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女人和大地》茨威格

【原创】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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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摘录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灼热的夏天还深深地刻在人们的记忆里,现在提起来人们心里依然充满了恐惧。那是一个干旱少雨的夏天,全国的收成都不好。六七月份时,稀稀拉拉下过几场小雨,对干旱的土地来说,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到了八月份,就再也没下过一滴雨。即使是在蒂罗尔地区的高山峡谷,海拔如此之高的地方,温度依然极高。那里的空气都是藏红色的,仿佛是火与尘土融合在了一起,到处都像火一样滚烫。我和其他人认为这里可以凉快一些,现在我失望了。一大早,太阳直射大地。天空上如同悬浮着一个发烧的病人,脸色昏暗,俯视着已经停止燃烧的大地。时间慢慢过去了,整个山谷都被白茫茫的水汽包围着,让人喘不过气来。正午时分的山谷就像一口铜黄色的大锅,被那些水汽充满,之后不断地向外流出。白云石上覆盖着白色的积雪,明亮而清澈,高高矗立在遥远的地方。我带着向往心情看着远处的白云石,在记忆中寻找那种清凉的感觉。我想此时那里正被狂风包围着,风从山岩呼啸而过,让人感受到彻骨的寒冷。但在这个山谷里,热气时时刻刻地围绕在你身边,仿佛带了千百张嘴,贪婪地吸吮你身上的水分。植物慢慢凋谢,树木渐渐枯萎,溪流也逐渐枯竭,这个山谷一点点地接近死亡。山谷渐渐地失去了生机,只剩下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在那段没有尽头的日子里,我同别人一样,一直在房间里待着。房间内的窗户早已被遮盖得非常严实,我半裸上身靠在上面。拿这样的天气没有办法,我只能耐心地等待它转凉下雨。我的脑子变得麻木迟缓,幻想着下雨和刮风。没过多久,就不再幻想了,只剩下一种没有意念的深思。我就如同迫切希望得到雨水的小草,静静思考着什么,又如安静的树林,在水汽中做着烦闷的梦。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丝下雨的迹象,温度越来越高。太阳整天都直射大地。它像一个疯子,带着固执呆板的情绪,用黄色的目光摧残着地面上的人。在这里所有的生命似乎都停止不动,连动物的叫声也听不到了。这个小山谷变得极为安静,只剩下颤抖的热浪声和嗡嗡的蒸汽声。热浪从水汽笼罩的田野里传来,就像细小的声音在唱歌。这里被太阳烤得极热,蒸汽四处扩散。我想躺在大树下面,用它那翠绿茂密的枝叶帮我隔开强烈的太阳光。树林离我只有几步之遥,可现在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遥远。我只好留在旅馆,在它门前的一把藤椅上坐下。屋檐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留下了一片小小的阴影,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都待在那里。随着时间流逝,那个四边形的小阴影已经不能将我完全覆盖,我搬动一下椅子,又重新躺好。我傻傻地看着强烈的光线,在这样的太阳光下,时间消失了,愿望消失了,就连意念也不见了。在这个滚烫的世界里,时间被熬烂、熔化,消失在烦躁之中,变成炽热、无聊的梦境。只能感觉到灼热的空气包围着我,血液在体内剧烈地跳动,如同用锤子敲打。

突然,我感觉到似乎有一种细微的喘息声从空气中掠过。不知是哪里响起一声叹息,里面充满了热情的渴望。我坐起来,这是风啊!我几乎忘记了这种感觉。我很久都没有呼吸到清凉的空气,肺叶就像已经枯萎的花朵。我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躺着,还没有感觉到有风向我吹来。但是对面山上的树开始微微摆动,就好像它们相互靠近小声谈论着什么,它们一定预先感觉到有陌生的东西前来拜访。在树林里面仿佛有一个活物,兴奋地蹦来蹦去,树荫也跟着摇摆不定。突然间,有一种低沉的声音从远方传过来。这难道不是风声吗?声音一开始轻得如同耳语,接着发出管风琴一样低沉的,最后爆发出的,更加强烈有力的轰鸣。尘土似乎受到了惊吓,突然都朝着一个方向,在大街上翻滚飞扬起来,就像一团团乌云。惊吓似乎还波及了周围的动物。有一群黑压压的鸟儿从空中飞过,有白沫从马的鼻孔喷出来,有牲口的叫声从远处的山谷里传来。好像有一个强大的东西在这附近忽然醒来,大地、树木、动物都知道了它,天空也为它披上了灰色的轻纱。

我兴奋得发抖,浑身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地沸腾。我精神紧张起来,将要来临的风雨,能给我带来如此大的快乐和幸福,这是我以前不曾感觉到的。风向我吹来,越来越大,告诉我它已经来了。风呼啸着从山峦背后穿过,卷起一朵朵云,就像有人在那里推动一个体积庞大的重物,发出呼呼的喘气声。人累极了需要打个盹,风也一样,有时也会停下来。枞树慢慢停止了摆动,安静下来,仔细倾听风的喘气声,我的心再次紧张起来。不管我看向哪里,这个大地都充满了和我一样的期待。干涸的大地上布满了一道道的裂痕,仿佛一张张因干渴而开裂的嘴。这和我身上的感觉一样,一个个张开的毛孔,想努力寻求凉爽,寻求被冰凉的雨水冲刷的快乐。我的手紧张地握了起来,好像要把云彩从天上拉下来,让它们更快地来到这个干旱的世界里。

云彩已经来了,就像装满东西的大口袋,被看不见的手推着,缓缓而来。天渐渐黑下来。云彩又黑又重,一定是装满了雨水。它们翻滚而来,相互碰撞着,仿佛沉重的东西,一直咕哝着。偶尔会有一道闪电从他们乌黑的表皮上擦过,好像拿出一根火柴,伴随着“嚓”的一声,亮起了蓝色的火苗逼近,越来越凶险。云彩越来越密,越来越黑。天空犹如一个大剧院,正在缓缓地落下帷幕。现在整个天地都处于一片昏暗中,那些炎热的空气都聚集在了一起。满怀希望的等待中,出现了最后一次的静止,万籁俱寂,让人十分害怕。鸟儿不敢鸣叫,树木不敢摇晃,小草也不敢摆动,世间万物都压抑在这浓黑的天空之下。天空好像变成了一口大棺材,这个世界的炎热都在里面装着。世界里的一切事物,都静止在那里,等待着第一道闪电的降临。我站在那里,不敢呼吸,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浑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我虽然害怕,但还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因为这种害怕中渗透着美妙甜美的感觉。人们离开树林,离开屋子,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旅馆的门前。我听到砰砰的声音,那是侍女们在关窗户。所有的人都有了精神,在拥挤的人群中走来走去,寻找可以目睹这场雨的好位置。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走来走去,而是一直待在原处。我想要大声地呼喊,把看到第一道闪电时的快乐释放出来。我感觉到它已经来到了我的喉头,它让我浑身沸腾,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叹息,从我身后传来。接着,我就听到了一句话:“希望很快就能下雨了!”这句话中充满了渴望,好像在胸口中已经压抑了很久,又带有一丝乞求的味道。这声音压抑得太久了,终于可以迸发出来时,听起来是如此狂野,尽情地释放着原始的力量,又好像是被黑色的天空压抑着的大地,用它干燥开裂的嘴唇说出来的话。我转过身看到了一位少女。她嘴唇有着漂亮的弧度,只是看起来有些苍白。那句话一定是她说的,因为她的嘴唇还微微张着,好像在盼望着什么。她紧张地发抖,用胳膊扶着屋门,自言自语,对着犹如黑色深潭的大地弯下身体。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旅馆外面和树林上方的黑暗。她的目光空洞,出神地望着黑黑的天空,刺破云层,看向笼罩着大地的暴风雨。我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这个陌生的少女,因为她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我看见她的胸口慢慢地起伏,好像有东西堵在那里,不停地一上一下。她衣领敞开着,露出了白皙的脖颈,连纤柔的锁骨也不停地颤抖着。她张开颤动的嘴唇,再次说道:“希望真的会下雨啊!”在我听来,这就像压抑已久的世界发出的呻吟声。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犹如一尊雕像。她的目光是如此的空洞无神,像极了梦游时的表情。她穿着一身纯白亮丽的衣服站在那里,在铅灰色天空的衬托下,她仿佛就是疲惫干渴的大地之母,对雨水有着深深的渴望。

耳边响起了咝咝声,是什么东西落在我身边的草丛中?是什么东西重重地敲打着窗户?是什么东西与滚烫的石头摩擦着,发出细小的咝咝声充满了这个山谷?我突然明白了,是雨,是雨重重地落了下来!一开始的雨点化作水汽,可接着它们伴随着轰轰的雷声,带来让人凉爽的大雨。啊,下雨了,开始下雨了!雨水使我觉得如此幸福!我的头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我走向前,抬手接住了一个雨点。“啪”的一声,清凉的雨滴沉重地落在我手上。我想让自己的头发、额头也体会一下这种被雨水滑过的快乐,于是摘掉了帽子。在等待中,我变得越来越紧张。我心情迫切地想让雨水包围着我,想让雨水从我干燥的皮肤上流过,从张开的毛孔里流过,一直流到我沸腾的血液中。雨一直稀稀拉拉地下着,本来我以为它们将会像开闸的水,汹涌地流向大地。我觉得树林上方的天空似乎塌了下来,全部落在这个还在燃烧中的世界上。

让人奇怪的是,雨并没有越下越大。雨点不紧不慢地落下来,你甚至可以数清楚它们。从四周传来细小的沙沙声、咝咝声、呼呼声,可是这些声音没有汇聚在一起,没有融合成更为强大的雨声。雨点似乎有些犹豫,滴落的节奏没有加快,反而减慢了。雨越下越小,终于停止了,就好像突然停止的钟表,秒针的滴答声也消失不见,时间停滞不前。我被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情绪折磨着,可心突然就冷了下来。我等待着雨再次落下来,可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天空仿佛是一个闷闷不乐的人,皱着额头,用无精打采的黑色目光窥视着大地。几分钟之内,四周一片安静。然后,有一道光从西方的云层中露出,带着一丝讥讽。天空渐渐开始明亮,如高墙般的云层慢慢的消失,轰轰的雷声也离我越来越远。它们慢慢脱掉黑色外衣,颜色变得越来越淡。被重新照亮的大地,对于那些雨水并不满意,看起来又失落又无奈。树木似乎愤怒了,爆发出最后一次的颤抖。树木带着欲望把树枝伸了出去,可是又无可奈何地放下来。它低着头,弯着腰,仿佛死掉了一样。云层慢慢变成了透明的,如同白色的轻纱。一道凶恶明亮的光,从这层轻纱后面射出来,把整个世界都包围起来,让它无力反抗。不会再下雨了,天空没有任何征兆。

我非常气愤,浑身颤抖着,那是一种失望之后无可奈何的气愤,那是一种遭受背叛却无力反抗的气愤。我想疯狂地叫喊,来宣泄心中的这种情绪。我恨不得去砸东西,去做罪恶的事情,去做危险的事情,即使这看起来有些离谱,我依然想发泄心中的复仇感。我能感受到整个大自然的痛苦,因为我和它一样也遭受到了背叛。我感受到了不同的小草,灼热的街道,弥漫着烟雾的森林,石灰石的炽热火焰和所有遭受欺骗的万事万物的迫切渴望。我的神经仿佛是燃烧着的电线。它们不停地抽动着,仿佛被电击了一样,朝着带电的空气远远地传播。我紧绷的皮肤下面,犹如燃烧了很多细小的火苗。声音也好,事物也好,总之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如此痛苦。不管目光看向何处,都像有一团团小小火焰包围着,燃烧着。这一切都撼动了我内心最深处的情绪。我的脑子平时很迟钝,有很多感觉都未被发掘,它们安静得如同已经死去。但现在它们全都像一个个张开了的鼻孔,让我感受到每个鼻孔都在喷射着火焰。我和世界有着同样的失落感。挡在我们之间的薄膜已经被撕掉了,我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我的愤怒。天渐渐的黑了,这个山谷内亮起无数盏灯。我像一个发烧病人,弯下身看着那个小山谷,每一盏灯都似乎射进了我内心深处,每一颗星星似乎都在我血液里燃烧着。不管是在内心深处还是在外面,这种不能控制的冲动都带有一种破坏力,深深地折磨着我。我感觉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燃烧,然后不停地跑到我身体里面。我察觉到,似乎以我内心深处爆发出的活跃为中心不停地燃烧着,正慢慢深入到不同的形式中。我的感官如同被施了魔法,非常清晰。我和这里的一切有同样的感觉,我感觉到每一片树叶都处于愤怒之中,感觉到无精打采的狗在门口来回走动,耷拉着尾巴。这一切都在我的感觉之中,可这些让我如此痛苦。我的身体似乎真正地燃烧起来。我抓住门上的木头,手指就像燃烧了起来,会发出噼啪的声音,仿佛火苗燃烧干柴时发出的声音,甚至还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铜锣声响起来,告诉大家晚饭就要开始了。铜锣的声音也让我如此痛苦,它扎进了我灵魂的深处。我转过身,没有看到一个人。下雨前在这里兴奋地挤来挤去的人们,都不见了。那个化身大地之母,迫切渴望雨水的少女也不见了。雨给我带来的巨大失望,让我迷乱了心智,仅仅几分钟内,我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旅馆门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寂静的大自然中也只剩我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里。我的目光再次朝高空和远方望去。虽然天空看上去不存在什么东西,但并不单纯干净。天空被一层轻纱覆盖着,这些轻纱后面躲着许多小星星。月亮如同恶猫的眼睛,流露出不怀好意的嘲讽,整个天空看上去惨白阴暗。这片大地被夜色笼罩着,磷火散发着微弱的光,就好像有一个意志消沉的女人沉溺在一片热带海洋中,痛苦地呼吸着。天空依旧阴沉昏暗,露出最后一道明亮的光线,依然带着一丝嘲讽。大地看上去疲惫不堪,身上笼罩着一片阴郁的黑暗。天和地之间似乎正在悄悄进行一场可怕的战斗,它们彼此盯着对方,目光里充满了敌意,仿佛战争一触即发。空气中都充斥着深深的敌意,我吸到体内的只有难以克制的冲动。我抓住了身边的小草。这些小草像木头一样干燥,一用力就会碎掉,还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反射着微弱的绿光。

铜锣再一次敲起,我深深厌恶这种毫无生机的声音。我不饿,也不想见到任何人,可是只剩我独自忍受着外面闷热的天气。我感觉到整个天空都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我没有能力承受那铅块一样重的压力。我走进餐厅时,人们都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虽然他们用很小的声音说话,我依然觉得很吵。小声说话也好,轻撞刀叉也好,推动盘子也好,总之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每一道目光都撼动着我的神经,深深折磨着我。所有的一切都钻到我身体里面,让我痛苦不堪。我从自己的脉搏中感觉到,全部的感觉似乎都在一点一点沸腾中。我绝不能干出那些离谱的事情来,我一定要抑制住我自己。于是我不得不转移视线,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他们安然地吃晚餐,平静的表情刺激了我,我开始仇视他们每一个人。在这个时候,我犹如被烈火烘烤着。我看到他们吃完晚餐后,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心里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嫉妒。他们根本就感觉不到世界的痛苦,感觉不到大地的干渴,也感觉不到它心里的痛苦。那种痛苦毫无声息,在心里杂乱无章地翻滚着。于是,我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所有人。在这里只有人们悠然自得地休息,呼吸着周围的空气,根本没有人和我有相同的感受。他们反应迟钝,毫无顾虑。侍者把饭菜给我端来,我只吃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我接触的一切,都和我对立。我太郁闷了,对雨水充满了渴望。这种渴望同时也充满了那个干渴、饱受压抑的大自然。

我旁边有人搬动椅子。椅子发出的吱吱声惊动了我。每一声都像一根滚烫的针,深深地刺入我的皮肤。我顺着声音望去,有陌生人坐在那里,是一位年龄略大的先生和他的妻子。他们长着圆圆的眼睛,闲适地吃着晚餐,认真咀嚼着食物,看上去性情温和,是市民阶层的小人物。有一位年轻的姑娘斜坐着,背对着我,坐在他们对面,很明显是他们的女儿。我只能看见她纤细的脖子和浓密的头发。她黑色的头发中还透着一丝蓝色,就像在头上戴了一个钢盔。她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我记得她那生硬的姿势。她就是刚才在露台上的那个少女,就像一朵饥渴的白色鲜花,迫不及待在雨水中绽放。她的手指细长,颜色过于苍白。此刻,她正紧张地摆弄着刀叉,但没有任何声音从她手中传出。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安静了,我感到非常的舒适。她的食物,也一口没有动。仅有一次,她的手带着强烈欲望,匆忙地伸向玻璃杯。啊,她同我一样,也感觉到了世界正在生病,正在发烧。我对她生出了一种亲切感,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她。我感觉到了!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背叛大自然的人。她也在燃烧着,伴随着世界的熊熊烈火一起燃烧着。我希望她能感觉到我们之间这种深深的联系。我真想向她大喊:“来感觉一下我吧!你来感觉一下我吧!我同你一样头脑清醒!我同你一样痛苦着!来感觉一下我吧!”她被我热烈的愿望包围着,我深情地望着她的背影,用目光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我想用嘴唇叫醒她,我想紧紧地抱住她。我用炽热的目光一直望着她,把我的全部情绪都揉合在目光中,向她扔去。我认为这样她就能感觉到我。她一直都没有转过身来,像雕像一样笔直地坐着。她的冷淡漠然,让我觉得自己不曾认识过她。她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她也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化身,我依然是孤身一人,独自燃烧。

啊!我快要崩溃了,这里的一切都是烦躁的。冒着蒸汽的热菜,散发出油腻香甜的味道,闻起来更是让我痛苦不已。所有的声音都震撼着我的神经。血液在我体内剧烈翻滚着,眼前模糊出现一片紫色,我想自己快要昏倒。我的灵魂想飞去远方,得到梦寐以求的凉爽。但是这里人群拥挤,气氛压抑,我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我把身旁的一扇窗户推开。透过窗户,我看到了另一个奇妙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依然充满了神秘和未知,我身体里面流动着的不安情绪立刻从体内跑出,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月亮像是得了眼病,眼球黄白昏暗,周围还围绕着一圈红。仔细看,那个红圈是蒸汽汇聚而成的,还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如鬼魂一般从田野上飘过。夜空下,蟋蟀不停地叫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仿佛被金属琴弦发出的尖锐叫声惊吓到了。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慌张的蛙叫,或是杂乱的犬吠声。野兽的咆哮声也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我想,母牛也会沾染大自然的热病吧?我出神地望着窗外,就好像一面镜子,偷偷观察着大自然的表情。我的灵魂早已飘出了窗外,我与大地有着共同的感受,我们融合在一起,拥抱在沉默黑暗的夜色中。

椅子的搬动声,又惊动了我。晚餐已经结束,人们嘈杂地站起来,离开餐厅。邻桌陌生的客人也离开餐桌,从我身边依次走过。最先离开的是父亲,他对晚餐似乎非常满意,脸上还带着笑意,神情自若,接着是母亲,最后是女儿。直到现在,我才看清楚她的模样。她的脸色和外面的月亮一样泛着黄白色的光,好像生病了一样。她的嘴唇还和刚才一样,微微张着。她无声无息地从我身边走过,可是我看得出,她的脚步有些沉重。很奇怪的是,看到她那种毫无精神、意志消沉的神情,我会想起自己的感受。她每靠近我一步,我的心都激动不已。要么让我碰触到她的裙摆,要么让我闻到她头发的香气,总之我非常渴望能与她亲近一下。就在这时,她用乌黑呆滞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就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只剩下她的目光,深深地刺进了我心里,在那里扎根。我连她那明亮的脸庞都忘记了,只记得她的目光,乌黑呆板。我像掉进了深渊,彻底地沦陷在她的目光中。她往前走了一步,目光依然锁定在我身上,仿佛一根黑色的长枪狠狠地扎进我身体。它似乎越扎越深,很快它那尖尖的头,就可以扎进我的心脏,可它停在了那里,静止不动。她停下来,站在原地望着我,我敛声屏气,时间一点一点流过。只有几秒钟,可我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那双黑色的眼睛吸走了。然后,她一步一步从我身边走过。顿时,我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在剧烈地奔腾,仿佛在我身上找到了一个出口,想要从那里汹涌地流出来。

我的头脑终于恢复了清醒。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中了热毒,神志不清了吗?只是一个少女从我身旁走过,匆忙地瞥了我一眼,就让我忘掉了所有的一切。就在她专心看着我的时候,我能感到她身上那种痛苦、委靡、无奈的渴望。这种迫切的渴望也在我身上涌动。啊,这个湿热的夜晚多么奇妙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乱麻,不停地进行着融合,汇聚成期盼和焦躁。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一个是我的疯狂,哪一个是世界的疯狂。我迫切想要知道答案,就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大厅。她安静地坐在一张沙发上看书,旁边是她的父母。她低垂着眼皮,把她那可怕的目光完全掩盖住了。这个时候她还能专心地看书?我不相信。如果她有着和我一样的感受,她也在忍受这个世界所带来的烦闷痛苦,我确信她不会看得进去书。在需要悄悄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是绝不可能休息的。她只是在伪装,避开那些好奇的目光。我坐在她对面,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她是否会抬起头来看我,让我继续沦陷在她的目光中,帮我探知它的秘密?我疯狂地期待着这一切,可是她一直没有抬头。她依旧低垂着眼皮,一页一页机械地翻着书,我看不到她的目光。时间一点点过去了,我感觉身体里涌动的不安、烦躁,越来越剧烈。为了撕破她的伪装,我的身体里莫名地出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它像绷紧的肌肉一样充满了力气。大厅里的人们在闲适地聊天、抽烟、玩牌。他们并没有发觉,在他们中间已经悄悄展开了一场战斗。我能清楚感觉到,她在抗拒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抬头。但她越是抗拒,我就越发固执。此时,干渴的大地的迫切期待和遭受背叛的世界的渴望所迸发出的火焰,都在我身上化成了坚毅的力量。

我的意志拼命地追逐她的意志,就像这夜晚的潮湿一直浸润着我的毛孔一样。她一定会看我的,哪怕只有一眼,我相信。身后不远处就是客厅,那里有人开始弹奏钢琴。流畅的音符就像珍珠滚落般,缓缓流过来。音调忽而高亢,忽而低沉,瞬间就从耳边飘过。那边还有一群人,不知道在谈论些什么,时不时地传来阵阵笑声,好像是谁开了一个愚蠢的玩笑。这一切,我都仔细地看着,认真地听着,高度集中的意识一分钟也没有放松。时间一秒秒过去了,我在心中大声地细数着,同时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希望在远处能通过意志的力量,使她进入被催眠的状态,然后抬起她那固执低垂着的头。时间还在流逝,一分一秒,那边的音符也不断倾泻过来。我慢慢地感到,我的力量在减弱。突然,她抬起了头,注视着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又看到了那种深不可测的目光,令人畏惧的漆黑中夹杂着虚无,还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和欲望,想要把我完全吸引进去。我呆呆地望着这对瞳孔,就像是看着一个照相机的镜头。霎时间,我感觉自己的脸被吸了进去,融化在一片陌生的血液之中。而我自己又不甘于屈服,仿佛让自己身子也冲了出去。对我来说,这种跌落时刻的眩晕,无疑就是一种巨大的甜蜜,慢慢地,我感到脚下的地面开始消失。这是在什么地方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已经失去了意识,只能听到那不断流过来的音符,还在忽上忽下地跳跃着。此刻,我的血液在周身澎湃着,呼吸却戛然而止。一秒钟,一分钟,一小时……直至永恒,强烈地扼住我的喉咙,我快要窒息了。

这时,她的眼皮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面对她耷拉的眼皮,我就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浮出水面,冷得发抖。危险和燥热使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我又向四周看了看,对面人群中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坐在那里。她身材苗条,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书,身体一动不动,就像一座雕塑。透过她的薄裙,只有膝盖在微微颤动着。我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一场新的期待和抵抗的游戏就要开始了,我心里对此十分明白。这种令人紧张的要求再一次闪现在我的意识之中,一连几分钟都是这样,然后突然陷入一片漆黑。我又被一道目光拉了进去。我的鬓角处渗出了汗珠,浑身的血液不断地咆哮。我站起来,此时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境遇,便迅速离开,走了出去。

灯火辉煌的房子外面,黑夜是那样的广阔无垠。远处的山谷已经被这黑夜吞没,只有几颗星星在天空闪耀。周围潮湿溽闷,黑乎乎的,就像是一片苔藓受了水腐一样。天气还不是很凉爽,即便在户外也是如此。虽然我走了出来,但是在这里依然会感到干渴和醉意,它们互相结合,在我的血液里不断地扰动着。

田野之上覆盖着一层潮湿的东西,好像久病未愈的人冒出的汗水。白色的蒸汽笼罩在原野之上,透过这沉重的空气,远处的火舌若隐若现,就像是鬼火一样。黄色的晕圈围在月亮的周围,狠狠地瞪着它下面的一切。不知何时起,疲倦袭击了我的全身,使我瘫倒在一把藤椅上。这椅子是白天落在这里的,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我坐在上面,手脚一动不动。我偎依在椅子上,藤条柔软舒适,一种郁闷后的美妙体验蓦然席卷全身。我不再拒绝这种情愫,它不再那样折磨着我,而是慢慢地、温柔地向我贴近。我感觉我像是投进了大自然的怀抱,为了更强烈地感受到它,我闭着眼睛,什么也不去看。一种柔软光滑的感觉从四周的夜空纷纷前来,凑到我的身体上,就像水螅那样,用千百张嘴吮吸着我。我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觉得自己的力量被慢慢消解。那种拥抱着我、偎依着我、紧搂着我、吮吸着我的血液的某种东西逐渐占领了我的全身,使我不能自已。我就像一个放荡的女人,甘愿投身于这种无限温柔的快乐感觉之中。我第一次对郁闷有了这样的体验。我没有下意识地去抵制,只是坦然地把身体交给整个世界,随之一种战栗的甜蜜油然而生。这种看不见的温柔东西正抚摸着我的皮肤,慢慢地浸入到我的肌肉,使我的四肢五体变得更加轻松。这是一种奇妙的美好体验,我不再刻意抵制这种感觉。我任凭自己随着这种新的感觉到处流浪。恍惚之间,我感觉到了这个夜晚、先前的目光以及女人和大地,感觉到所有的这些都融合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我觉得眼前的黑暗就是她,而我在黑暗中感受到的温暖就是她的体温。她的身体和我的身体一样,渐渐消失在这无垠的夜色之中。这种淫荡的迷失状况,汇集成阵阵的波浪,而我就一边消融在里面,一边在睡梦中感受着她。

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惊醒了。我努力地打探着四周,用尽全身的感官尝试着,但总是陷入一片恍惚之中。然后我分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靠在那里,紧闭着双眼,正在酣睡。我一定是睡着了,究竟睡了一个小时还是几个小时,谁也说不清楚。旅馆的大厅没有一丝亮光。灯已经熄灭,大家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徜徉在梦乡之中。我的头发湿漉漉的,紧紧地贴着鬓角。阵阵梦幻般的睡意就像一滴灼热的露水,掉在我的身上。懵懵懂懂之中,我站起身来,准备回到房间里去。四周一片紊乱,就像我此时的心境一样。远处的深空中,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凄惨地叫着,偶尔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火和火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闪电在群山的背后不断亮起。回忆和预感在我的心头开始徘徊。这种神秘的境况最适合一个人沉思,我本想融入其中,留在那里孤独地享受,但是我已经走回房间。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

大厅里早就没有了人影。地上的椅子七零八乱,在一盏电灯微弱的光影中依稀可见。这种气氛下的空旷使人毛骨悚然。那奇特的女性娇柔形象又在我的脑中死灰复燃。我坐在一张椅子上,肆无忌惮地尽情想象着。她的目光是那样迷人,以至于我看了一眼就感到眩晕。然而,这样的眼神依旧在我的心灵深处闪烁,活灵活现,它在黑暗中照射着我。它一定在这四周的什么地方醒着,一种神秘的预感早就将这消息告诉了我。我的血液里至今还有它的承诺在乱窜。我依旧郁闷。紫色的火星在我刚闭上眼睛不久,便在眼皮后面闪现。这幽光闪烁的夜晚,夹杂着潮湿郁闷的空气,使我的身上发出阵阵寒热;而白昼的炽热,依旧在我的心里闪烁着亮光。

周围一片漆黑,一个人也没有。我不能一直待在前厅。尽管我很不情愿,但还是走上了楼梯。一种无法克制的力量驱使着我,它总是毫不留情地打败我。这个时候去上床睡觉,显然有些太早,尽管我备受疲惫煎熬。一种可以洞察一切的神秘力量,萦绕在我的心头。我知道,我将还会有一些奇遇。我身上的感官开始活动了,试着探寻四周温暖的活的东西。就像刚才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此刻我的注意力全部倾注在这个房子上面。我身上那个灵活敏锐的触角伸向楼梯,进到每一个房间。房子里有许多人在睡觉,他们的呼吸均匀,粘稠的血液在他们无梦的酣眠中流窜。我深深地感受着这一切。一种自然的平和气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但同时,我也分明感受到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就如同磁铁般吸引着我。有一种力量和我一样,都没有入睡。我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我感到一阵紫色的疯狂,不知道是大地,还是那道目光,把它注入我的心房。一种柔软的东西就在墙壁后面,我能感觉到它。我的心不安起来,就像一小股火焰在我心里闪烁。它停留在我的血液中,并没有燃烧殆尽。我在楼梯上走一步停一步,怀着厌恶的情绪,从内心出发,使用浑身的全部器官,倾听着周围的一切,而不仅仅使用我的耳朵。我知道,没有奇迹发生,今晚就不会过去;没有闪电出现,郁闷就不会终止。于是,我的内心一直在窥视着我向往已久的那种奇迹。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我感到惊奇。外面整个世界在我侧耳倾听时,又回到我的内心。一切都静止不动,除了轻微的呼吸声在这房子里穿过。我无奈地舒展着身体,呼唤着暴风骤雨的来临。一直走到最后的几步楼梯,我依旧疲惫不堪,极其失望。一想起我住的那间房屋就心惊胆战。在我看来,那间屋子简直就是一口棺材。

那个在黑暗中闪光的东西是房门的把手,摸上去有些潮湿,但不冰凉。打开房门,我走了进去。没有拉上窗帘,于是房间的深处赫然有个方框,漆黑的夜色在外面凝结着。透过窗户,在外面浓密的枞树上方,一块飘着云翳的天空显露出来。一道细长的微光直立在窗框的旁边不断闪烁,就像失落的月光在那里找到了归宿。这一景象真是让人不解!这仅有的微光并不能照亮整个世界的黑暗,房里房外一片漆黑。我不禁心头一震,在这月色迷蒙的夜晚,到底是什么在那里发出微光。于是我好奇地走过去,想看个究竟。我向前走近一些,那里动了一下。我很诧异,但是并不吃惊。因为在今天这个夜晚,对于任何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并且我还在梦幻中清醒地意识到它们。所以,遇到什么都不会令我感到奇怪,就更不用说遇到这个了。原来是她站在那里。我每上一步楼梯,在这漆黑的房间中每走一步,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她。我身上的感官,冒着火星,透过门墙和房门,我能感觉到她还醒着。她的脸上泛起一片微光,身后的夜色笼罩在她的周围,就像一件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她靠着窗户站着,心灵缱绻着窗外的大地。屋内有面镜子,一闪一闪地吸引着她思考自身的命运。她就像浮在水面上的莪菲丽亚(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的主人公之一),她由于对爱情彻底绝望,最后跳水自杀,与童话中的人物没有什么两样。

我慢慢地不断走近,心情既激动又害怕。她转过身来,似乎已经听到了我走动的声音。一片阴影湮没了她的脸庞。她并没有显示出惊悚警觉的动作,从容镇定地在那里。因而她是否真的看到我,是否真的听见我的脚步声,我不得而知。我们身边一片沉静,除了墙上的小时钟滴滴答答地响着。突然,她低声说道:“我真的很害怕。”这一声真的出乎我的意料。难道她知道我在吗?她是在和我说话吗?她认出我来了吗?还是她在说梦话?这样的声音,与今天下午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只是由于乌云不断逼近而略显颤抖罢了。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此刻,我一点也不惊奇,更不慌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朝她走去,越来越近。终于,我握住了她的手,很想安慰她一番。她紧握的手像火绒,又热又干,在我的手掌中,手指慢慢地摊开。她就这样毫无声响地把手交给我,浑身软绵绵的,似乎已经完全麻木。从她的嘴唇间再一次飘出那句话:“我真的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是从远方传来。接着她又是一声长叹,在窒息的空气中传来:“唉!这样的天气多闷啊!”这样的声音似乎又从远方传来,但却又在我的耳边响起,就像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诉说一件秘密的事情。此外,我还感觉到,她不是在跟我说话。

我抓住她胳膊的时候,她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稍微哆嗦了一下,就像今天下午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树木那样。我更加使劲地抓住她,她非但没有反抗,反而放松了。她就像一股温暖的清泉,彻底倚靠着我的身体倾泻而下。现在她的肩膀靠在我的身上,脸紧紧地贴着我的胸口。她皮肤上散发着闷热,秀发上缱绻着蒸汽,这一切我都可以嗅到。我没有丝毫的动作,她也一声不响。

这一切显得如此古怪,我的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了。我变得焦躁急切起来。于是,我尝试着用嘴唇碰一碰她的头发,她没有反应。于是,我又尝试着吻她的嘴唇。我刚刚碰到,她的嘴唇便突然张开。她的嘴唇是那样干燥、火热。于是,为了汲取我嘴唇上的水分,她就像小孩那般吮吸着我的舌头,但是并不是那种极度干渴的样子。然而在我看来,她就是一个干渴得快要死亡的人。她苗条的身材透过薄薄的衣衫起伏着,就像她的嘴唇一样吮吸着我的身体。虽然她的身体软弱无力,但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它的无限贪婪。就在这样的起伏中,我明显地感觉到一阵温热。我搂着她,浑身的感官炽热地燃烧起来。我仿佛在一片温暖湿热的土地上,这片土地如此贴近我,就像今天那被太阳炙烤的大地,静静地躺在那里,干渴地等候着下雨。她身上的广袤无垠、郁闷窒息的世界,正在被我一步步探寻。我不断地亲吻着她,吻了又吻。她面颊上的暖意就像笼罩在田野里的蒸汽,不断地散发出来。而那柔软的乳房,就像是贴着大地,在不住地战栗。

她的眼睛放射出来的火焰曾经是如此黝黑,以至于撼动了我的心房,使我久久不能平静。此刻我迫不及待想把嘴唇移到她的眼皮上,亲吻她的眼睛。我本想在静静的观赏中强烈地体验着所有一切。我抬起头,看着她的脸,却发现她的眼睛紧闭着。她安然地躺在那里,没有反应,没有眼睛,就像是古希腊的石雕面具。她的苍白脸色赫然展露在我眼前,仿佛已经死去的莪菲丽亚的脸重新浮出水面。我很震惊,我头脑中强烈地意识到事情远非我想的那么简单。难道我是在亲吻一个没有知觉的女人吗?是不是我在搂抱一个醉生梦死的梦游女,由于夜晚的沉闷才驱使她来到我的房间?想着这些,我心中不禁惊慌起来。

这个女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许她对我更没有什么强烈的要求。突然,她变得异常沉重起来,几乎要压弯了我的手臂。还是把这个丧失意识的少女放到床上或者沙发上吧,不能趁着她酒醉的时候与她寻欢作乐。也许她并没有想给予我什么,而只是她酒后身体内的邪恶力量在驱使着这一切。然而,我刚把她慢慢松开,她就开始呻吟地说:“不要放开我啊!不要放开我!”她在央求我的时候,身体也顺便凑过来,用她的嘴唇使劲地吮吸着。她的眼睛还是紧闭着,脸上痛苦的表情顿时又变得紧张起来。她一定是想迅速醒过来,可是却又无法苏醒。沉醉于酒意的感官在她身体的囚牢里大声呼叫,挣扎着想要摆脱目前的状态。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她沉醉的面具下面不断地抗争着,急切地想要恢复知觉。我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于是想要亲自动手唤醒她。她现在的这个样子,其实我也不愿意看到。我焦虑的神经渴望看到她清醒的状态,看到她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像个梦游者一样。不管采取什么办法,我一定要将她从沉溺于享乐的躯体中解救出来。于是,我便又把她搂进怀中,用手掐她的手臂,使劲地摇晃她,并时不时地用牙齿咬她的嘴唇。我知道,为了让她睁开眼睛清醒过来,而不再让她陷入一片浑浑噩噩的迷醉中,我只能这么做。但是她除了呻吟几声外,只是随着我的摇晃不断扭动。“你再用力一些,再用力一些!”她充满激情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听着有点荒唐。不过,她结结巴巴说出来的话,却使我很激动,霎时间我觉得自己也变得荒唐起来。

她的眼皮开始跳动了,虽然跳得有些不规则,但我相信她就要醒过来了。我抱着她,比先前搂得更紧。我更加深入她的身体。突然一滴眼泪从她的面颊上滚落下来,我清醒地感到它在流着,于是把嘴凑过去。它是咸的。她的四肢痉挛起来,呻吟得更加厉害。我使劲地压住她,她的胸口就起伏得越厉害。她的整个身体都扭动起来,好像要挣断什么束缚她的东西。也许那是用沉睡把她紧紧捆绑住的铁圈。突然,她的内心世界剧烈翻滚着,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撕成了两半,就像一道闪电划过黑暗的夜空。接着,我感到她的身体又变得沉重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沉甸甸的下坠物。她的两只手脱离了我的身体,自然地垂落下来。嘴唇也从我的脸上挪开。我抱着她,把她放在床上。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个活死人。我被这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连忙俯下身子,摸摸她的手臂和面颊。它们又冷又硬,像石头一样。庆幸的是,血液还在她的太阳穴那里按着固有的节拍跳动着,虽然极其轻微。她就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像,静静地躺在那里。泪水已经布满了她的双颊,湿漉漉的。鼻翼被轻轻的呼吸抚摸着,慢慢地也放松了下来。胸部的起伏越来越不明显,不过身体偶尔略有明显的抽搐,那是奔腾的血液余波未平而引起的身体颤动。她变得越来越像一尊雕像。脸上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越来越放松。最后,痉挛从她的身体上彻底消失。她的脸恢复了人性,露出了旧有的孩子气。她轻微地呼吸着,进入了梦乡。

我坐在她的身旁,弯着身体,静静地端详着她。一副安详平和的神态,闭着双眼,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她孩童般的面容上逐渐有了生气,甜美的梦境在她的心头萦绕。我把身子弯得更低,更加贴近她的脸庞。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清楚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她呼吸的气息轻轻地吹在我的脸上。我越是这样贴近去看她,就觉得她离我就越远,变得就越神秘。这个姑娘像石雕般躺在那里,在这样一个郁闷之夜,灼热的浪潮把她冲到我这个陌生人身旁。现在她又像死人一般,被冲到岸边。不知道她此刻究竟有没有知觉?她到底是谁呢?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对于她的这些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挂在墙上的钟表嘀答地响着,一连几分钟过去了,我凝视着她,尝试着从她那默然的脸上寻找出似曾相识的痕迹,但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我真想在熟悉的环境里,就在这间屋子,在我的身旁,把她从陌生的睡眠中唤醒。但是我又非常害怕她苏醒过来,害怕她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只好坐在那里,默默地等待,望着这个熟睡中的陌生少女,也许过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

眼前和我相遇的这个少女,在我的意识里慢慢地发生改变,仿佛不是她自己,而是黑夜本身。我感到大自然的秘密在向我逐渐敞开怀抱,虽然它是那样的干渴欲绝、备受折磨。突然我又觉得,仿佛是整个世界连同它的感官躺在我的手下。灼热烦躁的世界,郁闷消失殆尽后的感官,这一切就像大地在经受着折磨,在漆黑的夜晚挣扎着抬起身体,派她来当做信使。

在我的背后,不知道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响,我便像个罪犯似的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窗户那边又传来哗啦的响声,好像是有人在用硕大的拳头摇晃着它。我跳起来,直奔过去,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换成另一番天地:在远处的原野上空,黝黑的光亮疯狂地骚动着;一阵呼啸,可怕的喧腾已经像黑塔般冲上天空,高高地迎面向我俯冲下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当头就是一拳——寒冷、潮湿的风刮得越来越大。它在黑暗中连番跳跃,疯狂地敲打着窗户,撞击着房屋。云层不断涌来,貌似一座平地而起的漆黑高墙。在云层边际,是无限的黑暗,仿佛张开的巨大喉咙,要把这周围的一切吞下去似的。天地之间,不知有什么样的一股力量在张狂奔驰。附着在空气中的闷热,早已经被疯狂的洪流席卷而走。从天边的这一头,到天边的那一头,一切都在涌动、蔓延。在怒吼的狂风百般拷打之下,扎根在地里的树木发出痛苦的呻吟。突然一道闪电横空而出,把整个世界切成了两半,一直延伸到地面。闪电之后,轰隆隆的雷声紧随其后,直接盖在头顶。霎时间,天空中的浓云已不知所踪。

我站在窗前,突然背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闪电已经彻底把睡意从她的身上驱走了。她被这窗外的电闪雷鸣惊醒了,直着身子坐了起来。“咦,这是怎么回事啊?”她惊奇地环视四周,“我这是在哪里呢?”惊恐的声音中带着颤抖,但是语调已经变得清晰、纯净。与刚才相比,这时她的声音就像雨后澄清的空气,已经大不相同。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整个世界连同房间都被照亮了:枞树被暴风吹得东倒西歪,天空上方的云团正在迅速奔窜。此时的她跳起身来,露出苍白的面颊。她的动作比先前自由灵活多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像这样的无拘无束。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看上去比黑暗还黑。“您是谁啊?……我这是在哪里啊?”她继续重复刚才的问题,只不过略微有些结巴。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连忙把身上敞开的衣服拉拢到胸前。我想走过去安慰她,可是她慌乱地躲开了。“你想干什么?”看见我向她逼近,她惊恐万分地喊道。我想和她攀谈,随意说几句足以抚慰她的话,这时才意识到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又是一道闪电的亮光射进房间,墙壁被照得雪白。她伸出双手来抵御我,恐惧的眼神中更多的是无限仇恨。她一身洁白,站在我的面前。我与她就这么对峙着。一阵雷声响起,黑暗又湮没了我们。我试图在黑暗中抓住她,以便用最好的理由向她解释一番,但是发现几乎不太可能。她挣脱我的双手,又是一道闪电,趁着光亮,她迅速向房门跑去。只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仿佛整个宇宙被一声霹雳击中,纷纷散落下来。

接着,万道细流从天空平铺直下,犹如万丈瀑布凭空落下,传来阵阵的喧腾。怒吼的狂风把它们吹得像细细的绳索一样来回摆动。有时候,风暴把夹杂在其中的芳香连同雨水从窗外抛进来。我站在窗前,任凭它们吹落到我的身上。慢慢地,我浑身湿透,连连打着寒战。但是,我又觉得自己无比幸福,能切身体验着最纯净的水从身上流过。我的那些郁闷在暴风骤雨中随之消散。

此时的我无比欢快,体内蕴含着一种大声喊叫的冲动。我尽情地呼吸,感觉神清气爽。在这种欢快的体验中,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无足轻重。周围的清凉弥漫在整个房间内,我像大地那样把它尽情地吸收到体内。幸福的战栗传遍全身,就像那些在风雨中摇曳的树木,我也情不自禁地摇晃起来。天和地在进行一场淫荡的厮打,逐渐显露出美的痕迹。这就像举行一个场面宏大的婚礼,我在其中体验和享受着它的欢乐。一道道闪电和一阵阵雷鸣俯冲向大地,高处和低处的疯狂汇成一片,在无限的黑暗中传来阵阵的呻吟之声,就像两个异性彼此互相渗透。树木随着欢快的颤动而发出呻吟。炽烈的闪电在天空中交互来往,这些天空中凸显的血管上下跳跃,甚至跑到地上,与那里的水沟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分崩离析,顷刻间坍塌殆尽。黑夜和世界传来新的气息,夹杂着田野的芳香和空气中的氤氲,渗透到我身体上的每一处毛孔。已经压抑三个星期的火焰终于喷发了出来,我的身体也备感阵阵轻松。雨水涌进我的毛孔,风儿吹透我的胸膛,我胸中的火气随之消逝。我自己与世界不再分离,我就是世界,我就是暴风雨,我就是徜徉于天地之间的生命和黑夜。

慢慢地,一切都平静了下来。闪电温柔了许多,轻轻地掠过地平线,不再那么凶险。雷声也突然变小,就像父亲睡觉时发出的鼾声。雨水的喧腾也在轻风中有了慢条斯理的节奏。我感到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轻,恰在此时疲惫之意袭上了我的身体。原先剧烈颤动的神经也有了轻松愉悦的节奏,柔和的放松感散落在我的全身。现在可以和大自然一起睡觉,然后一起醒来。我脱去衣服,上床睡觉。陌生的柔软痕迹还在床上,我模糊的神经又一次想起了她。我不再对这样的奇遇感到好奇,虽然我又一次想起了她。满脑子的想法随着窗外的喧腾大雨而逝去。一切对我来说,只是个梦。我还在奢望能够回想起什么,但是地上的雨水淙淙作响,就像一支柔和的乐曲,使我感觉到自己投入这美妙夜晚的怀抱,逐渐地进入了梦的故乡。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走到窗前。眼前的世界与昨晚已经完全不同。阳光照射着大地,使得它的线条格外明净清晰。一面闪亮的明镜高高地挂在大地的上空,远处的地平线在天际划出一道弧线,轮廓分明。天空无限高远,它和它的妻子——广袤无垠、弥漫芳香的大地——遥遥相望。昨天的天空还低沉沉地落到田野之中,使得大地尽显丰腴。但是,现在再也看不到它们约会的场景了。天和地之间有一道蓝色的深渊,不断地闪着寒光,它们就在深渊的两旁,翘首以望,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情愫,仿佛就是一对陌生人。

我走下楼梯,进入大厅,那里已经有好多人了。与前几周郁闷的日子相比,他们现在的神情大不相同。大家都变得生气十足,彼此间谈笑风生。有的说话声音很响亮,还带有一定的韵律性。迟缓凝滞的表情,郁闷难耐的心情,已经与他们划清了界限。整个大厅的氛围十分活跃。我就在他们当中,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经过一晚的睡眠,昨晚的那个少女在我的脑海中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的好奇心在人群中继续寻找她。

我很幸运,没多久就找到她了。她就在邻座,和她的父母坐在一起。她现在的情绪好多了,浑身放松,坐在那里与旁边的人闲聊着。她的笑声是那样清爽,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态,完全没有忧虑焦急的影子。我注视着她,用好奇的目光团团把她围住。但是,她并没有注意到我。又是一阵珍珠滚落般的笑声,她好像在给周围的人讲述一件令她格外开心的事情。偶尔她也朝我这边张望。我与她的目光接触之际,她的笑声便有所停顿。她可能感到有些惊讶,使劲地瞪着我。接着她的眉毛向上挑起,向我发出询问的眼神,与此同时她似乎在费力地回忆些什么,但终究一无所获。我还在望着她,四目相对之时,期盼着她能想起点什么。然而,她在我这里停留了几许,便把目光挪到了别处。一分钟后,她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想要探明到底怎么回事。她严峻而紧张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钟。在这漫长的一秒钟内,她目光中射出了尖锐、细长的金属针,深深地刺进我的心中。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不过,她的眼睛很快就抛弃了我,脑袋灵活地转到其他方向。

我知道即便她清醒过来,也对我一无所知。我们相遇的场景,已经随着那魔幻般的黑夜逝去,再也无法还原。我和她又成了陌生人,彼此相隔甚远。她和她的父母说着话,摇动着稚嫩的双肩,天真灿烂;谈笑间,微露的牙齿在唇间欢快地闪亮。她哪里知道,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心中的干渴和郁闷,早被她的薄唇给冲淡了。


书籍点评

刚开始因为太热了,男主迫切希望老天会下雨,看到一片雨云飘过来,听到了几声雷,就欣喜万分,以为会是一场倾盆大雨,谁知是老天开的一个小玩笑,最后并没有下大雨,所以男主心情很郁闷。这时,他正好看到一位女子也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空。看着她的神情,他仿佛找到了知己,他想她肯定也和自己一样在迫切地等待大雨的降临。但他们并没有交谈,感觉也就是生活中遇到一个陌生人,多看了一眼而已。两人没有产生交集。

到了晚上,他准备入睡。书中这段对他入睡后心理活动的描写还挺有趣的,他在睡梦中把自己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还带着那种禁欲的气息。

睡了片刻,醒了之后,在一个房间里遇到白天看到的女人,她一动不动站在窗前,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原来她是在梦游。虽然她不是在清醒的状态,但还是抵不过内心的欲望,于是两人发生了关系。

两人一夜过后,男主比女人先醒。作者对他醒来之后在窗前看到的景象,描述得也挺有趣。我第一次看到,把天和地比做夫妻的。而且我觉得这里的描写,好像是在暗示男主和这个女人的邂逅,本来无交集的两人,经过一夜情之后,第二天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两人依旧是陌生人,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

第二天,男人在餐厅又碰到了这个女人,但她因为梦游,一点也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但这个男人却对昨晚印象深刻,是她让他内心燥热的欲望得到了释放和解脱。而这个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

这篇小说除了文字描写外,还有一个让我觉得有趣的地方,就是我感觉作者把人内心本能对身体的欲望和大自然联系在一起,很微妙,有点隐晦,有点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本能的欲望,还是因为天气引起的情绪。

总之,读茨威格的这篇小说总给我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尤其是他对人物的心理描写,很细腻,很具体,给我一种好像在偷窥别人内心的感觉,就好像你就坐在人物的旁边,在偷偷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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