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次回娘家,听说邻居家胖婶被德子叔逼着离婚,因为德子叔挣钱了。
在我看来他们离婚不稀奇,多年来,德子叔的口头禅就是“那个泼妇,老子哪天非得踢你出门”,总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
稀奇的是德子叔竟然挣钱了。
村里人谁不知道,他四体不勤,结婚以来就没几天着过家,不是在酒桌上浪荡,就是在赌场里鬼混,家里的活没搭过手,连俩孩子都没认真瞧过几眼。
胖婶十八岁嫁给他起,每天一个人当两个人用,赶牛犁地,推车扛粮袋,连村里组织男人修河道的重活,也是她扛着铁锹硬着头皮上。大家都笑话说德子叔娶的媳妇值了,白天当男人用,晚上当女人用。
不少人劝胖婶,说德子叔好吃懒做,进不来一分钱,还爱赌爱嫖,干脆带着孩子出去单过,省得气出一身病。
可她终究心软,总盼着他能改,所以一个人撑着家,养鸡养鸭,种田锄地,伺候老小,里里外外不停歇。后来为了家里有个活钱用,她干脆借钱承包了一片果园,除草施肥松土全靠一双手,累得没个人形了。
虽如此,她心里终归窝着一肚子气和委屈,小吵大闹没停过。
一直以来,每当胖婶展示自己的骂功时,德子叔总蹲着拼命抽烟,实在被骂狠了,就抄起凳子砸向脚边的鸡窝。晚上,德子叔对着一锅炖鸡大快朵颐。
其实胖婶“泼妇”的名号也是德子叔一手捧出来的,每当胖婶手里有点积蓄,就被他明抢暗偷地拿去折腾光溜。悲愤交加的胖婶逮着德子叔就把骂功发挥得淋漓尽致,且每个月都要上演好几次,久而久之,她的骂功长进极快。
当然,被骂的德子叔也有自己的领悟,他说:“老子哪天非得踢你出门!”并慷慨赠予胖婶“泼妇”的名号。不同的是,胖婶的泼从来只针对德子叔一人,对其他人倒是不多计较,有忙愿帮。
2
胖婶离开这天,村里的女人约好似的帮她拿东西,送到村口。我妈拉着她,眼圈微红,说:“你跟着他没过着一天好日子,离了也好!”
她一脸衰败,双眼肿胀,从骨子里透出万念俱灰的气息,口里喃喃念道:“我累死累活大半辈子,就为了扛住这个家,可那挨千刀的竟连句话都不愿多解释,就把这个家给拆了!怎么就捂不热他的心呢……”
胖婶刚出村口,德子叔就摆上一桌好烟好酒,对着几个男人诉苦,说:“不是我容不下她,是她这么多年一直容不下我,我那点男人的尊严早被她骂光了!”
边说边招呼花姨炒几个小菜下酒,说要和哥儿几个好好喝一场。几个男人本不愿听他诉苦,怕回家挨自家媳妇唠叨,可一听要大喝一场,都停住了往外迈的脚。
后来听说德子叔确实走狗屎运了,当时逼着胖婶卖了果园,筹钱跟别人合伙开农家乐、包工程,还真挣了不少钱。可钱还没揣热,就搭上外面的女人花姨,领回家逼着俩孩子认后妈。村里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就随着孩子的叫法,叫她花姨。
胖婶前脚刚走,花姨就理直气壮地行使着女主人权利。她眼力劲极好,见几个男人不耐烦,就及时打断德子叔诉苦,说:“聊起那泼妇你还没完没了?先给哥儿几个整好烟,菜马上就好,把酒开了。”那语气铿锵有力,脸上也不忘堆满笑。
隔着一道院墙外的我妈,顿时气得朝地上狠狠淬了一口痰,嘴里骂道:“不要脸的女人,那嘴脏得很!”村里的女人都对花姨极是讨厌,就因着那女人太不厚道,心思也不好。
我虽一直不喜欢胖婶,是因为怵她。她那张嘴跟德子叔吵起来时,不是发出凄厉的哭嚎声,就是跟筛豆子般的,哔哔啵啵没完,听了心烦。
可如今我更厌恶花姨,那女人嘴里吐出的话溅人身上能烂肉,口一张就能招呼人家祖宗八代。否则,凭胖婶那骂功,怎会被她骂得丢盔弃甲。
话说,拔出刀溅出血,拔出萝卜带出泥,家里住进个新妈,胖婶俩孩子都不好过。自从花姨进门后,俩孩子每天被她灌两耳朵脏祖宗的骂,村里人聊起就摇头说孩子可怜。
明眼人都清楚,花姨是冲着德子叔的好日子才愿进门的,不过她也确实把日子过得好。
进门第二天,就把那鸡窝拆了,德子叔领着一波又一波朋友连吃几天,才把那一窝鸡全下了肚;家里的旧家具扔了半院子,当废材烧她都嫌麻烦,而新家具在屋里摆得亮堂。
3
日子像车轮辗过,不愿停歇,一转一个圈,就像万物轮回,有始有终。
胖婶在这段残败的婚姻里,看着是被迫狼狈出局,其实这败落的结局何尝不是意味着新的开始呢?
她在娘家呆了半年,白天昏头昏脑地拼命干活,深夜蒙上被子,就泪流成河。身边的血脉至亲仿佛看不到她心里捂着那样深的伤口,给予的只有奚落和冷眼。
就在第六次被安排相亲后,胖婶决定自己出去卖水果,先是挑着箩筐卖当季水果,因为投入本钱少,等手上有积蓄,她就干脆摆起了摊。
胖婶说话做事直爽,买卖干脆,好多回头客愿意照顾她的生意,所以她每月都有点积蓄,就租了间小屋,盼着孩子节假日过来玩。
这边,德子叔的好日子刚过了几年,可看着并不十分惬意。有人听他感慨,说如今耳边刚少了胖婶的骂声,可又被花姨的枕边风吹得脖子凉,她总有不同的借口要钱,每个月进的财一大半入了她口袋。
看着厨房半生锈的锅,德子叔偶尔怀念以前胖婶留的热饭热菜,觉得那时虽挨了骂,可肚子从没被亏待过。就连他砸死的鸡,一大半进了他肚子,那时他也庆幸,胖婶虽是个泼妇,可是她人傻,要不然刚大吵完,就把香喷喷的炖鸡往他面前放,总怕他吃不饱,自己却舍不得多伸筷子。
花姨不一样,每天好吃好喝好穿只招呼自己,至于德子叔和俩孩子吃啥穿啥,她像是忘了,一日三餐都在德子叔的农家乐吃,家里厨房成了摆设。
胖婶听说俩孩子在家连顿热饭都吃不上,回村里闹了几次,要求带孩子走。德子叔以前没动过脑子,这下动了,他安排两个孩子上学时在老师家吃,周末放学在我娘家吃,伙食费按月给。
花姨虽心疼钱,但不好开口劝阻,毕竟是她自己不愿再生孩子,否则德子叔不一定非霸着这俩孩子。
有次见胖婶是在路口,她在水果摊旁忙出了一头汗,生意不错,人看着虽黑廋不少,但精神很好,没有之前的愁容。旁边站着一个憨厚的男人,给她递水递毛巾,眼神满是关切。
抬头见我,她略不好意思地介绍,说是刚相亲认识的男人,让我叫刘叔。
看着一脸羞涩的胖婶跟之前判若两人,丝毫看不出这个眼神发亮,脸上带笑的女人曾经像只野兽般歇斯底里地怒吼,我突然对她平添了一丝亲切。
原来我妈说得对,我嫌弃的从来不是她的嘴,而是嫌弃她之前过的糟心日子,也许这是同为女人的我对未来的担忧,怕自己也把日子过成死胡同。
4
接到胖婶的再婚请帖时,又是一年后,那时她离婚已有四年。婚礼上见到她那一刻,我们全惊呆了,她完全变了样。虽然体型依旧臃肿,皮肤也没白多少,但整个人不一样,清泉般爽朗的笑脸让人如沐春风,完全不是之前的满脸戾气,眉头紧皱。
新郎刘叔就是上次在水果摊见过的男人,他紧紧握着胖婶的手,脸上掩不住的兴奋和喜悦。
胖婶打趣说:“老刘已经紧张得一个星期没睡好觉!”
“明明是你们都乐得睡不好觉吧!”我从内心祝福他们。
而德子叔的日子开始不好过,本地的农家乐开得多起来,竞争大,他的生意淡了不少。
后来又听从花姨的建议,在农家乐设了麻将桌,可生意没吸引来,倒是他们夫妻成了麻将桌的常客。原本德子叔在挣钱后顾及着生意,没有精力和时间长趴在赌桌,让他存了笔积蓄。可如今旧瘾复发,剩下的积蓄全撒在麻将桌上。
包工程也需要自己垫资一部分,如今没钱没势的德子叔很快被合伙人甩出了局。花姨的财欲开始得不到满足,情绪闹得一次比一次大。
原本喝水都要喝出优越感的花姨,过了半年拮据的日子,在跟德子叔一次撕扯后,果断提离婚。孔雀再傲,也是鸟的一种,觅食时也得低下头,更何况花姨还是只假孔雀。当初冲着有钱的好日子,她才愿进德子叔的门,如今食都不够觅,又怎能留住她呢?
她走得悄无声息,只剩德子叔在院中唉声叹气,脸上被抓破的皮肉看起来龇牙咧嘴,像在喊冤,又像在懊悔。
再婚后的胖婶仿佛开了挂,日子过得犹如春光普照下的花园,每天花团锦簇,并在刘叔的提议下,把两个孩子也接到了身边。
他们不再摆摊,而是开了家精致的水果店,夫妻同心,力使一处,生意一阵好过一阵。夫妻俩往店门口一站,神情比体型显得从容,一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样子。
我妈不止一次地感叹说:“你胖婶的好日子来得也不算晚!”