了?日子呢?”
女儿仔仔细细地瞧了半晌说:“没了,就这么些。”
“娘的,这算什么事?走!”他原地咧骂一句,拾起刚才跌落的导盲棍,一瘸一拐的往山下走。
今个这墓碑上处处透露着古怪,先是太过豪华气派在一堆古旧坟包里格格不入,一看就是新整修不久。再是立碑人平白无故的怎么成了自己两口子的名字,最后是没留逝世的时间也是极其不符合常理。褚爷一边脑子里飞快的转着,一边急忙的走路,一不小心踩着小道边的凸起,“哎呦”一声就跌坐在地上。
女儿赶忙给他搀扶起来,找了块干净的地儿,扶老爷子挪过去坐着。看看是否伤到哪里。
“他娘的,”褚爷一把推过女儿的手,“这还真是祸不单行啊。”
“爸,刚刚还说我走的急,这阵子你又急了,”闺女也毕竟是学医的,检查起来丝毫不含糊,一边卷他的裤腿一边问,“这是踩上什么了?”
“你去看看,到底什么东西。”褚爷气急败坏的嚷着,随后又因为崴脚扯着筋,疼的咬牙切齿。
女儿起身往刚才褚爷崴脚的地方走去,从边上摸起根树枝在一旁的草堆里探起来。
是个佛头。确切的说,是半个只有面相没有后脑勺的佛头。
褚敏拾起来就随手递给褚爷,说道:“爸,是这个不?”
褚爷将那佛头沿着轮廓仔细的摸起来。佛头手感粗糙,做工很不精良,像是民间工匠随意塑的泥人像,便随手往兜里一装,忿忿说:“想当年砸‘四旧’时没少砸过,现在却被这玩意儿崴了脚。”
“爸,还能不能走?”女儿不接他的话,只顾揉着褚爷的脚踝。
褚爷伸了伸腿,靠着自个闺女勉强起身,一步一挪的倒也能往前行进着。
等到村口天也黑了下来,远处天边还有一条有点暖色的光没有完全暗下去。黄水岗里已经不见来回走动的人,家家户户似乎正在开火做饭,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层薄薄的雾霭当中,远远的间或听见几声犬吠声,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褚爷脚踝剧烈疼痛起来,兴许是刚才急着下山没留意,现在他又疼的“娘的娘的”叫起来。女儿急忙掀开他裤腿一看,发现原本干瘪的脚踝处肿的足有碗口大小,因为水肿显的暗红发亮。
“爸,我们先去村卫生站,然后给家里去个电话,让家里那口子找医院的车来带我们回去。”女儿扶着褚爷往村里小心的挪着。褚爷疼的龇牙咧嘴。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心里又抱着指不定还能从卫生站里问出点什么的心思就随着女儿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