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浑浑沌沌快要进入梦乡,楼上小孩子频繁的走动声像老房子屋顶错落的瓦片排列紧凑且无法理清,这份嘈杂叫人感到奇异的心安,因为我总觉得人间是要热闹才好,且不论这份热闹与我有几分干系。
我很快地接起了电话,语气有几分冷漠,大约是因为总能轻易预料到谈话的内容将会是如何乏味雷同,内心便生了几分轻慢与不耐,但亦能预料当我三言两语敷衍过后会是接踵而来的愧疚与悔恨。若我这里用“明知不可而为之”来形容那份心情,怕是要受到讥笑,因为那并不算什么英雄举动,分明是欺”父”太甚。
那“父”说“你在哪里?晚饭吃了什么?今天做了什么?明天中秋了,月饼吃了吗?”……他的问候总是一成不变,然后结束通话前,他低声说了一句,“爸爸一个人在这里觉得好辛苦。”
这句话像沉入深海的气泡几乎没有声响,在我耳里下沉了几千米之后却骤然在我肺腑炸裂。
我动作迅速地挂了电话,我没能给一句回应。因我不知如何应对这份来自父亲的软弱。
我的父亲是顽劣不堪屡教不改的,他拥有那些我耻于谈起的大部分坏习惯坏毛病,我甚至可以说家庭的大部分痛苦挣扎来源于他。可他也不是恶的,只是缺少自控与相对的底线,他无进无退,却有愧有疚,因此即使荒唐如他,他在我和兄长面前却示弱居多,很少的打和骂,就连其他长辈和我们讲话都比他有底气得多。
他少有的底气和神采飞扬是在聊起自己年轻时候四处闯荡的时候,没有古时翩翩少年的鲜衣怒马,却有相似的一腔豪情。
如今他已经慢慢变老,岁月索回他的旺盛和蓬勃,然后悉心抚平我的恨,我逐渐明白父母和子女不过是此消彼长。因此年少时对他的满心怨怼,至今已几乎销声匿迹。
然而没了惯有的怨怼,再面对他我便有些无所适从。与他相处时,常常是杯里的水由滚烫至温热再至冰冷,也无一字句。
更遑论他突如其来的软弱,教我如临大敌般惶恐又抗拒。
他年轻时是个混账,如今也该是个老混账。但偏偏,这混账的,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