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啤酒没了
老林趿拉着鞋走在路上,手里拎着个白色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刚才在家吃剩的炖羊骨头,打算拿下来喂给小区附近的流浪狗。刚刚正吃着饭,发现桌上缺一听啤酒,都怪自己昨天忘了去超市买,导致现在不得不对着一桌热饭生闷气。不能美美地尽兴吃一顿饭对老林而言绝对是一件让人怒火中烧的事情。别的事都是应付别人,吃的事是自己的事,所以容不得有差错。
扫兴地扒拉了几口,老林刷地一下站起来,麻利地把盘里剩的一股脑倒进塑料袋,脚踩进鞋里就要下楼买上那听少了的啤酒。虽说饭都打算喂狗了,现在买了也只能下顿饭再喝,但老林这个人就是这样,坚持己见,或者叫做固执。就像趿拉鞋走路出声的毛病,小时候就没少被家长说,上了学被老师说,工作了被同事们背地里说,可老林就是改不了,也压根就没想过改。今晚生着气,于是脚下的声音更大了。
第二回 左边的路
买了十听啤酒,交钱的时候老林把喂完狗的塑料袋翻了个面,开始挨个往里装。像他这样,掉在桌上的肉夹回碗里还能接着吃的人,大概是不太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收银员嫌弃他连两毛钱一个的塑料袋都舍不得买,给了他一个不明显的白眼,说:“你到别处装吧,别挡着后面的人。”
老林心里直惦记着吃饭少了一听酒这件事,一出超市门就赶紧开了一罐,这一口下去,浇灭了一半的闷气,顿时就觉得舒坦多了。夏天夜里十一点半的小风一吹,甚至还觉得有一丝惬意。反正休着年假呢,今天才是第一天,老林这么想着,手里自在地悠着油光闪闪的塑料袋,既然没闲钱到处旅游发朋友圈骗赞,那在自己家周围进行一次全新的探索也不失为一件乐事,没准又在什么犄角旮旯发现一家其貌不扬的小馆,也算今天晚上没白走这一趟。
老林住的小区前面是个丁字路口,左面那条路往里走二十米就没路灯了,所以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加班,十点才能到家的老林对左边这条路上有些什么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于是老林就没径直回家,专挑了左边这条路,刚往里走了二十多步,就消失在黑暗里。
生活是该有多无趣,连走走平常没走过的路都变成了一次VIP体验。
第三回 一双细腿
老林又乌漆麻黑地走了几十步,越走越觉得自己有病。这条路没有路灯就算了,店铺也没有,路边是小区的围墙和伸出墙外的爬山虎,偶尔还能看见一些破塑料布支起来的帐篷,应该是流浪汉们的大本营,边上锅碗瓢盆的,里面还有几个钢镚。老林听着自己趿拉鞋的声音,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十一点五十五,百分之十的电。正好,老林想,再往前走走,十二点整就回家。
可能真的是太黑了,又走了几步,老林一只脚突然踩到了半块砖头,身子一个趔趄,不过没摔倒,只是手里的袋子扔到了地上。啤酒可能也不想待在这油津津的塑料袋里,逮着机会就四散奔逃,逃得到处都是,逃进黑暗里,让老林看不见。老林也顾不上发火,咬着牙低声说了句我X,可能是脚崴疼了,赶紧去追看得见的那听啤酒,啤酒一路往亮的那边跑,老林拖着一只脚还拖着鞋在后面追,一念之间他突然觉得趿拉鞋这毛病以后可以看着改改了。
啤酒跑累了,终于靠路边停了下来,老林老远看见的同时,也看见了道牙子上的两条细腿,男人的,脚上穿着拖鞋,再往上就看不见了。老林正好奇呢,这是哪个风雅的神经病,和自己一样无聊。结果听到腿的后方,传来一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声音不是很大,但在夜里十二点的黑暗街头已经足够清晰,“愣什么呢,没割下来!”“我去!”感谢宇宙大自然,光速远比声速快,话还没听完,老林就看到腿的旁边垂下来一只手,手里握着刀。场面一度陷入尴尬。这种情况老林也顾不上啤酒了,腿的主人应该已经发觉了自己的存在,虽是贱命一条,但第一反应还是得保住它。于是老林火速提上鞋,坏毛病说改就改,电光火石拔起腿就又跑向了更深的黑暗里。
果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从身后传来,穿着拖鞋的腿果然追过来了。刚才听到那句“没割下来”的时候,老林还在感谢自己犀利的判断,看到刀就跑为自己争取了两秒钟的先机,但现在听到细腿飞快的鞋声,老林对自己的感激之情瞬间荡然无存,而且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走路出声有多令人讨厌了。
第四回 集装箱
老林一边疯也似的向前跑,一边在脑海里回顾着自己短小精悍而又不失乏味无聊的人生,他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人总是这样,越是在紧要关头越会做一些让关头变得更紧的闲事。就像当年高考前夕,同学们都压力山大,大到熬夜做题到三点半,四点恨不得又爬起来背书,老林也觉得火烧眉毛,于是彻夜不眠刷微博看小说排遣压力,结果就是继续留在沈阳读一个二本工科。
学运不济,老林的桃花运也是一言难尽,除了学生时代的几段暗恋,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能让他回忆的事了。而至于目前这个老国企的铁饭碗,不提也罢。总的来说,老林一直坚信自己的情况是人品守恒的结果,倒不是说相信上天之前亏欠他的会在将来的某个时间找补回来,而是说他始终觉得上天这么苛待自己肯定是为了能让别的什么人过上好日子。这么想让老林觉得自己简直是功德无量。
十秒钟,回忆完了自己的一生,老林突然之间就有些意识模糊,感觉自己无比凄惨,与其这样潦草一生,还不如让细腿给追上,痛快地来个了断。这样一来,人生得以解脱,还不用背负“逃避生活”、“不负责任”、“残忍不孝”之类的社会骂名。老林这么想着,正犹豫要不要放慢脚步,结果惯性已经提前一步带他撞上了一扇铁皮门。“咣”的一声巨响,老林顺势跌倒在地,余光瞥到细腿逐渐变大的身影,于是刚刚那些颓废的人生想法瞬间踪影全无。二十三岁的老林宝刀未老,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的动作从地上弹射起来,用整个身子把门撞上,火速落下门锁。“咣”又一声巨响,就在同一时间,细腿也重重地撞到了门板上,老林于是用力抵住门,虽然不知道自己目前身在何处,但暂时能把细腿挡在门外应该就是安全的。人之将死,其言不一定会善,但一定是自己想说的。“救命!我要死了!”老林一边听着细腿在另一侧疯狂捶门,一边歇斯底里地不停重复着这句话。文采不够,也想不出别的,所以连救命的话都显得可笑。
喊到几近虚脱,门外的细腿估计也遇到了相同的窘境,于是捶门声转变为敲门声最后终于停了下来。老林的嚎叫也慢慢变成了委屈的低声细语,最后又支吾了一声“我要死了”就再也没有力气发出声音。空气里一片寂静,老林的背抵着门,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喘着粗气。细腿估计是走了吧,老林此时也不敢开门去确认,心想好歹熬过这个晚上,等天亮了,一切都会好的。于是他下意识的想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结果手机没电了。此时的屏幕就像是一个黑洞,也像是压倒老林的最后一根稻草。手机没点亮的一瞬间,老林彻底崩溃了,失声痛哭,眼泪倾盆而下,他贴着墙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真是太他妈梦幻了,老林还没能从梦幻中回过神来,思维已然麻木,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委屈,莫名其妙的、能让六月下大雪的委屈。
真正的委屈是说不出来的,因为以现在的状况,即使说出来了也没有人会听,毕竟就连刚才的这一通救命都没有人能够给个回应。老林抱着头痛哭了好一阵,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有些困了。睡眠将他带走之前最后的一个想法——老林觉得,此时的他大概是在一个集装箱里。
第五回 门前
醒来的时候,天并没有亮,一切也并没有变好。老林揉了揉眼睛,凑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打探情况,外面仍旧是一片死黑,看来并没有睡太长时间。老林长叹了一口气:“哎,这漫漫长夜……”然后抻了抻腿,换了个姿势,再一次昏睡过去。恍恍惚惚地做着梦,梦里的自己也正在一个集装箱里大声呼救,孤立无援。突然,集装箱一阵剧烈的晃动,老林梦到自己被从天而降的一只巨型铁臂抓了起来,抓到空中晃来晃去,正害怕的要死,铁臂抓着他突然一个急坠,这猛烈的失重感瞬间将老林带回现实。他赶紧把自己缩在角落,看了看四周,确定自己还在这倒霉的集装箱里之后,再一次陷入梦境。
乌云密布的夜空中传来阵阵低闷的雷声,亮紫色的闪电不时划过天际,老林接上上一个情节,掉入到一辆橙黄色的敞篷跑车里,轰鸣的引擎声不禁让人心潮澎湃。一脚油门下去,汽车飞驰在公路上,甩开两侧连成一线的路灯,尽管因为路不太平坦难免有些颠簸,但此时的画面真的是可梦而不可求,老林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开着蝙蝠车的暗夜骑士。车速越来越快,一阵阵寒风从四面八方直向老林扑过来,吹得他睁不开眼睛,老林担心再这样下去会翻车,于是松开油门,握紧方向盘,想赶快靠边停车。没想到,手上刚一使劲,方向盘竟然被拔了起来,老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对面一辆开着远光的货车直向他冲过来,视线内瞬间一片惨白。老林惊醒,脑子里一下画面太多,有些发懵,缓了好一阵才搞清楚“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的问题。
天终于亮了,老林站起来,深呼吸,昨天晚上的委屈狼狈以及夜里光怪陆离的噩梦终于可以翻篇了,他如释重负,打开门锁,“吱”的一声,门开了。
那首诗是怎么写的来着——
早晨,阳光照在荒原上,
老林站着,
扶着集装箱的门扇,
门很热,但风是寒冷的。
大地在扬它的沙子,
汽车在转它的轮子,
老林站着,
不说话,
就十分绝望。
于是老林一动不动,就在原地绝望着。突然,他的脑海中闪现出自家小区院墙上那条“市容整改刻不容缓”的大字横幅,原来昨天半夜这倒霉集装箱是被吊车给拉走清运了!怪不得昨夜的梦那么真实刺激。老林疲惫地环顾四周,一片辽阔的荒原,一座延绵的荒山,一条贯穿而过的公路。他还是太自信,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只知道他是谁——一个初临荒诞之地的新生儿。可能是短时间内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即使现在要面对更多的噩耗,老林内心也可以毫无波澜甚至还有一丝平静。现在的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来到公路边,伸出一只胳膊,大概半小时过去了,没有人愿意停下。对此老林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坚持。终于,当老林的胳膊马上就要举不动的时候,一位驾着七彩祥云骑着破摩托的机车小伙在他身旁慢慢停了下来。机车男瘦高,扎着小辫,散发随意的凌乱着,胡子拉碴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不干净的白背心外面套一件迷彩长风衣,脚上一双厚重的皮靴,是不是好人有待定夺,但看起来像是比较坦诚。“您好,我想搭您的车去沈阳。”机车男疲惫的眼神望着他,上下打量一番,低头从风衣口袋里掏出纸笔,写道:“送你到就近车站,自己回去。”老林想,这么文艺,还用笔写,自己该不会是被扔到丽江了吧。“不好意思,我的情况比较一言难尽,路上和你慢慢解释吧,主要是我现在身上一点现金都没有,而且我现在连自己在哪……”机车男奋笔疾书,“别废话了,都是患难兄弟,先上车。”
第六回 礼物
搭上陌生人的车,老林很是忐忑,毕竟他现在有太多的问题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搞清楚。身后橙黄色的集装箱越来越小,老林回头看了它最后一眼,竟然还有一丝不舍,心想这应该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它了。就像身前这位热心的兄弟,把自己送到车站后也会就此别过。你说人这一生中有多少人事物都是这样的一面之缘,却时常比那些朝夕相处更让人怀念。老林默默了片刻,回过身,又认真端详了一会机车兄弟的后脑勺,问了他目前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兄弟,咱现在是在什么地界啊?”后脑勺微微一动,没说话,左手随便往前面一指。“这是让我等会再说?”接连发生的事让老林时刻保持着警惕,“算了,看情况实在不对,大不了就跳车。”
就这样,两人一路沉默,兜着风走了好久,长途客运站几个大字终于出现在视线里,老林安心了。机车男把摩托靠边停,没等老林开口,拿出纸笔写了句话塞给他,自己上售票厅买了最早一趟回沈阳的车票。老林傻站在原地,打开纸一看——“我不会说话,所以路上没理你。”哑巴!?老林吃了一惊,不过仔细一想,其实早该看出来的,是自己太粗心了。双手接过机车男递来的票,老林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眼前这位善良的人,他原本就是个特别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所以现在愧疚夹杂着感激,只能一遍遍地道谢。“……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留个联系方式吧,等回去我把路费给你,以后咱也常联系着。”老林等着机车男笔下的答复,但机车男好像没怎么听,写道:“我看还有两个小时发车,我也一路没休息,请你吃口饭再走吧。”
两人坐在了服务区简易的餐厅里,机车男点了碗面,白花花的,上面飘着几朵油花,看着不太好吃。老林的盖饭还没上来,于是只能看着他吃。
“ 兄弟,说出来你都不信,就沈阳那破地方,昨天晚上,我就因为看见个作案现场,还没太看清楚,就被人在小巷里追杀,幸好我躲起来了。哎,你说这世道,不太平啊。”
机车男点头表示同意。见老林光瞪着眼睛看,于是从包里拿出一大块酱牛肉,慢条斯理地弯腰从皮靴里抽出把刀,分了一块给老林,又割一块给自己。
“刀不错……”老林接过牛肉啃了一口,笑着说,“你呢?遇着什么事了?”
机车男若有所思,连着吃了两筷子面,腾出手,边嚼边写道:“我啊,一言难尽,”顿了顿,叹了口气,“上个月我把工作辞了,想天南地北地到处走走,我也没个具体打算,就走哪算哪,钱用完了就回去,估计是循规蹈矩的日子把我给憋坏了吧。”
“哎,你这多大点事。”
“嗯,嗯,” 机车男赶紧摆了摆手,嗯了两声表示否认。“哪儿啊,我也是在沈阳,昨天晚上……”笔在纸上点了好几个点,又接着写道,“我待那地儿也死人了,我是第二天看报纸才知道的……标题我都没看全,光瞟了一眼就给我吓得够呛,反正就知道人死了。我想可别牵扯到人命案子里,我就赶紧跑路了,以后也不打算再去沈阳了。”
“X,菜上得真慢……”老林嘟囔了一句,“你这,那人死和你又没关系,你跑个啥劲。”
机车男吸溜了一口面汤,放下碗又写,“有时候好心都能办成坏事,反正我这一路也是和那些流浪汉一起街边扎帐篷吃住,轻装简行的,麻烦事少一桩是一桩,索性走了,警察要调查调查别人去。”
老林的盖饭终于上桌了。
“我说服务员,你们高速上的餐厅上菜就这个速度?我俩一起点的,他都吃完了…….”
机车男笑了一下,把刀往面汤里一涮,沥沥拉拉也没个地方擦,就在风衣上抹了抹,又塞回靴子里。
“你看看,连张纸都没有。”老林一上饭桌,就成了个十分讲究的人。
机车男从包里掏出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放到桌上,写道:“得了兄弟,一面之缘,就此别过吧,没啥可赠的,”一只手把东西推到老林跟前,“借花献佛,别嫌弃。不陪你吃饭了,先走一步。”
老林刚要起身,就被摁回到座位上,于是他点点头,差点眼含热泪,目送着机车男出了门。摩托声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了。
老林心里挺温暖的,往嘴里扒了两口饭,心想,这个世界上,哪怕擦肩而过的路人,也说不定会有一段难提的往事,也在经历着惶恐与危机,人生真是难熬而又奇妙。老林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机车男留在桌上的东西,剥开报纸,竟然是听啤酒,还刚好是自己最喜欢的牌子。老林甚至有些感动,想着过去的这一天,这所有的事情也都是因为这么一听小小的啤酒,不禁举酒感慨:“敬人生中最小的事!”
吃着盖饭,老林随手铺展那张裹啤酒的报纸,见头条写着:
“集装箱下的致命深坑!——清运之后未填埋 市民深夜坠亡”
第七回 王哑巴
吃完饭,坐上车,老林终于回到了住的地方。小区门口人头攒动,左边那条路还拉着警戒线,电视台的记者正在采访街边的流浪汉,老林挺好奇,就也围过去听。
“这一片成天黑灯瞎火的,一点不安全,我早就觉着会出事。前几天来了王哑巴,昨天晚上我俩还一块分肉吃呢,结果路边突然有个人掉了听啤酒,王哑巴捡起来说给那个人吧,那人也怪,二话不说掉头就跑,王哑巴心好,就跟着追过去了,结果我再就没看见他。你们以为这就完了?我跟你们说,不光他不见了,我今天上午醒来的时候,发现他的行李和摩托车都没了,我当时就觉得不好,不会是给人害死了吧!幸好刚刚警察说死的是个女人,集装箱拉走留下个大坑,没看清路自己掉下去摔死了,哎,你说这要真是王哑巴,我得有多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