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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的一个周三中午,我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玩蜘蛛纸牌正在兴头上,老家二叔家里的大堂弟却打电话来,说村子里搞规划,要求各家把坐落在农田里的坟墓迁到公共墓地去,好多人家赖着不迁,村干部们天天上门催,问我我们家族的祖坟怎么办。我的心里还想着牌局,便应付道一切由二叔和三叔拿主张,花多少钱我们分摊就是了。
很难的一局四色纸牌玩通了,这才想起刚才堂弟的电话内容是关于迁坟的,好像这不应该是一件小事情。于是,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块宽阔的生产队大田来,位于老家村子的西南,北边是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山,南边是一个十几亩大小的水塘,是五十年代为灌溉农田挖出来的,它的水源是东边离这里二里多地的小桃河,连接水塘和小桃河的水沟两岸以及农田的边沿栽着洋槐和柳树,水塘的南岸就是一条连接着我们乡村和县城的石子铺就的公路。它的上面是一片黑压压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棉花的海洋。
站在小土山上远远望去,可以看到花海中有一个倒扣着小土方的坟顶。走近了去,就会发现那是一座新坟:
一个两三米直径的圆锥形土堆的半腰处,朝南伸出一个半圆形的小平台,上面插着十几根秫秸扎成的哭丧棒。其中有一根是红色的,那据说是属于长房长孙的。那个小平台相当于供桌,被称为“小桌子”。小桌子两旁斜插着好多个五颜六色的花圈,下面两旁坠着燕尾一样的写着字的白纸条、黄纸条,今天想来,右边和左边的纸条应该分别写着“……千古”、“……敬挽”之类的字样。这就是祖坟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今天看来,我家的祖坟从风水上说是非常好的:背后有靠山,门前有水,视野开阔,交通发达,环境敞亮,景色宜人。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能模糊记得祖父去世时热闹的流水席,人们或戴着孝帽子或缠着白布条治丧的场面:父亲领着二叔和三叔披麻戴孝跪在祖父的遗体旁,每进来一个人磕头,他们都要趴在地上还礼;母亲则带着妯娌和家中其他妇女姑娘们每天早中晚哭丧三遍。一连三天,哭的时候声音嚎啕一片,却也毫无悲伤。记得有一次正在哭丧的时候,我家的狗跑进灵堂去跟母亲亲热,母亲一边哭,一边用手将狗往外推,还间杂着“去”“去”的低低驱赶声,而那狗却丝毫不通人情世故,每被母亲往后扒拉一次,踉跄两下就又凑上前来。三婶终于忍不住第一个捏着声音笑起来,继而满屋的哭声变成了嘻嘻哈哈的笑声。这事惹得祖母十分生气,祖父下葬后第二天,三叔就在祖母的命令下凶神恶煞地冲到我家把狗打死了。
十一年后,祖母去世,而我远在外地读大学,没有能够出席她的葬礼,情形应该和祖父去世时差不多吧。是的,这些礼仪是万古长青永不褪色的,每一个葬礼之间的区别在豪华与否之外,大约也就在有没有闹出“小狗事件”之类的滑稽剧而已。想到当年的“小狗事件”,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听说,祖母被安葬在祖父的墓里,这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我的祖父母活着时彼此都是对方唯一的配偶。
听说家乡要我们迁坟,我觉得这是一件自然而然而又无可如何的事情,所以也并不能发表什么意见,也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合理之处,一切按照政府的要求办就是了。
但是大堂弟的电话却让我感到蹊跷——迁坟的事自有健在的二叔三叔主张,该儿子管的事情何必征求孙子的意见呢?这确乎不是他们一向的办事风格。问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立即又认为,迁坟这样的事说起来毕竟涉及三个大家庭,二叔他们固然可以不予告知就把事办了,但能征求我的意见,到底算是把我们这房头人放在眼里的,人不能不识抬举啊。
当天晚上,电话那头响起了二叔的声音,中气很足:“得理吗?诶,对,我是你二叔。……我说啊,迁坟是件大事。我说你父亲不在了,我和你三叔哩,也老了,你是我们纪家的长房长孙,又是文化最高在外当干部的,迁坟这么大的事情哪能一推六二五呢?人家不知道还说我们没告诉你们家哩。”说完却咳嗽了一阵子。
我以为他的咳嗽是装出来的,说的话也不过是跟我客气客气的,只要钱的事情说开了,他们老哥俩也就不会有什么意见了。等他“平复“”下来,我说工作实在太忙、实在太忙,劳烦两个叔叔辛苦操办一下、辛苦操办一下;什么长房长孙的,叔叔怎么说就怎么办,到时候该我们出多少钱就出多少钱,我回去还不是一切听二叔您和三叔的。谁知二叔竟发起火来:
“你说什么?工作忙回不来!祖宗都没有你工作重要么?唵!你心里还有没有祖宗啊?唵!人家张老四儿子都当副县长了,还能回来操办他老爹爹的丧事哩!你不就是个什么职员嘛,回来主持一下迁坟的事屈你的才了?再说了,单单是花钱的事吗?规矩你不懂吗?唵,规矩你也不懂吗?我们纪家祖祖代代哪有不按规矩办事的!你作为长房长孙,难不成要做甩手掌柜?”我忙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哎,不是这个意思哎,我星期天一大早回去、一大早保证回去。二叔说不行,事情连头带尾最少要三天,必须星期五晚上到,说完就挂了电话。二叔的话让我觉得滴水不漏,虽然操着一副教训人的腔调,但我认为他有这个权力——长辈么?而且,从他生气的语调中不难看出我这个长房长孙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见他在这件大事上处处把我放在极重要的位置上,我感到很高兴。
想到这里,我赶紧在微信群里通知我的两个同在省城工作的弟弟,要他们跟我一同回去。他们开头都推说有事,听我把二叔的话学说了一遍,说我们可不能叫人家说出我们的不是来,他们才答应要跟媳妇商量商量。过了一会儿,他们分头打电话来,说可以跟我回去。我说所有东西我来准备,星期五下班后你们直接在桥口公交站牌那里集合,等我去接你们。二弟三弟都说好,到时候花多少钱我们兄弟三家平摊。我对他们的表现基本满意,这起码说明我这个大哥在弟弟们和弟媳妇们中说话还是作数的。我突然想起应该跟弟媳妇们客气一下,便在微信群说问问弟妹有没有愿意回去的,告诉他们大哥乐意捎上她们。他们都说她们就算了,这样的回复自然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周四中午,我一式两份地准备了几样礼物:二百块钱红包、两包桃酥、两盒肉松、两袋桂圆、两听核桃仁、两箱特仑苏。这算是我们兄弟共同孝敬叔叔婶婶的。我之所以这样准备,一是平摊到三家不用花太多的钱,二是大一包小一包很体面,基本能够表达我们是懂礼数的意思。没有办法,这是回老家不得不做的事情。
晚上,妻嘟哝道:“这时候想着你是长房长孙了!你妈常常说,当初你爷爷走的时候,你那老子连一床被面子都没分到;你奶奶死的时候,人家送的缎子和出的份子你家还是分的最少;你倒好,叔叔做寿咧、翻盖房屋咧、小孩满月咧,他们吱一声就送上份子钱,如果人到场还要大一包小一包地带东西;到你妈过九十大寿请他们时,他们就派一个代表来,还带着孩子,两大家加起来才出四百块,还不够招待他们住旅馆的,你还带他们逛公园看风景,临走时还给小孩二百块!……”
我说这是规矩这是规矩好不,迁坟这样的事情,我不回去会挨人骂、挨人骂,人家敬重我们我们不能不识抬举。再说了,这些年清明节,我们也从来没有回老家扫过墓,本就失礼在先,二叔三叔他们也没说什么。你要是愿意一起回去你也去。她说我才不愿意哩,然后就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