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银贵
第二天一早,银贵、大许他们把我送到车站。他们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坐哪趟车回家,怎么转车,如何买票。直到我坐到车上,他们还在追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始终也无法开口。
经过两天的颠簸,我终于回到了凤池村。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烧灼着半边的云彩,恰如北京的霓虹灯一样绚丽多彩。凤池不起一丝波澜,像一面大镜子,把晚霞映在其中,如刚出嫁的新媳妇一样漂亮。我背着母亲缝的双肩包,从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夹着的路上,走进了满是猪腥味的家。
父亲和母亲正把一头黑猪按在案板上,准备动刀。一转头看到我站在门楼下,傻呵呵地在笑。他们同时松开了手,黑猪挣脱了绳子,在院子里撒开腿,撂着蹶子跑了起来,惊起几只母亲喂的芦花鸡。
父亲和母亲走过来,接下我的包。我却傻笑着,看到展开的鸡翅膀,在夕阳下如同火凤凰一样灿烂。
终于又回到了这里,终于又躺到了我的床上,终于又吃上了母亲做的饭。吃完饭,我们三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乘凉,我把在北京买的一条烟拿给父亲。父亲圆滚滚的脸上想笑,却又强忍着没有笑出来,他对母亲说,“这傻孩子!”
秋天似乎一下子就来了。在北京的工地上,汗水顷刻间便能浸透后背。坐在槐树下,山里吹来的风却是凉爽而贴心的。在这样的惬意的秋夜里,我为父亲和母亲讲述着北京的生活。母亲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听我痴痴的说话。虽然是在夜里,我分明能看到母亲的眼睛悄悄地湿了。父亲则不时地叹息一声,他的烟头在寂静的黑夜里忽明忽灭。
他们问我为什么会突然回家,我傻笑着说,“我嫌累,想家了。”
“傻孩子呀!”父亲又这么说。
这次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拉着母亲的手,笑得满脸泪珠。
晚上,我把父亲的名字从“恶人备忘录”里划掉了。父亲并不坏,他只是很无奈。
重又回到凤池村悠闲的生活中,我才感觉到这份生活的美好。我每天帮父亲杀猪或者去玉米地里拔草、捉虫,干完这些之后,我便漫无目的的在村子游荡。
有一回我在路上遇到了宣嫂。她穿着松松垮垮的格子衫,倚着凤池边的一棵柳树和人拉闲话。她比以前更加好看了,她悠闲的神态与凤池村所有的媳妇都不一样,她把凤池村所有的媳妇都比下去了。
宣嫂叫住我,“傻子,你怎么回来了?俺家宣儿呢?他咋样啦?”
他叫我傻子,我不想搭理她。她长得那么好看,我还想多看两眼。但她是宣哥的媳妇儿,我又不想搭理她。最终,我瞄了她两眼,便疾步走开了。
她在我后面喊,“傻子,傻子,你跑啥?”
我头也没回,心里感到好笑。
对于宣哥家的人,我只有避而远之,他们不知道宣哥的事,我也不能对他们说。我路过她家的新房子,门前的篱笆围成的小花圃里,种了一片凤仙花,此时开得正盛,一团团一簇簇,十分抢眼。如果看到她家关着门,我便会多看两眼;如果有人来了,我就快步走开。
宣嫂见了我还是会不停地喊我,喊了那么几次,我始终也没有搭理她。再后来,她便不喊了。见了我,她只远远地看着,我听到她在背后对别人说,“傻子去了一趟北京,回来更傻了,连人也不认识了。”我心里好笑,她说我更傻了,却比叫我傻子还叫我舒坦。
在为玉米拔了最后一遍草之后,下了一场雨。再一放睛,天英齐刷刷的从玉米棵顶上冒出来,像是岳家军的剑戟一样英武。每天我在剑戟丛中奔跑喊叫。有时爬上山顶,巡视漫山遍野的“岳家军”;有时一头扎进凤池里,再偷偷地浮上来,敲两只草鱼给母亲。
玉米开了花,中午头太阳铺开热劲,花顶扑簌簌地往下掉花粉,正好落在下面黄绿色的柔软的花线上。这样玉米就要结籽了。
这时候银贵回来了。
他爹得了脑溢血,吃了晚饭,一脑袋栽在地上。他娘手忙脚乱,四下里叫人,赶紧送到了镇上的医院。挂了一天一夜的吊瓶,还是不省人事。
银贵从北京回来后,趴在他爹的床头哭了一场。正准备转移到县里的医院,他爹忽然就清醒了。吵着要水喝。银贵依然坚持把他送到了县医院,检查之后才发现已并无大碍。
村里人都说银贵爹捡回了一条命。我便跑到他家里去看他捡回来的命是什么样。在他家堂屋里,银贵和他爹正坐在小板凳上,叉着腿啃西瓜。
看到我来了,银贵说,“来,拴龙!吃块西瓜。我爹一点事情也没有。”
“北京那边咋样?还恁累不?”
“更累了,赶工期,没黑没白的干。”银贵使劲吐出了一颗乌黑的西瓜籽儿。
“你啥时候回去?”
“先不回去了,等他们回来,收了秋和他们一起回去。”
银贵伸手递给我一块,又继续把头埋进西瓜皮里。
银贵回来之后,和我一样没事干,每天在村子里瞎逛。宣嫂见到银贵回来了,叫住他,问宣哥在北京的情况。
银贵说,“你家里不是有电话机吗?打电话问他多方便啊。”
“有电话,每次他也说不了几分钟,天天不知道忙啥嘞。”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我装作没听见,走开了。从背后听他们的说话内容。银贵确实仍然不知道宣哥从事的工作内容。他只给宣嫂讲了一些北京的奇闻异事。
宣嫂笑的一阵一阵的。她的笑声让我恐惧,又让我渴望。我慢慢的走开,又舍不得走得太远。
直到银贵说,“拴龙,你先回去吧,我给宣嫂说说话。”我这才不得已离开了。我回头的一刹那,确乎看到了宣嫂的眼里有一汪水。正像宣哥说的那样,像是风池。
玉米穗儿逐渐鼓膨,花线开始泛黄的时候,新鲜的嫩玉米便可以下锅了。早上起来我会去地里掰几穗自家的玉米,让母亲煮出甜滋滋的玉米粒子汤。
晨起的露水仍未消退,布鞋被路边的牛筋草和马唐上的露水浸透了半边。宣哥家的门紧闭着,他家的小花圃里的一大片凤仙花,惹眼的鲜艳。红黄白紫,各种颜色,一串儿一串儿,缀在翠绿的叶子中间,刚被秋夜里的露水洗过,干净极了,好看极了。
我正忘神地看着花,宣哥家的门忽然打开了。我正欲拾脚走开,却被看到的一幕吓得动弹不得。
银贵一边往头上套衣服,一边从里面走出来。宣嫂跟在银贵后面,长发披散着,还没有扎起。
我呆望着他们,他们也呆望着我。直到我移步走开,他们才在背后急促地声叫我的名字。
银贵叫我,“拴龙,拴龙!”
宣嫂也叫我,“拴龙,拴龙!”
这是我第一次听宣嫂叫我的名字,她叫的一点也不好听,还不如叫我傻子中听。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在山坡上转悠了半天,露水把我的布鞋浸透了,脚趾泡在凉凉的露水中,却没有掰下一穗玉米。我坐在自家地头,干枯的玉米花纷纷落到我头上。太阳越过玉米棵照到我的时候,母亲找到了我。
“你咋了拴龙?谁招你啦?”母亲呼唤我的名字,我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她把我拽回了家,递给我一碗温热的玉米粒子汤。
我仰着头看她,她笑了,说,“看你总也不回来,我在近边的地里掰了几穗。”
吃了饭,第一件事,就是把银贵和宣嫂的名字加入了“恶人备忘录”中。他们二人都不是好人。可是我却无法对别人诉说。就像我无法说出宣哥的事一样。
我不明白人为什么会一会儿变好,一会变坏呢?我始终也搞不懂,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宣嫂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不能是个好人呢?她做好人的时候叫我傻子,为什么做了坏人却叫我“拴龙”呢?
银贵去了北京,北京已经让他变的更好,他的名字也被我从备忘录中划去了。现在他回来了,到了凤池村,却又做了坏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明明已经是好个人了,也不像从前那样恶劣地对我了,为什么还是选择做一个坏人?也许做坏人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吸引着好人去做坏事?
虽然我渴望每一个人都是好人,我们愉快平和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互相伤害和欺骗,可是我却无法让任何一个人变得更好,我只能默默地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把他们定义成坏人或是好人。我渐渐地明白,似乎北京和凤池村也无法让一个人变得更好或更坏,它们只是提供了一个空间让我们做自己,到底是好人或是坏人,自我全然不知。似乎好人和坏人并没有什么界限,许多人一会儿做好人,一会儿又选择做坏人;甚至他们在做好人的同时,也在做坏人。
好人,坏人;坏人,好人。这世界太过复杂,超乎一个傻子的想像。我恨自己不能做一个聪明人,一眼便能看透世间的一切。
(六)宣嫂
日子又变得难熬起来。我不敢出门,害怕见到他们俩的目光。好像做坏事的不是她们,而是我。我更害怕他们如常一样和别人说笑。我不忍心看到那笑容,那笑容一定会刺伤我的心。
一天我正在屋里整理这几年捡到的纸片,隔窗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是宣嫂来了。我立刻变得紧张起来,留神细听她和母亲的谈话。
“他嫂子来了,快来里边坐。”
“婶儿,我来看看拴龙,他从北京回来有些日子了,我也没有空过来看看。”
“他没啥,整天满村跑着呢。拴龙快出来,你嫂子来看你来了。”
我从屋里走出来。宣嫂的头发挽在脑后,凸显出小巧而精致的面庞。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害怕我的遗忘症再犯了。于是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她是一个坏人,她是一个坏人。
宣嫂却一点儿异常也没有,甚至比平常更热情了,她对母亲说,“拴龙这一阵又长高了。”
“长不高了,就这么高也行。”
“拴龙,你在北京干活累不累?”
“不累!”
“俺家宣儿和你在一块吗?他干什么活?我听银贵说,他不在工地上干了?”
她竟然敢主动提及银贵。我抬起头望着她,她的眼神明显回避了一下,脸上飞出一片红晕,但顷刻之间,她就恢复了镇静,像往常一样直视着我。我的脸红了。
“你嫂子问你话呢?”母亲见我不说话,催促我。
“嗯,他在另一个地方干活,也不累。”
“哦,不累就好,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给他打电话,他说不了几句话就挂了。”
我真想告诉她,宣哥是一个骗子,靠骗人赚钱。但我没法说出口。我也真想告诉母亲,宣嫂是一个坏人。我也没法说出口。一个傻子的话,说出来,又有谁信呢?
“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活。”我骗她。
母亲说,“你问他问不出什么东西,你看他,连话也说不明白。”
其后的一段时间,宣嫂几乎天天到我家串门。有时把我叫出来,问几句北京的事,有时只是和母亲唠几句家长里短。
她始终也没有提及银贵的事。脸上也不再飞出红晕,丝毫也没有羞愧的神色。好像从来也没有发生那档子事儿。
一天中午,父亲和母亲出去卖肉,还没有回来,宣嫂又来串门了。
我从窗户里看到她穿着红白相间的花褶连衣裙,比她家的凤仙花还要耐看。她隔着窗户叫了几声,见没人应,迈步走到了堂屋里。我从里屋走出来,告诉他母亲去卖肉了。
她“噢噢”了两声,却没有挪动脚步。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拴龙,那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别出去乱说啊。”我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她虽然不叫我傻子了,但他仍然把我当成傻子来哄。这真是好笑。
“真的拴龙,嫂子不骗你,你千万别出去乱说。”
我不说话,要进里屋,关上门,不再听他扯谎。她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她温热又柔软的手掌,激的我腾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用力挣扎一下,她抓的更紧了,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儿,甜腻腻的味道。她抬起头,眼里几乎是含着泪,对我说,“拴龙,你宣哥要回来了,你千万别跟他说,我求你了!”
她的香水味儿和口中喷出的热气,熏得我双眼迷离,像是搬了一天的砖头,失去所有力气,怎么也无法挣脱她的双手。
我越往后退,她贴得越近,到最后她猛然贴到了我身上,柔软而又富有弹性的躯体紧紧挤压着我。从连衣裙里伸出的胳膊,把我紧紧箍住,小巧而精致的脸庞贴在了我的胸膛上。她头发上的香气把我罩在温柔的圈套里,找不到逃出的路。我的心慢慢化成了一滩水,我已无力逃脱。
我浑身颤抖不止,几乎要窒息在多彩的雾气中。她扬起头,眼睛里的水,比凤池还要多,却仍然像泉水一样往外涌。忽然,有一滴溢了出来。我一低头,张口把它衔在了嘴里。是苦的。
一瞬间,我又恢复了野蛮的力气,扑通一声跃入池中,在无边无际的池水中翻腾起伏。我从这头游到那头,又从那头游到这头,池水被我激起一层一层的浪花,从空中落下击打在水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终于,我疲惫不堪了,挣扎着沉入池底。池底布满了绚烂的云彩,一颗燃烧的太阳正缓缓消隐。
我再次睁开眼,仍然躺在我的床上。太阳把窗外的一切照得发白,我做了一个可怕又美好的梦。
父亲母亲已经卖肉回来,母亲为我留了饭。我仍如往常一样吃了饭,闷在屋里看《说岳全传》,这本书我看了很多遍仍是看不厌。这次正看到昏君连发十二道金牌,将岳爷召回,迎“二圣”和过去的功绩一起成了幻影,岳爷父子将在风波亭归位……故事情节我早已谙熟,可是今天我却感到特别疲乏,只看了一会就倦的睁不开眼。一头倒在床上,又死死地睡去。
母亲把我叫醒时,窗外昏黑一片,我搞不清是在黎明还是在黄昏,也不知身在何处。我从里屋走出来,努力地回忆,想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母亲说,“快去洗脸,快来吃饭吧,睡了这么长时间!”母亲做了清蒸鱼,上面摆放着几片木槿花瓣。
“这是早饭还是晚饭?”我问母亲。
“这孩子睡傻了。”父亲母亲笑着说。
我陪着父亲母亲吃了饭,又回到里屋。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睡,我翻了个身,在床单上发现了一根头发:是一根乌黑的散着光泽的长发。低头一闻,分明还残存着雾一样的香气。
我顿时丢了魂魄,浑身颤栗不止。原来那一切并不是梦。
秋夜如水洗一样干净,月亮穿过蓝色的夜幕窥进窗子。成熟的玉米的味道,从四面的田野里随风飘来。我怔怔地坐在桌前,满脸挂着泪水,把恶人备忘录从抽屉里拿出来,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道:郑拴龙。
我的确做了这样一件可恶的事,一件巨大而可怕的坏事。我像银贵一样,成了一个十足的坏人。我该怎样原谅自己?我无法原谅自己。我打开全家福的相框镜面,拿出压在后面的那张可以照进阳光的薄纸。薄纸被压的像是一块平整的镜子,尖锐的棱角几乎可以刺破手指。
发黄的纸张上依然写着那句熟悉的话: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你们不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不饶恕你们的过犯。我可以饶恕别人的过犯,可我怎么能饶恕自己的过犯呢?我已经是一个坏人了,我的原谅已经没有意义。
我把薄纸对着灯光一照,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的影子投在我的脸上。我把薄纸反过来,看到一句原本毫无意义的话,现在却像一柄利剑,插入了我的心脏。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我坐在月光下,一手捏着这张薄纸,一手捏着那根长发。就这么枯坐着,像根木头一样,在寂静的夜色里长大、衰老。
我已不会哭,我也不会笑。
我是一个傻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