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鼓起很大勇气,颤抖着抽出信封,那是十六七岁读中专时,爸爸写给我的信。和手同样颤抖的是我的心,爸爸离开已经9年了。上次整理柜子时发现这两封信,当时心似针扎般生疼,又原封不动放了回去。关于爸爸的记忆这么多年都不敢触碰,只怕一旦开闸,悲伤就会铺天盖地而来,而我还没有做好承受的准备。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总觉得魂不守舍,忍不住走到柜子前无意识地驻足一会儿,仿佛这样就能更靠近爸爸一样。今天,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打开信,再听一听爸爸曾嘱咐过我一遍又一遍的话。可让我失望的是信封里竟然空无一物!怎么会?我着急地抽出第二个信封,仍然是空的,真的什么都没有。
都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只有信封,没有信呢?毕业、工作、结婚、搬家,一次次,每次都会有东西遗漏。对于一个能把爸爸电话里婆婆妈妈的嘱咐倒背如流,恨不得把电话挪到后脑勺的我,又怎么会把爸爸的信宝贝似的带在身边?
当年,那个恨不得指点江山的桀骜少年,怎么会想到多年以后,看到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就想要落泪;怎么会知道将来有一天听到孩子念“父母在,不远游”都会黯然神伤;又怎么会一下子读懂了杜甫的那句“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然后心如刀割!
而这些,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懂。
爸爸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成绩优异却止步于大学,一辈子留在了农业社。周围的同学陆续当老师、工人、国家干部,而爸爸只能土里刨食。不愿屈服于命运,爸爸承包过车马队,在大队里当过会计,买车下海跑过运输,信用社里兼职信贷员。
而做这么多工作的同时,头几年,老家的地一天也没舍得荒废过。那么多年,爸爸和队里的社员一起下地干活,体力劳动后,别人抽着旱烟晒着太阳,爸爸继续拿起笔开始记账、算账,当好会计和信贷员。在那些脑力劳动者下班后悠然自得看电视的时候,爸爸又恢复了一个兢兢业业的知识分子身份。
这样几倍于常人的付出,换来的就是我们全家锦衣玉食的生活:家里几乎最早盖起新房;我和姐姐比那些双职工子女的书包还要好看;我们穿着最时兴的衣裳;早早骑上别人没有的“飞鸽”牌公主自行车。同学们都以为我们家大富大贵,只有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凝聚了爸爸付出的每一滴汗水,每一分辛劳。
可这些,爸爸从来不希望我们懂,他从来都不会刻意强调为我们付出多少。爸爸只是在稍有空闲的时候,轻轻拉起我和姐姐的手,爱意满满地看着我俩学电视里辩论赛的样子唇枪舌战,正反双方各执一词。爸爸是裁判,爸爸最后总是说我们俩双双胜出。在爸爸眼里,哪个孩子都没有我们俩好看,更比不上我们俩聪明。
而这些场景,在我当了妈妈后,才深深懂得。
让爸爸欣慰的是,我和姐姐的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老师们都说我俩将来是上重点大学的料儿。爸爸很自豪,却也在心底暗暗担心。因为爸爸希望我们俩初中毕业后能考中专,早点把农业户口变成城市户口。
爸爸不是目光短浅,没能跳出农业社,是爸爸一生的遗憾。种种辛酸,爸爸不希望我们重新来过,他希望我们初中毕业后先考中专,实在考不上再参加高考,给自己两次机会,买上一个双保险。
但少时的我心比天高,明白爸爸的殷殷期望却不愿与大学失之交臂,曾经想过在考试时故意漏答几道题,以逃避上中专的命运。骄傲的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为清华北大而生。
不知道爸爸是不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写字台的玻璃面下压了一张自己的一寸照片。那张照片上的爸爸年轻帅气却疲惫不堪,眼睛里布满血丝。白天跑运输,晚上熬夜做账,当年那个翩翩少年怎么可能依然目光清澈如水?
考试的时候,我不仅没有故意漏题,还认真检查了好几遍。成绩公布了,我以全县第四的成绩被铁道部辖属的石家庄铁道学院录取,毕业后将直接分配到铁道部门工作。
爸爸的兴奋和骄傲我无法形容,但爸爸不擅于像妈妈一样说出煽情的话。爸爸只是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华华,以后你就飞出农业社了,毕业后就是堂堂的国家干部。国家每个月都会给你开工资,不用像爸爸这样,一天不往前奔,就拿不到一分钱。”
爸爸的眼里似乎有盈盈泪光。“你不会怪爸爸吧?你的成绩其实应该上高中,考重点大学的。爸爸是怕了留在农业社啊。”
爸爸用他那双本是细皮嫩肉现在却粗糙无比的大手有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你上了中专,就参加自学考试,等中专毕业的时候,争取大专也毕业了。爸爸对不住你,但你一定不要自暴自弃。”
我怎么会怪爸爸?爸爸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一直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尽管不是特别明白生活的艰辛,可是我知道,爸爸太不容易。我不会让爸爸失望,更不会怪爸爸。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情爸爸耿耿于怀,一直到爸爸重病时,仍然内疚地拉起我的手:“华华,你别怪爸爸没有让你上大学,爸爸实在是怕了呀!”
爸爸,我真的宁愿永远都不要懂这种痛。
那年爸爸高兴,为了庆祝我考出农业社,带着我们全家去北京旅游。现在的孩子不懂“跳出农门”的全部含义,可在当时,房前屋后的邻居都知道我捧上了铁饭碗。爸爸大张旗鼓张罗旅游,因为这对爸爸来说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
那是1994年,爸爸到我们去了游乐园、故宫、颐和园,爸爸那一辈人对北京、对新中国的感情是我们少年无法深刻理解的。我至今记得爸爸在故宫前只买了我们娘仨的门票,自己省一张门票钱绕着红墙走到后门去接我们。但是爸爸在天安门毫不犹豫买了自己的票,登上天安门城楼的爸爸豪情万丈。爸爸热爱新中国,如今自个儿的闺女端上了新中国的铁饭碗,爸爸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
我上中专去了石家庄以后,妈妈每个月都会坐长途汽车来看我。妈妈告诉我,爸爸想我了,可他走不开,就让妈妈过来看看我。爸爸让妈妈多给我买点水果,多带我下馆子吃几顿好饭。爸爸说我分明还是个应该上高中的孩子,怕我不舍得花钱,照顾不好自己。
可是妈妈每次一个来回的路费都够我自己买一个月的水果了,更别提能买几张故宫门票。但这时候,爸爸从来都不心疼钱。爸爸自己因为工作走不开,他一定要让妈妈亲眼看到我吃得好、穿得暖,看到我没有因为上不了大学闷闷不乐。
而身兼数职的爸爸,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夜里一两点算完账后,给我写上一封家书。爸爸一遍遍地嘱咐我:“想吃什么就买什么,钱不够了就跟爸爸说,咱们家不缺钱,你千万别给爸爸省。”
爸爸一直也没忘了要我参加自学考试的事,每次在信的末尾都会关切地问上一句:“华华,自学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你一定要记得好好学,争取中专毕业的时候,大专文凭也拿到手。到时,你就和那些上高中的同学是一样的学历,你可以和他们站在同一个起跑线参加工作,一定别忘了!”
那时,我觉得爸爸来回重复那些啰里啰嗦的话,我都快二十岁的人了,怎么可能照顾不好自己?又怎么可能不关心自己的前途?所以每次看完信,随手乱撇,要不就和同学寄来的一堆信混在一起放到行李铺去。我本来也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我怎么会知道多年以后,拿起空空的信封我会泪如雨下。
而这些,我真的宁愿一辈子都不要懂。
我永远也忘不了爸爸进ICU的前一个晚上,也许是冥冥之中觉出自己时间不多了。那天,爸爸非要拔下氧气罩,费力地跟我说了一句话:“爸爸……以后……再也……管不了……你了……”
短短几个字,爸爸顿了又顿。每说一个字,都要使劲吸上一大口气,这几个字简直耗尽了爸爸全身气力。记得爸爸当时好像还想要说什么,我心疼地打断了他,赶紧给爸爸戴上氧气罩。当时我哪里知道,第二天爸爸的喉管都要被割开,这句话是爸爸留给我的最后遗言。
我更不会知道,几天后,医院通知我回家准备后事。我冲到爸爸跟前,拉起爸爸的手,一遍遍哭着跟爸爸说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当时医生说爸爸已经近乎没有感觉,可是我亲眼看到不能说话的爸爸,眼角静静地流下两行眼泪。爸爸始终对少年离家的我放心不下。
现在想起来,当时多么生离死别的一刻,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幸福的。那时我还能拉起爸爸的手,而现在,喊一声“爸爸”,都没有人回应我。我宁愿爸爸得了老年痴呆,宁愿爸爸瘫痪在床,宁愿爸爸不能说话,也不愿意爸爸离开这个世界。
可是,如今即使我倾尽所有来到故宫门前,去买爸爸当年不舍得给自己买的那张门票,而爸爸,却永远也不会出席了……
这种痛,我真的宁愿永远也不要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