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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川已经接近四十岁,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胖子一个,失眠症患者,总是无法真正地感到快乐,身体内仿佛安装了防止自己发疯失控的系统,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总能平衡得恰到好处。他有点秃顶,也许不具备生育能力,并且不奢求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作为一家小有名气的文学期刊的编辑。他年轻时独具慧眼,挖掘过几枚沧海遗珠,在伯乐相马的同时自己也曾跃跃欲试写过几篇不入流的玩意儿。然而纯文学是如此的萧条,他最好的年华也仅仅是拂到一场文学热病的尾巴尖儿,还没等咂嘴回过神来,已味同嚼蜡。他没丢掉饭碗,像很多其他人那样,比如弄弄所谓的非虚构文学,这类创作搁到现在也备受追捧;他也没继续坚持所谓的初心,像他发现的几个天才作者那样,继续在纯文学领域里暗无天日地摸滚打爬,苦苦熬煎。他逐渐丧失了否定自己的力量,或者说改变自己的力量,不仅仅是因为缺乏前行的勇气,而是根本就无能为力,办不到的终究是办不到,向命中注定的失败束手就缚,亦向俗不可耐的市场缴械投降。他可以预见自己的结局。他感伤着失去的曾经,却又离不开眼下的拥有,最后竟然开始享受起来。
作为一个悲伤的胖子。都说胖子的悲伤是瘦子无法理解的具象化,就连负面情绪都要膨胀才行。理所当然的,光是胖这一点,就足够让相当一部分女人觉得毫无吸引力,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偏偏他很受女人欢迎,受欢迎到让认识他的男人生气的程度,以至于他们宁愿认为这是职业给他带来的好处——文艺女青年的情欲爆棚,太泛滥也太不讲究,只要给她们予以更多的关注和更多的刺激,她们从不觉得是磨损内耗,只觉得乐在其中,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阿川是在一次文艺圈聚会上碰到这个姑娘的,而且一眼就看出她与众不同。她很年轻,个子不矮,面色欢快,梳着一根有点土气的长长的单发辫,她不太苗条,反倒透出一股端庄的女孩子气。毋庸置疑,她是好看的,聚会的姑娘都千篇一律的好看,但吸引阿川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在众多花枝招展的姑娘中显得更自然得体。她的表现不是按照大家心照不宣的程序来的,她会惊讶,会质疑,这很有意思。
姑娘是木偶剧团的演员,阿川说我们的工作差不多,都是幕后的。
我发出声音,你没有,你是无声的表演。她说。
阿川笑,那是写好的台词,不是你的,而我落下的一字一句都是自己内心的声音,它们是鲜活的闪烁着光的。
那也是经过我处理的,台词是死的,但我说出来,就给它们注入了灵魂,同样是活的。她继续捍卫自己。
嗯,阿川帮她强调,发出野兽的声音追逐孩子,肯定非常有生气,很有魅力。姑娘被逗乐了,一点也不觉得被讥讽。
姑娘跟阿川很自然而然的,谈起创作的话题,说她有一个不错的素材可以提供给他。阿川笑眯眯地看着她,又无奈地摊摊手,说我早就封笔不写了。
她一脸遗憾,说这可是真实又动人的故事,沉甸甸的。
阿川说,对真实世界的基本了解本就是分文不值的事,再沉甸甸也不过如此,轻飘飘的,让人转身就忘。我不爱说这些。
姑娘问为什么,她有点委屈,神情里出现忌惮。
阿川说这不是创造,也不是建构,甚至连写作的边角料都不是,这几乎什么都不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中依旧没有被冒犯的恼恨,那么说来,素材本身不重要,对它的态度,才是宝贵的东西,是吗?
阿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随后他们俩一起离开了聚会,姑娘像是阿川的女朋友似地挽着他的手,他感到十分惬意。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月亮差不多圆满。聚会是在文联大楼举办的,阿川的住处就在旁边不远一幢老式楼房里。两人来到阿川那栋楼前,阿川停下脚步,请姑娘进去。姑娘略微一惊,阿川装作没看见。
“去干什么?”姑娘笑眯眯地问。
“哦,如果你喜欢的话,就在我那儿过夜。”
“不了,谢谢,”姑娘简短地说。“我自个儿有地方住。”
“那个,不好意思,赵晓薇……我开了个善意的小玩笑,你不会见怪吧。现在请你上去喝杯茶,表示我并没别的意思总可以吧?”
“改天吧,”姑娘说。“今儿太晚了。”
他只好作罢,因为他知道再坚持下去,这个叫赵晓薇的姑娘肯定会受惊的。姑娘挽着他的手并没有松开,但那只是表示她不愿大惊小怪。
赵晓薇在小区健身器材那里停下来,选了个可以扶着栏杆前后踢脚的那种,把上半身挂在栏杆上,两条腿前后晃荡着,显得更长了。
“告诉我,”赵晓薇一副很随意很感兴趣的样子,“你碰到女孩子都提出这样的要求吗?”
“咳咳咳,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只是开个小玩笑。”阿川用狼狈的语气说道。
她把脑袋靠在手臂上,扭过头来看着阿川,多么可爱的女孩子,阿川心头竟涌上违背常理的父爱之情,真是罪恶至极,该死真该死。
“你不坦诚。”她说。
“那你呢?”阿川说着,露出浅浅的微笑。
“我怎么啦?”
“你承不承认有人警告过你,要提防我?”他说。
“说实在的,是有人这么警告过我,”姑娘坦率地说,“不过我没当回事,我看人只凭自己的眼力。”
阿川看着她扬起的小下巴,觉得自己应该给她上一课。她是受了点惊吓,不过迟早她总得学这一课,最好是跟认识的人学。
“说出来也许你不信,能够让我起那种念头的女人还真不多。”他说。
“你邀请过的女人,最后都去了吗?”
“有的去了,有时候也会被不留情面地拒绝。”
“她们是结婚的还是没结婚的?”她像市场调研员似的。
“两种都有。”如果他百分之百的诚实,他会把数字说得具体一些,但那样做,会给赵晓薇的印象分至少减半。
“她们都是什么样的女人?我是说,她们是不是看上去都有一股劲儿,让人觉得可以下手,让人可以看轻的东西?”
阿川吃了一惊,很抱歉,他从没这么想过。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跟她们一起干什么呢?我从不觉得,反而把她们看得很重,很重……”他重重地靠在一个太极圈上吸烟,尽量让后背的铁圈保持别动,“你这想法真古怪,就像我喜欢你是因为你不够好的缘故?”
“你是想很容易就得手,对吗?”
“嗯……”他想了一下,“你以为这种事应该很难吗?”
她明显被这句反问弄得有点晕,过一会儿才说,“不是应该先请吃饭,看电影啊之类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川笑眯眯地,“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觉得你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可是,如果你那么容易就得手,你怎么知道这事是真是假呢?”她问。
“好问题。”阿川表情深思,“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赵晓薇点点头,乖巧地说好。
年轻时,阿川爱上了一个姑娘,起因是她的作业,大一时候的写作课作业,老师是个工农兵大学生。“你知道什么是工农兵大学生吧?”赵晓薇点头。那姑娘的作业被当成了反面教材,工农兵老师用那种很可笑的语调读着:“虽然这种念头在我这个年纪很可笑,甚至残酷,但是,‘妈妈死了’、‘我结婚了’,这两句话时不时泛上我的心头,我知道,它们是我的全部恐惧和热切期望的出口。”全班同学都愣了,然后有人跟老师一起笑,有人没笑。阿川没笑,他甚至想哭。
他开始追求这个女孩。第一年,女孩说,你不会写诗,第二年,女孩说,你太丑,第三年,女孩说,你太贱,第四年,女孩说——
“你太好!”赵晓薇说。
阿川说是,摸了摸赵晓薇的头发,表示赞赏和默契。“别人说我荒唐,我却觉得那四年简直就是天堂。”赵晓薇暗暗吃惊,又情不自禁点头。
“走吧,别着凉了。”
“后来呢?”她问,同时跳下健身器材。
“我开车送你回家吧,车库有点远,这边走。”他又牵起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
每到节日,他都发一堆信息给老同学,把给她的话夹在千篇一律的祝福里。直到,终于变成千篇一律的祝福。就好像不久的从前,他曾电光火石的瞬间,倾尽全力恋慕一个人,而另一个昙花一现的瞬间,又如同沸水泼在雪上欲念全消,两个瞬间,渡一条长长的银河。
赵晓薇若有所思,好像吃不准自己该如何评价这件事,过了一会,说:“你很难过吧?”
阿川停下来,现在是在一条大街上,前面胡同里就是车库,他抬头望着头顶一个大招牌,脸上的表情晦暗不定。
“谁说不是呢?”他放下她的手,哼起了歌,听上去很奇怪,像毕业散伙会的男孩子喝醉酒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二十年后,还没意识到身上那些不详的变化,毛发与肉体的生长,又脱落,曾经清澈的嗓音,变得含混不清,唱着走调的,过时的歌:
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眷恋
我不再与世界争辩
如果离去的时刻钟声响起
让我回头看见妳的笑脸
“你好假。”赵晓薇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忍耐好久终于破功了似的,“招式好老套,哈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是真是假呢?”他反驳道,没有生气,表情还保持着刚才的真心实意,深情款款。“正像你刚才说的,凭自己的眼力吗?”
“就是信了,也不该,轻易就——上床啊。”赵晓薇又大笑起来。
“这其实有什么区别呢?”他不解地问,“这种事不是应该经常发生的吗?当然,如果你过于看重肉体接触——”
“我就是看重那个。”她抢着说,她已经完全忘掉最初的惊吓,觉得这样的辩论很有趣,“我就是这么不上道。”
“哦,这不能说不上道,只是,有点浪漫,好像上过床你就会变得让别人认不出一样。”
“那是浪漫?我觉得浪漫是至死不渝的,是这辈子都只喜欢一个人。”
“不,我觉得浪漫是你喜欢一个自己压根儿就瞧不起的人,就是想象着自己再也不会去爱任何别的人了。走吧。”
“你该不是说你刚才那些是真的吧?”她问,仔细观察他。身旁有车经过,一辆挨着一辆,嗖嗖的,如一阵自在的风刮过去。车灯一次次照亮他的脸,赵晓薇觉得他彻头彻尾在演戏给自己看,而她自己则是彻头彻尾的,无法辨别真假的观众。
“我们大家都经历过,我也不例外。”
他们走到车库门口,阿川放开赵晓薇的手,后退了几步,打量着她,“看吧,你现在走路都带着幻想。”
她咯咯笑起来,对他摆了摆手,让他进去。
过了一会儿,一辆马自达停在门口,赵晓薇上去,笑道:“你打破了我的幻想,那么有底气勾引女孩子的人,应该宝马香车才对。”
“所以,我没有勾引,我是真情流露。”
“我倒觉得,你是懒得任何敷衍了。”
阿川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说你自己吧,我很好奇你是怎样长大的。”
“阿川老师,专心开车是男士的美德。”
他扭头看她,“的确,我们今晚的话未免太多了,你浑身诗意,应该凌驾在语言之上。”
他默默地开车,赵晓薇在回想刚才他们的对话,很明显她不是他的对手,但表现也没有差到让自己捶胸顿足的地步,尤其是自己没有生气,愤怒的矛头更容易被语言的迟疑射偏,而谅解似乎是一种唯有用沉默才能达成的感情。既然这样想,赵晓薇就安心沉默下去。窗外的光影落在身上一明一暗地交替着,一种糅合了歉疚的惆怅一寸一寸地涌上心头。是啊,歉疚,我们的生活总是充满莫名其妙的歉疚。
车停了,却不是赵晓薇的家门口,而是S大的西门。当然了,他怎么会知道她住在哪里呢?说是送她回家,不过是个合适的转折借口罢了。“西门不让进,要北门才行。”她说,好像他们彼此商量好要来这里似的。
栏杆却意外地升了起来,阿川的车顺利地开了进去。
“我家住这里。”他说。
她想说什么,阿川马上补充一句:“是我父母的家。不过,我没想带你回那里。这里是你母校,不是吗?散散步吧。”
他把车停在一块灯光昏暗的角落,前面是差不多及膝的荒草,有一条小径通向几处破落的小楼。赵晓薇读书时曾来过这里,好奇过这里住的什么人,不像是专家小院,也不像某个科研所,它们仿佛不属于S大,却的确是在这所校园的围墙之内。这么破的房子,为什么在寸土寸金的校园里由得它们独处荒凉的一角?
“是我家的祖屋,S大建立起产权就没弄明白过,我父母一生都赔在这里没个交代,不敢离开,连出趟远门度假都不敢,怕人一走房子就被强拆。”
“悲伤的故事。”赵晓薇说,望着破败的小楼上二楼透出的昏暗灯光,“你不常回来看他们吗?”
“我倒是建议过由我替他们守几天,他们好出去透透气,可他们不放心我。”他促狭地笑着,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他们开始绕着这个荒凉的角落走。
失去看管的植物让这个夜晚开始有一种衰败的气味,也许是茂盛的气味,赵晓薇想,而这个夜晚最开始却是没味道的,她紧张得丧失了嗅觉。
她的前方渐渐浮现出了一个不太巨大又不太渺小的障碍。一个难度适中的小丘。她可以稍微使一把劲,跨过这个小丘;也可以停留一会,享受小丘荫蔽下那种舒适的幸福感。这个时候自己有不说话的权力。不是吗?事情的决定权全在我手上。
他可能也这样想,于是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圈又一圈。白色的茅草在月光下轻摇着,好像它们有强大的吸音功能,这个城市昼夜不停的喧嚣听起来遥远得仿佛在前生前世。渐渐地,赵晓薇开始怀疑起自己来,面前的处境因为沉默而拥有多种解释的可能。如果两个人相处,却长时间不交流,语言的死亡感觉像春节里最后一朵水仙的凋谢,缓慢的衰败,弄得一手粘稠的汁液;而对于旁边这个男人呢?语言的死亡也许是被猎枪瞄准的野兔,枪声一响,垂死的耳朵便被他提在手上。
他们绕着这片不大不小的荒地走了有多少回?也许足有十里路了吧,可能更多,没准根本没这么多。阿川有时会扶一下她的肩膀,有时完全忘记她的存在一样停下来看一会儿月亮;赵晓薇弄了一根茅草,用它扫着旁边的植物,两个人的影子有时并列在一起,更多时互不相干。他们看上去像是什么人呢?是饭后散步的平淡夫妻,还是彼此闹了别扭的小儿女?或者,父女?赵晓薇忽然觉得,这两个人,更像夜晚在荒郊邂逅的书生和狐仙,不过,我是书生,他是狐仙,天啊,不可思议!这么老而胖的狐狸精!他又盯着月亮看了!
“这是不是蒹葭?”她说,把手中那根茅草一截截地折断,因为长久的沉默,他吓了一跳似的,回头看她。
“我想说话了,”她说,“我想说说我自己。”
他点头。
赵晓薇冲到草丛里,开始用脚使劲践踏起来,弄出来个小窝,招呼阿川坐下来,她像是累坏了,双手向后拄着,几乎是半躺下来。阿川却仿佛不太关心她的样子,默默坐下来,嚼着一根草叶。
“你不是问我怎么长大的吗?肯定不是吃草长大的。”她瞪着他,显然有点怨恨了。
他笑了,伸手把她拥过来,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胸前,赵晓薇觉得有必要抗争一下,却也就此作罢。
“我爸不在了,五年前走的。我妈认为我爸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男人。”
“果然,幸福家庭的孩子,三观这么正确。”阿川有点讥讽地说。
“好像你不是幸福家庭出来的似的,你被打大的吗?”
“差不多吧。”
“被打大的幸福,”赵晓薇念叨着,“当年他们俩打架,完了一个礼拜互相不说话。然后我爸每天很晚很晚才回来,我妈就拿我出气,打我屁股,我爸回来就躺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像僵尸,像世界末日,他向我做了个手势,让我坐他旁边,我哭着说屁股疼,他坐起来把我抱在膝盖上,就这样默默一坐就一小时。这可真……”
“我见到我爸的时候很少,他是个推销员,多半时间住在旅馆里,是旅馆,不是酒店,你知道的,就是那种陈旧的、丝毫不给人希望的地方。是随时随地都在变旧的,永远不会拆迁的建筑。走廊尽头,灯泡一直亮着,从门缝里探进光去。我坐他膝盖上,他跟我描述旅馆的一切。那时他终于找了份稳定的工作,但他明显没有当推销员时快活,眼底是无光的死气沉沉。他开始跟我妈吵架,吵完一个礼拜互相不说话,这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不配合她了。我知道他怀念旅馆,怀念夏日清晨时照进肮脏的太阳,让人满头大汗地醒来,坐在床沿点烟。要走马上可以走,随手摸到的刚好装满一口箱子。不必自己决定床单的颜色。不用考虑买什么家具。没有专用的杯子,也不必自己清洗杯子,可以整整一周不开口说话。不会闻到做饭的油烟味道。没有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你的。”赵晓薇对着他喊,“这他妈的真是太美妙的生活了,是不是?”
阿川点头,“的确如此。”
“他们吵了几年又不吵了。轮到我妈把家当旅馆了,她开始往外跑,也许是她们老板?或者别的什么人?不知道,她当儿戏似的,我爸也满不在乎的样子,有酒喝就行,他们相处融洽,家里乱得一塌糊涂,没人在乎。”
“包括你?”
“我住校了,只要他们相处融洽,我为什么在乎?”
阿川瞟了眼赵晓薇,她有点激动的神色,明显是刚刚的倾诉投入所致。他对这个故事入了迷。遇到这种微妙的情感纠葛,他总是分外脆弱。
他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能真挚地望着她,即使她此时夸张得不太可爱。
赵晓薇有点收不住了,她终于把那些沉甸甸的往事倾吐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她亲身体验了怎么表达和表达什么,哪个更令她沉醉。但此刻,这些对她来说已变得毫不重要。她想象着世界上所有人整齐地排成一列站在她面前,她和他们之中的每一个都隔着巨大的鸿沟,又通着冥冥的桥梁。然后她闭着眼睛,张开手臂,像在平衡身体,好像正对着镁光灯穿着戏服在表演,她愿意小心翼翼地走上每一条桥梁,任何一条桥梁,即使这意味着不断跌下深渊。
她继续说:“那么多女人爱你,你也爱她们,那些女人毫无例外,都有种令人厌烦的美好。这不是挺好吗?真有人住在旅馆房间里。”
阿川抱住了她。他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她在说什么,甚至有点慌乱,好像他按错了某个开关。这是个误会,他应该说。但错在哪里呢?这也许是个美丽的错误。
他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明白她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有什么关系呢?既然她是个木偶剧团演员……
他想起这种表情在那个女孩的脸上出现过,那些急促的拒绝,令人痛快的挖苦!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想给赵晓薇上课,她多像她。可是,为什么被上课的永远是自己?
那个女孩儿多年后已成为离了婚的少妇。阿川找到她,她说梦想是不能被满足的,满足了就不会再成为梦想,为阿川着想,她不能残酷地满足他。之后两人很平静地不再联系。
十几年后的今天,他又对另一个女孩儿有了同样的感觉,因为这个姑娘很像她。虽然他知道赵晓薇在胡说八道,但他非常清楚赵晓薇需要的是什么,那正是曾经那个人想给他保持的东西,那是一种大于生活,而又超越距离的东西。他觉得刚才想给赵晓薇上个课试图剥夺她的梦想,有点太过鲁莽,也许人生是不能没有梦想的。如果有一个人能带给自己梦想,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抬头看向自家楼上的窗子,那几块明黄闪烁,心中充满甜蜜的忧伤。
“那么我只希望我不是你唯一的房客,也不是最后的一个。”她说,同时俏皮地笑着,拉着他的手。“我们走吧。”
“去哪里?”他问,有点懵懵懂懂的。
而她宽容地望着他,显然表明,她也可以是那些美好得令人厌烦的女人中的一个。
阿川却说:“不。”
他带着一个姑娘无声地开着车,心里的石头不再漂浮不定,它自由自在,慢慢落地,给出答案,原来故事中所有的结局早已暗中写好。月亮已然圆满。一切都仿佛悄悄结束,一切又仿佛刚刚开始,但很久以来他都没对自己如此满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