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劫后余生

她正欲回答,却被一阵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

她匆匆挂断了景雪的电话,向客厅走去,心中还纳闷:除了他,这么晚是不会有人来的。

她有些紧张,怕是门口那位拾荒者寻衅滋事。

“谁?”

“白小姐,是我们太太。”

        她的手心立刻出了一把冷汗,此刻她倒宁愿敲门的是那位拾荒者。她已经害得她失去了工作,这么晚了,还想要怎样?不多的几次见面中,都有子岚在场,而即便如此,这位奚太太的气场足以瞬时将她碾压成粉碎,鄙夷的眼神可以轻松秒杀她内心那点可怜的自尊,她语言尖酸刻薄,态度傲慢,见她一次,她至少需要好几个月才能恢复元气。

        她内心胆怯,这扇门犹如这场斗争的最后一道防卫,如今她已经兵临城下,而此刻自己还没有一点心里防备。她此刻才明白,她这是要乘胜追击,赶尽杀绝,永绝后患,想到此她更加胆怯。不大的客厅她走着有点“行道迟迟”般艰难,不知道今晚面临的是怎样的审判。

“小乔,你先下去吧,在车里等我。”奚太太回头和司机小乔招呼了一声,语气一如继往的冷傲。“这是什么地方?还窝一花子!”边说边将一个暗红色鞋套套在了白色高跟皮鞋上,方才跨进屋内。她的眼神四处巡视了一番,仿佛是进入案发现场一般。

        她见奚太太跨进了屋,便将房门轻轻闭上,门虚掩着,并未关上,仿佛留一个缝隙是为了自己随时逃生而做准备。此刻,门外的流浪汉反倒成了她假想中的一株救命稻草。

“深夜造访,没打扰你休息吧。”奚太太的声音显得居高临下般客套。

“没,怎么会!”她想故作轻松,但声音却显得飘渺不定。

“子岚去了巴黎了,你知道吧?”

“嗯!”她微微点点头,莫名觉得连子岚的离开是她别有用心的安排。

“他走之前,都和你了结清楚了吗?”

        她不置可否,子岚的这次远行和平常的出差并没有两样,有什么好“了结”,她倒是清楚的记得,临行前,他制止她去机场为他送行,并向往常一样吻了她的额头,并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一周后便会回来。她可以肯定,这不是奚太太期待中的“了结”,而他们之间如众多热恋中的男女一样,是一笔糊里糊涂的感情账单,如何“了结”的清楚。可是面对奚太太的提问,她不能如实回答,否则又会将子岚置于不利局面。她沉默着,想在慌乱和恐惧中理清一点思路再回答。

        奚太太把这种沉默,理解成为了默认:“既然了结清楚了,希望你以后还是自重自爱一些,不要再缠着他。你还年轻,也还算漂亮,不愁将来找个更好的人家。”

“阿姨,我想您误会什么了,我没有缠着他,是……”

“不是你缠着他?难道是子岚缠着你不成?”奚太太打断了她,故意将音量抬高八度。

        她顿时语迟,心中不服,但依旧惧怕着她的威严,不再辩解什么,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奚太太见她不做声,继续说道:“我们夫妻俩辛苦打拼大半辈子,才创下这份家业,外面人看着我们家业大,风光无限,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往上贴,但也不是什么的女人都能有资格进入我们家的。我们夫妻就子岚这么一个儿子,他的未来需要对我们老两口负责,更需要对我们这个企业负责,对上千号员工负责,你知道吗?”奚太太显得很激动,她陡然停顿下来,看着她,见她低头不语,又继续说道:

“现在企业遇到了困难,资金链遇到了问题,如果不想办法解决,企业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十几个项目要成为烂尾项目,债券面临违约,大批工人面临失业。我们夫妻俩如履薄冰,这笔贷款对我们多么重要,能够和银行家的女儿联姻,你知道对我们的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她抬头看着面前这位盛气凌人的妇人,等待着她的下文,泪水却在眼眶中打转。这些帮助是她给不了子岚的,她能给子岚的只有百分之一千的爱,但这份爱在现实面前是如此苍白。

        她见她默不作声了,知道是刚刚的话软硬兼施,已经起到了明显的效果,该是让她彻底死心的时候了,于是换了一种温和的口吻:“小白啊,你还年轻,有些事还不明白。所谓爱情这种东西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再浓烈的爱情都会褪色,留下的都是赤裸裸的现实。你若不相信,我给你看个照片。”说这,保养极好的一只手从自己的LV手提包中,摸索了一阵子,掏出手机,打开相册,屏幕上赫然出现了子岚和滢诺亲昵的照片。

“不瞒你说,这次去巴黎是我们双方父母特意安排的,工作只是顺带,加深感情才是重要的,你看他们玩得多开心!”奚太太见她将视线转向一边,便收起手机:“男人是一种健忘的动物,说什么海誓山盟、刻骨铭心的谎话,其实都是骗一些单纯的傻姑娘的。”

“您别说了!”她几乎祈求的口吻。

“如果你真的为他好,就应该为他的以后着想。我们家需要滢诺,子岚也需要滢诺。你也别难过,趁着年轻,回头还来得及,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子岚,我希望你能离开这里,去一个他找不到你的地方,从头开始!”奚太太再次将手伸进LV手提包中,摸索一阵子,掏出一张卡:“这里有两百万,算是我们奚家对你的补偿。”

“小白,拜托了!”她说着便起了身,身体挺拔的立在沙发和茶几的缝隙间,低头看着她,像极了向死者默哀。默哀结束,她向房间门口走去,打开了门,又不忘回头嘱咐:“拜托了!”。

“您留步。”她擦干泪眼,将那张卡交到她的手里:“即便我们结束了,我也不希望您用钱去践踏它。”

“你?”她有些不安,她正担心自己这一系列设计和折腾付诸东流。

“您放心,我会照着您的要求去做。”晓羽沮丧的说道,用这句话结束了今晚的对话。

        浴缸上方的水流悄无声息的溢出浴缸,现四周蔓延开来,浴室中水盆、木质鞋刷和拖鞋浮在水面上悠闲地游荡。水势继续蔓延,客厅几处低洼之地已经能够养几只金鱼,略高点的地方也在被占领。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似乎想要汇入地面上的江海,今夜她注定要与水结缘了。等她意识到,自己正被一场来势凶猛的洪水从上至下,从内至外无所不在的包围时,还是被好心的拾荒者提醒。那是因为,拾荒着的栖息角落也正在被她家里涌出的水吞噬。她慌忙关掉了水龙头,又收拾了一阵子,在此期间,她两次拒绝了拾荒者的热心援助。忙碌了半天,总算停了下来,再仔细回味今晚发生的事情,不觉又有些失魂落魄。

        她懒懒的倚靠床头,歪着身子侧向窗外。已经是深夜,窗帘依旧没有拉上,她也懒得起身去拉,只是呆呆着看着夜空,高远而深邃,还能依稀听到外面凄凄沥沥的雨声,仿佛是在为她内心的忧伤而哀鸣。窗外的灯火已悉数灭去,留下零零星星的几处,显得更加落寞和一种深入灵魂的孤独。

        这种感觉,就犹如十六年前的那场灾难降临的那一天夜晚一样。母亲惨死,父亲被带走,之后她沦落为了孤儿。这是此生中,她第二次独立面对刻骨铭心的痛苦了。那一次她第一次对生命产生绝望,而这一次,她同样在努力搜寻着活下去的理由。

        她回忆起了和子岚在一起时的那些片段,从孤儿院第一次与他相遇,到收到他一封封充满鼓励的书信,之后在高中、大学,这样的书信一直断断续续,这些书信记录着他们的成长,承载着满满的故事,也充实了她的生命。她无法忘记,她决定与子岚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夜幕之下堆满厚厚的积雪,到处都是雪白一片,将那晚的月色返照的格外明亮,世界万物仿佛都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而她觉得自己是被上苍眷顾的宠儿。后来,他们见面变得频繁了,一到周末便腻在一起,电影、散步、小吃、健身、沐浴阳光或是就那样懒懒的呆在一起什么都不做,那样的时光短暂而惬意......

        这一夜,她企图以这种方式,来向过去挥手作别。同时她也在努力寻觅着继续活着的意义。对于她这样一个孤儿,她深深的明白,如果纵身从这里一跃而下是件特别简单的事情,活下去却需要莫大的勇气。那一夜,她睁睁地看着漆黑的夜幕从黑暗中拉起,露出微弱的晨曦,再从晨曦中过渡到刺眼的白光。眼眶湿了几次,又干涸了,此刻只觉得肿胀生涩的疼痛。

        外面的敲门声不知是刚刚想起,还是已经敲了一阵子,总之她浑浑噩噩地听着,但却忘记起身过去打开,仿佛是别人家的敲门声。

“敲吧,里面肯定有人”楼道的拾荒者笃定的怂恿着。

“你确定她真的没有出去。”说话的是一位职业年轻女性,身着一身真丝白衬衫,黑色七分裤,衬衫恰到好处的掖进裤腰里,整个人显得高挑、干练。

“我在这里呆了一夜,里面的女子确实没有出来,反正是没有从这里出来,是否从别的地方出去我就不知道了。”拾荒者说道。

        白领丽人听他这话,更觉着急,敲得也越发激烈了:“晓羽,晓羽,有人吗?”

“用不用,我帮你?”拾荒者站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跃跃欲试的样子。白领丽人打量他一番,下意识地让到一边。

        拾荒者向着黄色的木门,猛烈的踹了两脚,门被踹开了。

“你怎么了,电话也不接?我还以为你出来什么事。”白领丽人冲进来,见她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一大早过来干什么?”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还不是担心你,子岚说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也没有接,又给我打电话,连我的电话也不接?你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只听白领丽人的手机再次响起:“喂,景雪,到了吗?”电话那头一个男人的口气。

“放心吧,她没事。”景雪没好气的回敬道。

“把电话给她。”

        她接过景雪递过来的电话时,手尽然不自觉的抖个不停。“晓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电话那边的声音很熟,能听得出很关切。

        晓羽只是摇头,却不知说些什么?

“你听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等我回去好吗?”电话那头子岚继续说道。

“你是一个人去的巴黎吗?”晓羽半天挤出一句话,问出来又有些后悔。

        电话那边犹豫片刻,虚声回道:“是——你——你想要什么礼物,我给你带过去。”

“不必了,谢谢。”她冷冷地说完,把手机交给了景雪。

        挂掉电话,景雪将她扶到沙发上,关切的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奚太太昨天晚上来过。”她心不在焉的答道。

“她来干什么?”

“希望我们分开。”

“你怎么说的。”景雪焦急地问道。

“我答应她了。”她苦笑着。

“为什么答应她?你和子岚商量过吗?”景雪问道。

“知子莫如母,相信他很快便会淡忘的。”脑海中则浮现出了,他们在巴黎度假的画面。“你说,我怎么这么没有用,什么都做不了。”说着委屈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等子岚回来。这几天你哪儿都别去,老老实实在家等着子岚回来再说。”说到此,她又慌慌地抬手看了下时间,“不早了,我得上班走了,晚上下了班过来陪你。”

        景雪慌慌张张离开了,她是一家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早上八点半必须到岗,否则直接扣现金200元,她们的工资本身就不是很高。

        门口的拾荒者,不知何时出去买了一把新锁,攥在手里,也不敲门,只等着屋里的两个女人絮叨完了再敲门。

        见景雪匆忙离开,他乘机敲了两下门,门锁坏了,门只是虚掩着。见里面无人应答,他便将蓬乱的头发连同半个身子探进去,小心地问道:“不好意思,刚刚我把你的门锁撞坏了,现在给你换个新的,你不建议吧?”他说得很轻,尽量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但依旧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从昨晚到现在,她还没有正视过这个怪人,但很显然他已经将这一晚的闹剧都看在了眼里。令她意外的是,此人的口音如此熟悉,像极了家乡的味道。而这一点,也是在刚刚才发现的。

“你是?”她问道。

“我是来这里找人的,一直没有等到人,闲着也是闲着,刚刚那位女士敲不开你的门,担心你在里面出事,是我帮他踹开的锁,摔坏了你的一把锁,我在给你免费换一把新的,就当是扯平了。”拾荒者憨憨地笑道。

“你是哪儿人?”她问道。

        拾荒者对于她的突然提问,倒有些讶然:“神泉县,听说过吗?”

“我也是。”她脱口而出,不过很快又心虚,因为她已经不确定自己还算不算是哪里人。

“真的?那太巧了,太巧了,这个世界真是小。”拾荒者如同买了一百元的彩票,中了五块钱一般欣喜,这种欣喜不过是转瞬即逝而已。很快,他已经开始捣鼓起了新的门锁,并向她索要了螺丝刀、钳子一类工具。

        她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像是个监工,又想是心不在焉。

“你在这里,等谁?”她突然记起来刚才他说的那一番话,确认他并不是一名拾荒者。

“张乐乐,就是你的对门。她是我们村里的支教老师,这不还差两个月才放假,我来看看能不能把她请回去,再给孩子们带两个月课。教委原说可以给我们学校重新派个老师的,后来又说找不下人,现在孩子们都像是放羊了,啥也学不成。我来这里办事正好顺路过来见见她,看能不能再坚持把娃们带上两个月。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电话也不接,晚上也没回来。”拾荒者说道。“哦,我叫刘军,是村里小学的校长”说完,他习惯性地在蓬乱的像鸟巢一样的头发里挠了两下。

        虽然这位长得像拾荒者一样的刘校长,说话也有些啰哩啰嗦,但她却听得倍感亲切,对此人的芥蒂也松懈了下来。

“她前几天刚结婚,现在应该在墨西哥度蜜月。”她记起了她几天前在楼道里遇到了这么并不十分熟悉的对门姑娘,她向她提起过要去度蜜月的计划,而且是一个名字特别长的地方,大概是属于墨西哥领地范围。

“是吗?跑那么远?”刘军攥着螺丝刀的手变得十分迟疑,“太不负责任了,说结婚就结婚,也不替孩子们考虑一下。都荒废了,还有三个六年级的孩子要升初中,都荒废了。”他碎碎念地抱怨起来。

        她倚在旁边,默默看着他手里的活儿,听着他的唠叨,大概明白了究竟。

“你看,我合适吗?”

“干什么?”刘军茫然地问道。

“去支教。”她道。

“你?你也是当老师的?”刘军有些错愕。

“没当过,但也是师范毕业,你看符合要求吗?”她说道。

        刘军迟疑了一下,很快又说道:“行倒是行,就是,我们那边比较苦,怕你适应不了。”

“试试看喽!”

“什么时候能走?”刘军问道

“今天就可以。”她内心仿佛产生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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