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瑞&约书亚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能感觉到空洞的死亡开始在自己的躯壳中筑巢。恐惧并非最先碰触他的情绪,自从酒吧后巷惨死女孩的面孔印入他的脑海,恐惧由浓变淡,到了现在似乎已经化作了一滩淡薄的苦水。
坑洞中莱纳德再也无法动弹的尸体或许激起了一层颤栗的涟漪,而几小时前那辆撞上野餐桌的家用车则将某种麻木的情绪推向高潮。昨天夜里盖瑞独自一人走在树林深处泥泞的窄道上—或许不能被称作窄道吧,因为根本没有路,只有稀疏的、被他人踩出的痕迹,比起周围嶙峋的地势,要稍微好走一些。
他来到那片陡坡,湿润的泥土与苔藓附着在锋利的岩石上,盖瑞能理解莱纳德为何会失足,只是有些惊讶,为什么同样手足无措的自己,没有跟着他一起坠落。
仿佛实现挖掘好的陷阱。老练的猎人总是这样捕捉胆小的猎物,有计划的追捕,将其逼上绝路。满是乱石的深坑也好,能勒住脚踝、脖颈的麻绳套索也好,大概都是不错的选择。
乔希曾与他站在一起,站在这小小的、刚好能容纳一个人的陷阱边缘。盖瑞记得乔希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固定在危险与安全的边缘。
他们看着那具尸体,几分钟前莱纳德仍有呼吸,生命在血管中雀跃蓬勃,随着每一次心跳与肌肉收缩拉扯而愈加鲜明,而现在,他似乎死了。
乔希说了什么,盖瑞没能听清。他的耳中是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就仿佛站在海边时有人将海螺扣在他的耳畔,让他在一瞬间与这个世界脱离。
乔希擦掉他面颊上的泪,将他从冷冰冰的泥地上拉起来。“这不是你的错。”乔希反反复复地说,举止甚至有些笨拙,这让盖瑞的内心一阵瘙痒,他从未见过手足无措的乔希,而此时的对方却像是要哭了。
“你怎么了?”盖瑞问道,握住乔希的右手。他的手臂很细,苍白,手腕处能看见好看的青色的血管。
“我被你吓到了。”乔希抽回手,他几乎面无表情,嘴角却藏着微微颤抖的曲线。“我们,”他看着盖瑞,“我们把他埋了吧…这不是你的错…”
最终他笑了,冷淡而超脱的微笑,“都是莱纳德咎由自取。”
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么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么?盖瑞想。大概没人敢吧,不然的话又会被你揍个半死吧。
离开前盖瑞最后看了一眼深坑,泥土下莱纳德的身形已经看不见了,没有一丝一毫的血染上暴露出的泥土或者石块。乔希总是很细心,在越是紧张危机的情况下越是自得其乐、肆无忌惮地追求完美与细节。
盖瑞觉得之后大概是自己面对死亡最近的一次。然而他错了。
紧随其后的是接二连三的变故,死亡如阴影随性,原本平凡无奇的日常化作让人瞠目结舌的怪异与疯狂。盖瑞开始害怕,害怕是不是因为自己做了错事,于是打开了某个开关———某个让一切变糟的开关,最终会将他和乔希逼上绝路。
我一个人就好了。盖瑞对自己说。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恐惧死亡了,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大概真的是某种报应。他看了看104房间窗外的树丛,看不见的鸟儿扬起歌喉鸣叫,伴随着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让他觉得意外惬意地舒展。一小时前乔希将他留在了这里,说要让他好好冷静,盖瑞点了点头。
也许死亡也不是什么恐怖的事。盖瑞继续想着。只要自己还没蠢到把乔希也拖下水,一切都没那么难。只是—————
突然之间他像是有种冲动,想要看一看窗外铃铛般鸣叫的鸟儿到底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可他最终没有站起身来。
他还在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接受孤单、痛苦的死亡。
就叫它乔希好了。很合适。
几分钟后,乔希回来了,他气喘吁吁,神经似乎格外紧张—又或者说兴奋,将自己贴在门板的内侧,然后缓缓的向后靠,直到听到门锁发出清脆的入扣声。
他的看向盖瑞,之前情绪的残留似乎还留存在他体内,他的裤腿上沾满了断裂的草,还有一些褐色的泥浆。
“你怎么了?”盖瑞站起身。
“没事————”乔希挥了挥手,他站了有半分钟才将嘴角锋利的笑容抹平,盖瑞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在笑。
乔希在自己的单人床前坐下,他看着盖瑞,那双浅绿色的眼睛轻而易举的就将盖瑞带回过去。
他刚要开口,盖瑞抢在他之前。
“你还记得几年前…在树林里,我摔进一个洞穴里的事么?”
乔希没有说话,他缓缓的点了点头。
当时他们只有十三岁,在某个周日的下午在街头相遇。此时的盖瑞流连于街角新开的糖果店,他在工作日里里为两条街的邻居送报纸挣了两张一块钱的纸币,到了周日他送出最后一份报纸直奔糖果店,当他遇见乔希的时候,怀里满满的都是叫不上名字的、用彩色的塑料纸包装的甜蜜。
下一秒,他与突然出现在拐角处的乔希撞了个满怀。他的手肘还有膝盖磕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乔希似乎比盖瑞更惨一些,毕竟他太快了。
盖瑞看见点点血迹滴入满地的糖果中,他愣住了,完全听不见乔希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与咒骂声,而当他看见那帮其势汹汹的野小子时,他吓得根本不知道怎么站起身来。
乔希把他拉了起来,沾着污迹的手抓住他蹭破皮的手肘时他大喊大叫。乔希一言不发,一路拉扯着还在惋惜满地糖果的盖瑞,跑向街头尽处的树林。
他们来到树林中时,仍旧能听见杂乱的脚步声,球棍挥舞巨大的声音惊起了一层层的飞鸟。躲在灌木丛后的盖瑞想问乔希到底是怎么惹了他们,但乔希捂住了他的嘴。
乔希的手掌有着淡淡的血腥味,手背上的伤口很浅却还没来得及止血。
当那些脚步声与叫嚷声走远时乔希才开口:“被…”他不以为然的看了看手背的伤口,“被疯狗追了而已。”
然后,他不再说话。
“那…那我能走了么…”
乔希按住了他,摇了摇头。
“也许他们还会回来。”乔希冷淡的开口。“等一会儿。”
他们一起在潮湿的烂泥地上蹲了差不多有十几分钟,而在这十几分钟里,盖瑞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漏网之鱼的糖块递给乔希,乔希没有拿,仅仅是看着他,逼得他只能又将它塞回口袋。
“然后呢……”盖瑞问,“然后你要回家去了么?”
“别说话,他们也许还在周围。”
“他们一定已经走了,没事的。”
乔希摇了摇头,他的意思大概是,他并不打算回家。
盖瑞吊着胆子看了看乔希,他们是一所学校的学生,同一个年级,大部分的课都在一起上,这确实盖瑞第一次近距离的观察对方。乔希装作没察觉到他有些尴尬的举动,却像只随时可能发动反击的鹰隼般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乔希的衣服大概有三天没换了。盖瑞拍了拍脑袋催促自己回忆,确实,乔希的外套看上去像是蒙着一层灰,弯曲的褶皱似乎是因为合衣而睡留下的,但他身上并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除了尘土的味道外倒像是有一些教堂里会有的某种香味。
盖瑞情不自禁地靠近他,为了分辨这到底是哪一种气味,乔希没有动,却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盖瑞错过了这个细节,此时他想起了一些关于乔希母亲的流言,这让他开始变得有些紧张。
“来…来我家吧…”他紧张的快要抖起来。“我妈做的菜不算特别好吃吧…但也跟学校食堂的差不多…”他干脆闭上眼睛,碎成一小团絮絮叨叨说完最后一个字才敢睁开眼睛。“我妈之前也叫我…照顾…啊…睡觉的地方…也有…我爸总是在工作室放一张小床…我在哪里睡就好了…乔希你就——”
他没说完,乔希捂住了他的嘴,然后又一次把他拉起就跑。
干硬的树枝划破了他们的小腿还有手臂,但他们一路狂奔,身后的叫骂声一度很近,过了很久之后才越来越远。
盖瑞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跑那么久,他原本是那种上体育课跑长跑都要想尽借口请假开溜的人,然而乔希一直握着他的手,仿佛将他当作某个容易走失的小毛孩。这让盖瑞有点生气,可想了半天,似乎又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乔希停了下来,盖瑞这才松弛了绷紧的神经,长时间地奔跑让他口干舌燥、头晕脑胀,以至于当他滑下乔希身边的草坡时自己根本没有半点意识。
他只是看着乔希与他越来越远,他有些疑惑,着急的朝着对方挥手,然后看到对方一贯冷漠的面孔露出惊恐的表情。
盖瑞觉得乔希对自己伸出了手,是的,那只带着淡淡血腥味的手,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盖瑞没能够着。
他一路下滑,最终跌入了一个大概四五米的洞穴。说是洞穴,也许是某种还在施工中的管道吧,盖瑞摸了摸粗糙的却没有任何突起处的水泥墙面,生气的狠踹了一跤,却只能咬着牙吃痛的在坑底乱跳。
他听到了另一个人从坡上滑下来的声音,几分钟后乔希的面孔出现在坑口。
“你没受伤吧?”
这时的盖瑞才想到自己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却只有一些皮外伤真的是天大的运气。他给了乔希一个调皮又倔强的笑容,“我没事啊,好得很!”
他抹了抹鼻子,却因为满手的鼻血吓得大叫。
高处的乔希皱了皱眉头,“把头仰起来。”他的嗓音没有任何涟漪,把破旧T恤的下摆撕下来一条丢给盖瑞,“堵上。”
说完他离开了。
等他回来时盖瑞的鼻血已经止住了。
“我已经报过警了。”他看着盖瑞,“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盖瑞点了点头,此时的他的鼻子里还堵着布条,大概是因为塞得太多的原因,让他的一张苦瓜脸看起来有些滑稽。
乔希被他逗笑了,却又很快用手抹了抹嘴角,就好像那里有什么脏东西。
搓完脸之后的乔希不再笑了,他在坑口坐了下来,听见盖瑞的肚子传来饥饿的咕咕叫,他似乎又偷偷的笑了笑。
盖瑞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觉得自己大概饿了个前胸贴后背,可他又不敢拿出糖来垫一垫,因为乔希不愿吃他的糖,自己吃就变得特别,特别不应该。
为什么不趁着刚才乔希不在的时候多吃几块呢?盖瑞吸了吸鼻子埋怨自己,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但这真的没办法,在刚才的那段时间里他一直盼着乔希会出现,他一点都不相信乔希会丢下他,所以接下来的每分每秒他都盯着坑口,谁还顾得上口袋里还时不时剩下几块糖。
肚子又响了一阵,比之前更响亮了。
“他们…那么警察多久会过来?”盖瑞可怜兮兮的仰着头看着乔希。
“可以拿掉了。”
“什么?”
“已经止血了。”乔希指了指盖瑞的鼻子,对方这时才想起来扯掉布条,也许是因为撑了太久的关系,鼻孔还有点疼。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像是砸到了盖瑞的脑袋,他捂着脑袋,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袋饼干。
盖瑞立即欢呼起来,几乎是感激涕零的拆开塑料包装的开口,将一块块粗麦的饼干塞进嘴里。他中途噎住了好几次,不停拍打自己的胸口才顺利地咽下,而当袋子里的饼干少了大半时他才发现有什么不对————他想起了自己没有送出手的糖果,此时大概已经在口袋里融化的不成样子。
“你!你不吃么?”盖瑞大叫道,对乔希挥了挥半空的袋子,“还,还有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的!”
“你慢点吃。”乔希坐在坑口,“你想喝点水么…”
“水……”
“你等我一下。”
“别…别走!”
“嗯…?我很快就回来,我知道在哪里拿到水。”
“没关系的!”盖瑞睁大眼睛,露出一个幸福又满足的微笑,“我很好…!超棒的!”他激动的噌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跳了跳,“啊…我欠你好多啊!我以后一定会还给你的!”他双眼炯炯发亮,“带你去城里最棒的餐厅吃饭!”可下一秒他心虚了,“只要…只要他们在周二打折…”
“你不欠我的。”
“可…可你帮了我大忙了…给了我吃的还一直陪我…”
“又不是你自愿掉进坑里的…?”乔希看起来有些疑惑,似乎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这不是你的错。”他的目光始终冷淡,“而且你也没有强迫我,我是自愿的。”
一个小时后警察将哭了个大花脸的盖瑞捞出了深坑,在唠叨了一刻钟安全教育后才放他和乔希去干自己的事。
那天晚上乔希并没有跟盖瑞一起回去,他告诉盖瑞他妈妈的工作今天告一段落,不用再继续在教堂过夜,他可以回家了。临走前,盖瑞将一颗蓝色的糖塞进他的手心,他看了看,剥开漂亮的糖纸,将糖果填入口中。
“比我想象的甜…”乔希告诉他。
“所以…你想说什么?”乔希始终看着他。“你还要给我一颗糖么?”
盖瑞笑了笑,掏了掏口袋,“哎,我没带在身上,你又不喜欢甜食。”
乔希点了点头,此时的盖瑞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他花了将近一分钟才克制住将乔希拥入怀中的冲动。
“你怎么了?”
盖瑞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微笑。“你刚才去哪了?”可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口,他就后悔了。
“……只是去走了走,这里的气氛太压抑了…”
不只是从何时开始,盖瑞能看出乔希说谎时某些细微的征兆。
“是啊…”盖瑞对他说,眼神又看向窗外鸣叫的鸟儿,“你也需要休息一下,乔希。”
乔希点了点头。
“睡一会儿吧…这次让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