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过,东北的气温,直转急下,一天比一天冷。铺天盖地的大雪下起来,一场比一场厚。
1
实兵检验性演习开始之前,司政后三大机关,以及除了留守看营房的勤务连之外的所有连队,都在为部队整编,调防到新的驻地,执行新的战备任务之后,将要开始的第一次实兵检验性演习,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
早操回来的路上,王安全从腰间摘下腰带,一边抽打着小腿和大头鞋上的雪,一边转头冲通信员小刘喊了一声。
“通信员!”
“到!”
刘志泉飞快地从后面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用戴着白线手套的右手,扑搂着眼眉上的雪和睫毛上的霜。
“你去三班,把姜玉坤给我叫过来,让他在连部等我。”
“是,指导员。还有别的指示吗?”
“没了,去吧。”王安全说完,朝炊事班快步走了过去。
拉开炊事班的大门,挑起那草绿色的防寒大门帘子的一瞬间,一阵阵的热气儿,冲着他的脸扑了过来。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肚子不知不觉地咕咕叫了起来。
“好家伙,这大馒头的味道也太香了吧!”
“指导员好!”炊事班长小周两手正忙着掀锅盖,但一听到身后传来的满口海蛎子味儿指导员声音,嘴上立马便做出了回应。
“连长呢?”
“在副食间呢。”
炊事班长周越仙,从灶台上把装着满满的一大笼屉,上下还冒着腾腾热气儿的馒头搬到面板上,一边用下巴壳儿,向副食间努了努嘴。
“我说,你跑得真够快的呀。这早操结束的队型刚刚解散,还没等我转过身儿,你就尥得影儿都不见了啊。”
王安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冲着趴在酸菜缸边闻着酸菜味儿的我嚷了起来。
“我说老伙计,咱今年这几大缸酸菜淹得贼盖。我刚刚仔细看了一圈儿,满满的五大缸酸菜,不但味道贼拉拉纯正,连一个菜梆都没烂。”
“周越仙!”
“到。”炊事班长小周,从操作间,探进半个身子,等待着我的吩咐。
“这几天咱就举行一个酸菜开缸仪式,请指导员同志给咱们剪个彩,再整上一段热情洋溢的讲话,之后咱就开造。”
“是。”小周口中应承着我,眼睛却瞅着王安全,嘿嘿一笑,闪回身,又忙活去了。
“我看你再整两挂鞭炮,放一放,再整一套锣鼓敲起来,岂不更好?”王安全说着,那道细眼此时比之前宽大许多。
“你还别说,我看行。”
见王安全收住了笑容,我顿时感觉到调侃起这个小哥哥,还蛮好玩儿的。
“行什么行,我是来找你商量正经事儿的,你就别逗壳子了。”
“哟呵!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我还以为你肚皮里老肠子和老肚子那两位老同志饿得打起架来,逼着你到炊事班找食儿来了呢?”
说完趁着王安全完全没有防备,顺手在他的肚子上划拉了一把。
“去,去,去,还有没有点儿正形儿。”王安全一边把我的手扒拉开,一边往操作间里瞄了一眼。
我紧走了几步,迈出副食间儿的同时,两眼环视一圈,见炊事班的几个战士分餐的分餐,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根本没有人注意我和指导员王安全在副食间儿里面这段儿戏闹,便回头向王安全挤了挤眼。
“什么事这么急,非得追到炊事班来说?”我一边说,一边从盘子里抓起一个馒头,递给了王安全。
王安全接过馒头,一口下去,馒头立马就少了半儿,噎得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说,老兄你悠着点儿,没人跟你抢。”
“今天这馒头,面揉得太棒了,老劲道儿了。”王安全一边嚼着馒头,一边清着嗓子,不错眼珠儿瞅着手里的那半个馒头。
“周越仙!”王安全一扭头,冲着操作间大声喊着。
“到!”周越仙两手端着满满的一大行军锅,上面的还冒着热气的玉米面糊糊,从操作间急步走了出来。放稳了锅,站在了我和王安全的跟前。
“今天是谁揉的面啊?这揉面的火候恰到好处,比前几天强得可不是一点半点啊。”王安全说着,又把手里攥着的那半拉馒头,扔进了嘴里。
周越仙搓了搓手,不说话,只是对着我不呵呵地傻笑。
王安全停住嚼馒头的嘴,两个腮帮子鼓鼓的,眼睛瞅着我的时候,竟然没有以前那么细了。
“怪不得这两天的馒头,跟之前大不一样,吃起来很有嚼劲儿呢。”终于把馒头咽下去之后,两只抓住了我的右手。
“就凭这只大熊掌,揉出来的馒头,不带不好吃的。”
2
部队拉动在即,无论机关还是基层连队,各项准备工作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
昨天,部队拉动前的教育准备工作会议结束之后,政治处刘主任把王安全单独留了下来。
由于宣传股负责宣传报道工作的贺干事老父亲突发心脏病,县医院已经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他作为老人的独子,组织上安排他回安徽老家陪伴老人。
由于赶在部队马上就要整装出发,进行实兵检验性演练这个节骨眼上,能找一个可以临时顶替贺干事的人选,特别是选定的这个人,既可以担负起这次演练全过程,全团的宣传报道工作,又能够在马上就要开始的合同战术演练中,完成一整套的宣传工作从计划到方案的拟制。
对于新人选的这两条要求,就把刘主任给难为坏了。能进入他视野里的几个人选,从头捋到尾,也没有一个特别心仪的。
平时总觉得全团各种人才,在他脑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的。可是真到用人的时候,特别是平时和战时都能用得上的那种全能型人才,还真是凤毛麟角。
要说可以顶替贺干事的最佳的人选,还顶数五连的那个能写会说的姜玉坤了。
如果不是姜玉坤那些“豆腐块儿”、“黄瓜条”的新闻报道,能够常常出现在军区报和《解放军报》的角角落落,他也不会进入到刘主任的视野。
另外,这个姜玉坤上个月,还代表团里参加了师政治部组织的演讲比赛。从预赛到决赛,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还获了个一等奖。在这么多的场合,这么大的范围,留下这么多的痕迹,想不进入到刘主任这个主管干部的首长,那独特的视野里都难。
把王安全单独留下来,就是为了借调姜玉坤这件事儿。
要说人家刘主任就是会当首长,对待下属也从来不说横话。张口闭口都是商量的口气。话说得很柔,但句句在理,让谁都不得不心服口服。
一口一个“是”地应承下来之后,王安全觉得找姜玉坤谈话之前,必须得与我先通好气儿。
这才一大早儿,就追我追到了炊事班。
“好事儿,这绝对是好事儿。”
听王安全说完,我一连几个好儿,把他给说楞了。经验告诉他,我还有下半句,所以,楞在那里是在等我最关键的那半句话。
“借调?”
“刘主任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王安全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老伙计,你说这个姜玉坤啊,平时搞个新闻报导,偶尔舞喳出点儿'豆腐干儿、黄瓜条'啥的还行。凭你这个政治学院精英的眼光,那些复杂的战术作业文书,可不是谁都能拿得起来的吧?”
“那哪是偶尔才舞喳出点儿东西?人家光今年上军区报的稿子就有好几篇,更牛的是,人家在军报上见稿就有两三篇。”
军报上稿不易。但凡懂一点儿新闻报道工作常识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如果稿子没有质量,报道的内容再没有点儿分量,特别是你写的东西,缺了稍纵即逝的时效性,想在军报上露脸儿,想都别想。
不算在地方各大报刊上发表的文章,光是军区报和军报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见到有“本报通讯员姜玉坤报道……”字样儿的文章。对于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能整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时间,在全团范围内,产生了不小的轰动。
“我就说嘛,姜玉坤隔三岔五就往宣传股跑,估计他的大师哥,那个贺干事,没少教他独门绝技吧?”我和王安全并肩往连队走的路上,边走边说着姜玉坤。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没看见姜玉坤这小子,星期礼拜天儿,别人请假上街的上街,打球的打球,下棋的下棋。可是人家却总是一个人,钻在一大堆报纸里。”王安全眯着的眼睛,又细了下来。
“对了。这小子经常把一大沓沓子报纸剪得大大窟窿小眼子的。有一次,通信员刘志泉送报的时候,发现几张报纸,竟然已经被他剪出了几个洞,当时,还把姜玉坤好一顿埋怨。正好被我撞见,我还替那小子,打了个圆场儿,也算是替他解了围。”
当时,那一幕我至今没忘。事隔没有几天的一个中午,姜玉坤还特意到我办公室,胀红着脸,笨笨磕磕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多少让我感到有点儿意外的是,眼睛盯着面前的,这么一个一米八十多,棱角分明的红脸汉子,却怎么都难与文章里那个文笔细腻的人联系到一起。
借着这几天早上到炊事班帮他们做面食的机会,教几个从战斗班刚刚调整到炊事班的几个新人揉面,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就是赶在部队拉出去之前,再仔细检查一番要确保一百多号人不仅能拉得动,还要吃得好的后勤保障。
部队在做出各种动作之前,作为一线指挥员,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兵马未动 粮草先行”。
全套的野战炊具,是否保持着完好无损的状态?炊事班的人员配合是否顺畅?柴米油盐是否充足……?
这些细微,别人都可以忽略,但是,作为一连之长却丝毫马虎不得。确保各种场合,各种地形及极端恶劣的条件下,都能让一百多号人吃上热热呼呼的饭菜,这很重要。
此时,姜玉坤弓着腰,半拉屁股坐在刘志泉的床边儿,不停地搓着双手。
“你说,指导员找我能干什么呢?”
“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指导员肚子里的蛔虫。”说话间,刘志泉提着两个暖瓶,刚要往外走,似乎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转回身来。
“我说大个儿,我的床单可是刚刚洗好的,铺上还没有几分钟呢哈,有椅子你不坐,一屁股坐在那儿,我不吱声,你坐起来还没完没了了?”刘志泉放下手里的暖瓶,走到墙角,把那把椅子搬到了姜玉坤跟前。
“请。”
“小心眼那样儿。”姜玉坤挪动一下屁股,低头看了一眼床单,右手顺势把刚刚坐过的地方,扑搂平乎了。
“别说没脏,就算脏了,我给你洗还不行吗?”姜玉坤一猛劲站了起来,可能动作急了点儿,完全没有注意上铺搭着床板的角铁。
咣当一声,撞到了头,幸好头上戴着大棉帽子。
姜玉坤脱下棉帽子,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回头冲着上铺的床板使劲儿地拍了一巴掌。
“谁叫你长个傻大个儿了呢?”刘志泉嘎嘎笑了起来。“你看我,就从来没有吃过这哑巴亏儿。”
“就你那精致的五短小身材,就算蹦哒起来,想够到上铺的床板子都难。”
“我说姜玉坤,打狗还得看看主人呢。我的床咋惹着你了?”
巧了,此刻卫生员小郭背着药箱,站在门口,把刚才发生的那幕看得清清楚楚。
“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快来看看你的床,把我脑袋撞得,直到现在还嗡嗡响呢。”说着说着,姜玉坤弯下腰,把脑袋凑了过去。
“这趁我不在,对我的床痛下杀手还不算?”小郭放下药箱,故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咋地?难道你这还要连碰瓷儿,带讹人呀?”
刘志泉见小郭一进屋就开始帮他“收拾”姜玉坤,更加乐得合不拢嘴。
“快点给他看看脑瓜子。”刘志泉边说,边给小郭使眼色。
小郭不紧不慢地在脸盆里洗了洗手。
“让我瞧瞧。”小郭对小刘的眼神儿,心领神会。
“还别说,这磕得还真不轻。”
“我就说嘛,我这脑袋到现在,还一跳一跳地疼着呢!”
小郭边摸着姜玉坤的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道:“你小子还真能顺杆爬。”
“如果在咱连部这嘎达,给人家大作家给磕坏了,将来写不出来东西是小,真要是给磕进水,傻掉了,咱这责任可就大了。”
刘志泉在一旁看着姜玉坤的脑袋,小嘴巴一刻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3
“打前站”、“号房子”,这两件事儿,别人不熟,可司务长姜清军不但熟,还门儿清儿。
在后勤训练大队当学员那两年,教官真的没少讲,书本儿上的知识也没少学。
可是,能够把在教室里,耳朵里听到的那些理论,融汇贯通到实际工作中,痛快痛快嘴皮子还行,说起来都很容易,但是,做好了却很难。
一但部队呼呼啦啦地几百几千号人马拉出去,想要在每一个环节,都能保证不出大的纰漏,没点儿真本事,光靠吹牛皮,或想当然,到时候一定会“啪啪”打脸的。
白白净净的脸,说话不说话,那对大眼睛都总是在忽闪着,瘦瘦高高的身材,一点儿都不打弯儿。论颜值,绝对不会比那些粉丝众多的小鲜肉们差多少。
可干起活来,下手那叫一个快,只要他在,根本不用担心他能不能抢到先手。
相同的时间里,一起授领的任务,在没有任何区别的区域内,让以急行军,甚至强行军的速度,一口气赶了几十公里的崎岖山路、雪路的官兵们,一到大休息的地方,就能住进烧好热炕的房子,喝上滚热的开水,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没有门道儿、还真对不起这些一脸白霜,一身疲惫的战士。
“打前站”的几个人,在大解放车颠簸的车蓬里,姜清军就给他们几个人,做了明确的分工。他自己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与一路上所有的大休息地点,主动找当地的村屯长们对接。争取他们的支持,把相对集中区域的房源,提供出来,把全连官兵的住处摆布好。力争不打乱建制,以求便于管理和集结。
参与打前站的所有人,大部分都是炊事班里的老人儿,对野营拉练时,“打前站”里面,怎么设营、如何跟当地百姓联络好感情,主要是让老百姓把号下来的房子里面的火炕,给烧热乎喽,这个很考验打前站人员的情商。所以,还没等姜清军开口,几个“老手儿”就已经毫无保留的,向几个第一次参加“打前站”的新人,贡献自己的宝贵经验了。
姜清军眯着眼睛,看着七嘴八舌、眉飞色舞地交流着各种各样经验的战士,时而插上一句半句话,更多的时候,只是在微笑地听着。
他们有些招儿数,听着很不书面,也不正式,但是,与纯朴善良的老百姓打交道,太作做了,太矫情了,他们会相当抵触。想跟老百姓打成一片,不动点脑子,还真行不通。
4
地处内蒙古、辽宁、河北三省交界,冬至一过,天亮的那一刻,就将近六点。
赶在天亮之前,各连陆续吃完早饭,按照预定的计划,所有参加冬季实兵检验性演练的单位,以连为单位,清点人数之后,便一路纵队,在留守营区警卫士兵,那种持枪注目礼的目送下,离开营区,前往全团的集结地点。
跨出营区大门,转头再看,偌大的营区内,一片漆黑,一点儿灯亮儿都没有。
此时,沙石铺成的小路上,一队队官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旷野里回荡,渐渐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卫生队那台车头喷着红十字的草绿色救护车,从后面慢慢悠悠地开了过来。经过我们身旁的时候,副驾驶位置的车窗吱吱作响的摇下来一半。
卫生队长徐茂林,从车窗探出半个脑袋,笑嘻嘻地用柔柔软软的苏州话,跟我和王安全打着招呼。
“二位,早上好哦!”
本来我对这个总是皮笑肉不笑,常常出现在团首长面前,屁颠儿屁颠儿地围前围后的人,就不怎么“感冒儿”,再加上前段时间,卫生队的几个女兵,有事没事儿地就打着到连队“巡诊”的旗号,往我们连里跑。
为了规避别的连队官兵们的闲话,也让连队这一百多号活力十足的小伙子们,不分散精力,我特意给卫生队长徐茂林打了一通电话,还算比较策略地表达了我的想法。就是:巡诊可以,但是最好派那些男医生,或者男卫生员来。
电话那头,他嘴上虽在“哼哈儿“地应承着,但是,话里话外却让我听出了——“你还挺封建”——这个弦外之音。
王安全看出了我此刻,并不想搭理徐茂林,便接过了话头儿。
“哟呵!徐大队长,这拉练可是锻练身体的最佳时机呀!我看你也别总窝在车里了,来,下来,陪俺哥俩走两步呗?”
司机李彦倒也机灵,见徐茂林扒着车窗,跟我们聊了起来,便有意把救护车开得很慢。
见我连“好脸儿”都不给他一个,徐茂林倒也识趣儿,便向王安全继续递橄榄枝。
“我坐的这台救护车,这次既是医疗保障车,又是收容车。一旦急行军或强行军开始后,咱们连里有人脚打泡啥的,别硬撑着啥。该上车,就上车。”
“我们五连的兵,可没有你那么娇贵。全身上下,该有老茧子的地方,那是一点都不缺。放心,还是把你的好心,连同你的座位,留给别人吧!”
我丝毫没有给这个能说会道的聪明人一点面子的意思。
5
一冬天的雪,似乎攒着劲儿,瞄着准儿。
部队前脚刚迈出营区,它就不请自来,没白没黑地下成了没完没了。一连几天,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自带音效的风,蘸着指甲盖大小的雪片,把裸露在外的脸,抽得痛红。连续几天的大雪,把本来就很窄的崎岖山路,盖得严严实实。
好在担任先导的有分队,还有指挥车辆,我们连队,只要在编队里,瞄着车辙,踩着前面队伍的脚印,跟着走就是了。
作训股长杨志刚,坐在那台北京212型指挥车的副驾驶位置。两眼紧盯着手里拿着那沓,叠成手风琴形状的地形图。不时地用棉手闷子,擦着风档玻璃上灰白色的呵气。
尽管吉普车的暖风,一刻不停地对着风档玻璃吹着,但终抵不过东北地区,这段最低的气温。呵气成霜是瞬间完成的事情。一旦风档玻璃上挂上霜,再想除掉,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名义上这台北京212型吉普车是这次实兵检验性演习的唯一一台指挥车,此刻,坐在车里面的人,按理,应该是团里的最高指挥官——一号首长。可是连续几天的连宿营,带拉练的几百公里下来,坐在指挥车里,时间最长的,竟然是担任这次演练,具体执行导调任务的司令部的股长和参谋们。
此刻,一号首长团长靖大量,与参谋长吴桐一起,迈着大步,走在行军队伍的最前面。通信连的两个报务员,背着电台,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
靖大量和吴桐,在高级陆军指挥学院上学时,是一个班的同学。虽然两个人分别来自不同的部队,但相同的部队经历,以及相似的军人家庭背景,让两个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铁哥们儿。
入校前,两个人可都是原部队出类拔萃的人物。同时被选拔到高级陆军指挥学院,被列入中高级军事指挥员重点培养之前,靖大量是原所在团的参谋长,吴桐是原边防师的作训科长。
两个铁哥们儿,作梦都没敢作过,一场轰动世界的精简整编,把这两个无话不说,入校之前,没有过一丝一缕交集的人,变成了一个部队的战友。
而且,这一变,就来了个横的。从肩膀头儿一般高的副团职,一个变成了一团之长,另一个,理应也该任用为团长的人,即使不任用为团长,也应该把入校前,团职之前那个“副”字取消的人,因精减整编,而造成的减少了许多建制单位的原因,不得不接受了原职安排。
对于这种安排,如果说吴桐没有想法,那纯粹是事不关己的扯。违心的话,就是说出花儿来,也不像人说的话。这个红脸儿汉子,宁愿让自己憋着,也坚决不吐一个,让鬼听到都会脸红心跳的字儿。
俩个人,如果不是同在陆军指挥学院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大院子的同一间宿舍里,一住便是两年?俩人如果不是有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还成了一个班里,掰不开,打不散的铁哥们儿那种缘分?就凭吴桐那直来直去的倔脾气,还真就有可能在搂不住火,想不通的时候,直接找上级首长讲道理去了。
可正是有了这份交情,才使得吴桐这个高高大大的北京汉子,变得出奇的理智。况且,做为大军区副参谋长的长子,见多识广荣辱不惊的那份大气。终究还是让他淡定从容地面对了这种安排。
靖大量很会当部队的一号首长。虽然作为指挥学院的高材生,被推荐到部队当了一团之长,自己对团里的全盘工作,特别是军事工作,无论是从摆布、掌控、一直到分寸的拿捏,做得都恰到好处。还很注重发挥团队所有人员的集体智慧,总是把同为部队首长的参谋长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你不把老同学这点儿骨髓榨干,你都不叫靖大量!”私下里,吴桐对着靖大量说的这句话,成了他唯一可以发泻一下自己,那怎么听,也听不出任何怪味儿的牢骚话。
一般人那点儿本事儿,还真入不了靖大量的法眼。
他对吴桐的军事指挥才能,特别是吴桐对司令机关,这个部队指挥中枢的建设,那些独特并且很超前的意识和设计,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早在陆军指挥学院,吴桐就属于那种平时话不多,但一涉及战例分析和研究,他瞬间就可以把兴奋点调整到最高。
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在战术战役的推演过程中,经常跟教员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教员不得不以一句:“今天,究竟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来结束一场纷争。
一提到吴桐在战略战术研究方面的挑剔和较真儿,靖大量那是一脸的崇拜。
崇拜归崇拜,作为陆军指挥学院走出来的同门师兄弟,该有的独立思维,以及对战术领域的独特思考,那还是不会轻易被别人左右和打乱的。
就拿这次部队整编之后,首次进行的实兵检验性演习来说,在那段紧张的室内模拟作业阶段,两个人那也是针对部队担负的新任务,各自坚守了好长一段时间自己的那套打法。
其实,谁都知道,与靖大量和吴桐两位,前后脚踏入迈出这所陆军指挥学院的外国学员中,就有六个总统,一位副总统,一位总理,和八位国防部长。
那就可想而知了,能迈出他们母校大门儿的这帮人,那是一般人嘛?那可真真儿的都不是“一班(般)”战士。
课堂上,教官如果把学员教成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子,那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能。
每个人对战场上那一个接着一个,纷繁复杂瞬息万变的情况,作出的阅读、理解,和判断,各自都有一套自己独特的办法。所以,每个人做出的反应和处置,也都不尽相同。
6
这次实兵检验性演习,是靖大量担任这个团的团长之后,首次面临着演习的“重头戏”,就是要与参演部队那个友邻团的对抗环节。
这也是这次战区根据潜在的作战对象,和未来战场上可能预想到的几种情况之一,重点进行的战略设计之内的一个新课题。
战区能把这个年内重点研究的课题,放在靖大量这个团,本身就是对他们的信任。也对他们通过这次演练,能够总结出来点儿真东西,真正为掌握未来战场的主动权,提供一些可借鉴的经验,抱着很大的期待。
“马上就是您二位老同学登台表演的时刻了。属于你们的舞台,表演得是不是精彩?可全看你们的了哈!”
师里的作战会议结束之后,师长康德才,特意把靖大量和吴桐喊到他的办公室,说了这段意味深长的一段话。
靖大量和吴桐对视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康师长拍了拍靖大量的肩膀。
“现在,你们俩啥都不用说,我在基指,等待着你们的好消息。”
靖大量和吴桐两个人,从图上推演一开始,就一改平日里的那份和谐。立马儿就把眼睛瞪得血亮,瞬间都进到了战时的角色里,一点儿都没有谁让着谁的意思。
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即使是图上作业,按照预案推演,就更不容有半点马虎。如果在某个环节上,糊涂一点点、勉强一丢丢,哪怕在战术考虑上遗漏了一个环节,那就不仅仅是对抗演练谁胜谁负的问题了。一定是关乎到战场上几千条鲜活的生命,和对战役全局主动权的掌控。
此时,两个同窗已经为了一个主要防御方向选择的问题,足足呛呛有两个钟头了。
靖大量一只手反复地在对着墙上的地形图量着,另一支手食指和中指间那支烟的烟蒂,已经弯成一大截。
吴桐右拳拄着下巴壳,两只眼睛始终就没离开过那块儿大沙盘。
他们两个人呛呛的时候,别人根本插不上嘴,也没办法插嘴。索性,大家都低着头,各忙各的了。
此时,靖大量的脑子,不光是在反复思考着吴桐关于主要防御方向选择上,坚持的几个理由。而且,还站在对抗演习部队蓝军的角度,反观着自己在定下防御决心时,应该坚持什么,摒弃什么……
作为团里的一号首长,耳朵根子太软了不行,特别是在关键时刻,举旗不定,犹犹豫豫那绝对是兵家大忌。
但是,完全置别人的建议而不顾,在军事民主上,听不进去不同的声音,用拍胸脯子的方式一意孤行,也容易导致定下的决心成了一个人的“想当然”。
如果没有像靖大量和吴桐这对同样喜欢“较真儿”老同学,在演习准备阶段,那一番番激烈的讨论,可能就不会有后来,实兵演习结束后,军区导演组对这次实兵检验性演习过程中,想要得到的结论性数据。
特别是经过靖大量和吴桐在“针尖儿对麦芒”式的屡次碰撞,得到的那一次次惊艳的“意外”收获,让军区首长和整个演习导演组赞不绝口。
……
十几年以后,当我走上这个团“一号首长”的岗位,调出当年那场演习的所有资料,想要看看当年我们连在那场演习中,为什么做为主要防御方向上连队,要做出那么多的战斗动作时,还在为当前团长靖大量和参谋长吴桐,那看似寻常的指挥手法,感到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